任永恒黑龙江人,曾在多家报刊任记者和编辑,现在《黑龙江日报》副刊部供职。
草泛黄,柔软了许多。梦生把自己放成一个大字,谁看都觉得这阵他活得没意思。羊就剩那么几只了,同他是一个脾气,也卧着,懒懒的眼神望着午后。
山脚下的王家窑屯还在折腾着,浓浓的喜气漫上了山坡。
“德性。”梦生这回骂的是三驴子,当年他给了一个知青两块饼子,这次知青返乡,那老头送他两千元钱,他在手里攥着围着屯子跑几圈后,说到城里买手机去了。要说有恩,得属人家宝贵,住在他家的那个女知青,看着老实得很,不声不响地显怀了,宝贵媳妇问一句:“丫头,我瞅你怎么有点不对劲?”那小姑娘眼珠子一瞪,又将裤腰带紧了紧。也不知是谁惹的祸。
那晚风刮得紧,雪打窗棂啪啪地响。小姑娘在隔壁叫了起来。宝贵媳妇点上灯,撩开门帘,惊呆了。小姑娘的身子勾在炕角,眼睛瞪得老大,脸上没有了血色,抽搐着。
“八成是吃啥了。”
“那快叫人吧。”媳妇跟了一句。
“这种事儿。”宝贵把老羊皮袄一裹,把小姑娘往被里卷着,挟起来放到院里的马爬犁上。
凌晨的风更紧了,如小刀子一般。
第二天,宝贵回来了,“住院要花钱,咱把年猪卖了吧?”
“嗯。”
这次她也回来了,富态,白白的,眉毛一挑,耳边的首饰在动。梦生在杖子外,只听她说了一句:“这房子认识我。”就大哭起来。
今天早晨到的,下午县里的工程队就上来了,那大卡车突突地响,又是石头又是水泥的,起吊的哨子声,把全屯的人都集合到院前屋后。 老宝贵蒙了,只知道搓着两手在院里转圈儿:“这可咋说呢。这可咋说呢。”
十来个知青,县里人陪着,那县长冲着屯子人笑得有些贱,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
梦生一下子被伤着了,他恨老娘,要是也把他早生二十年,可能也会交个贵人,若是贵人来,给咱拿点啥更好,主要是长脸。哪像现在,全屯都热闹着,可就没他什么事儿,远远地,远远地同羊在一起,刮到身上的风也有冷嘲的味道。
梦生闲得慌,呼地坐起来,跑到不远的沟里,掏出一块陶土来,找块石板摔着。 一会儿,他捏出个人形,穿西装,大肚皮,夹着个皮包,一张笑脸。
梦生自己弄出个贵人来。
梦生命苦哇,不知爹是谁,遗腹子天生就有这么满好听的名字。娘也死得早。打小就跟着屯里放羊的老孟头。小时叫爷,大了叫叔,喝几口酒,那老头就说年轻时在天津街头讨过生活,那泥人儿捏得三街五巷有些个名声。谁知道呢。
“什么鸡巴手艺。”他把自己的“贵人”拦腰踢断,那张笑脸粘着草叶仍在笑。梦生想起小屋里炕下的那些泥娘们,更想大哭,三十好几了。
他又踢了一脚,“笑脸”滚着停在一个坟边,那是老孟头的坟。梦生心头一亮,他想起一个人来。
“嘿,天都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梦生笑了。他在山坡上滚着,把个念头当真了。
屯里要开席了,回乡知青,县领导和同知青有挂连的乡亲都集中到村支书家。鸡鸣狗叫,那车上的啤酒是成箱的。梦生的羊上午就被弄走一只。他见他那羊的皮还搭在支书的院墙上,有血凝成紫色的花。梦生掏出竹笛,一个长音透着花红柳绿,只是没人理他。
梦生的家是老孟头留给他的,两间草房虽说破旧可也周正,锅下燎了把豆秸,下了碗挂面,没滋没味。
老孟头得病后,就同他说,这次怕挺不过去了,后山坳风水不错,那山长得像面旗,伴着旗山日后能出将军。有河更好,是财呀。地下是陶土,要不早年这儿的人咋烧窑呢。陶土密实,不受水气。
没儿没女的还想什么将军?但人要死了,梦生就依他,半背半扶的来后山选地儿。转得累了,老人坐下来用手拍了拍,就这儿了:“听老辈人说,这块儿还埋过古代一些有钱人呢,是大官也说不准,看那草棵里的石牛,石马,石羊就是那时留下来的。他们是贵人呐。”
城里早就不让地下埋人了,得烧。可王家窑屯离城里远,那章程在这儿,不太认真。再说,老孟头是个“跑腿子”,尽孝的只有梦生。若拉到城里的火葬场,来回得两天,那费用到他的身上,屯里就心疼了,还有人吃、喂马和住店呢。支书说,真有那么一天,悄没声的那么一弄。
梦生高兴,“那么一弄”老孟头捞个全尸,福分。
人是半夜出的,可坟坑得白天刨。梦生悲伤地一镐一锹的,眼泪不能落到坑里,这是说道儿。弄着弄着,他居然刨出些陶盆瓦罐来。梦生觉得好玩,挑几个整装的抱回了屯里。在屯口见到了三驴子,只见他眼睛一亮:“哪弄的?”
“山坳里捡的。”
“还有吗?”
“没了,怎么着?”
三驴子呑呑吐吐:“电视上说,这可能叫文物,找对了人,能卖些钱呢。”
三驴子是大明白,全屯人都知道,梦生不信他的话。可农村人的毛病是自己扔的东西不心疼,别人一捡就不干了。梦生把那几样东西往怀里搂一搂。
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还没给老孟头烧周年呢,真的有人找上门来。那是个春天,草还没绿呢。
人是三驴子领来的,瞅着有小五张了,面黑,穿件风衣,背着个帆布包,不像个有钱人。三驴子说是省城什么大学的教授。“人家想看看你捡的那些瓦罐。”他显出一副不是农民的样子,还有着那玩意不一般、我没骗你吧的神情。
梦生用下巴一指:“窗台上呢。”
那个人脱下风衣,从包里拿出副手套,戴上。
拿起一件看得仔细,一会儿,又拿出个放大镜来。梦生点着一支烟,那人一见忙掏出一盒:“抽这个。”这种殷勤让梦生警惕起来,想好了,他要用五元钱买,我非要他十元。
那晚,那个人住在梦生的炕上了,他的包里有酒有菜。问寒问暖的,倒透着几分朴实和亲切,只是没谈钱的事,没看出有买的意思。
梦生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史名超,在一大学教考古的。
酒喝得差不多了,史教授说:“小兄弟,我想求你一件事。”
梦生心一 紧:“我这玩意可来得不容易,这么多年,就我碰到了,再没了。”
史教授:“这我知道,你能带我去你捡到这东西的地方看看吗?”
梦生心有些凉:“明天我还得放羊呢。”
“可以把羊赶着,另外我是要付费的。”
“多少钱?别拿三五块钱糊弄我。”
“一百行吗?”
梦生半夜笑醒了。
梦生在山坳里想起的那个人就是他。十多年了,万一他还记得我,或有闲心到屯里来一趟,我也在人前人后的长些个脾气,毕竟我当年帮过他。虽说他给过我钱了,可城里人有钱,不一定走心。
去埋老孟头的地方是一大早,梦生冲史教授说:“这么早放羊,羊会吃带露水的草,伤胃呢。”史教授一笑:“好说,等我回城里,给你联系个火锅店,卖个好价钱。”
梦生不是这个意思。
到地方后,“看可是看,那坟你可不能动。”
史教授根本就没理他,独自在坡上走开了。“你昨晚说,这儿有过石牛,石羊什么的,在哪?”
“前些日子被县里的人拉走了,还要过我那陶罐,没给。”
梦生跟着那个教授,羊跟着他,山左山右地转着。直到太阳照顶了,史教授才在一个小包包前蹲下身来。“小兄弟,你回去找个工具来,千万别让人看见,羊我帮你看着。”
土包被扒开了,里面是石头码的,墓的形状还在,只是同土和沙子混在一起,能见到木块,破布和零散的骨头。最多的是陶片,有红的和赭色的,整个的没有。“这个墓被盗过了。”
史教授拿出个小铲,在沙土中扒拉着……
梦生也想找个值钱的玩意,就用脚在墓中踢着。一个粗手指样的东西被他踢了出来。“这是什么呀?”
史教授抬头,并接了过去。
梦生也看清楚了,“是颗花生。”
“嗯,陶土烧的花生。”他把小铲放下了,坐在地上端详着,这一看就把天给看黑了。
晚上,史教授又在屯里的食杂店买了些好吃的,一个劲地让梦生吃。那时候,梦生还不太会喝酒,几杯下去就有点醉了。“小兄弟,求你件事,今天的事不要当任何人说。”
“为啥?”
“国家有规定,那种土包包私人不准动,犯法呢。”
“我们这儿没啥法,都是支书说的算。”
“那也不行。从今以后咱就成朋友了,有时间到省城去找我,有事就吱声。”说着还掏出张名片来。
“那花生有用?”
“没啥用,你不说我还忘了。唉?怎么没了,我就放到这衣服袋里了。”史教授浑身上下翻着。找了半天,冲梦生将手一摊:“没了,不知掉哪去了。”
那时梦生还小,不经事儿。
如今,梦生想起了史名超这个人,他说过,他们是朋友,有事就吱声,农村人心实。
那碗挂面吃完,他就到处翻那张名片。那个纸片印得很漂亮,他坚信是不会扔的。
“找到了,找到了。”梦生在炕上翻着跟头,从现在开始咱城里也算有熟人了。他学着电视里的动作,在那张发黄的纸片上亲了又亲。折腾累了,就闭上眼睛开始想:按这上面的手机号,明天一个电话打过去,那面的史教授顿时惊喜,不但记得我,还很是想念。然后就问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不到城里去找他。我就说,羊得天天放,离不开人。那面说那我去看你。于是,在不久的一个早晨,一辆铮亮的小轿车进了王家窑屯,车最好是红色的,打眼。让隔屯的人也能看见。车直接开到我的院门口,什么支书呀、三驴子都只有在道边看着的份。全屯人都来了,房前屋后的。支书从障子空递进来一盒红河烟,我瞅都没瞅。三驴子想挤进院里帮我接待,不用。这时,县里的领导也听说了,跟着一排小轿车也进了屯。可史教授根本就不理他们,从车上下来径直就奔我来了。他个子比我高,手搭我肩上正好。后面还跟着个女秘书。长得俊,平时见我都绕着走的小寡妇王芹,眼睛都看直了。然后我们就进屋,坐的地方是脏些,可史教授一点都不嫌弃,那时就把门关上,谁想听我们说啥门都没有。晚上就住这儿,女秘书住哪呢?先不管她。有司机吗?史教授自己开车,听说城里人兴这个。第二天,我们一起出屋,县领导还在外面等着呢。那个王芹冲我笑,我就当没看见。然后就一起上车,史教授还让我坐前面。到城里去,去最大的商场。回来时我穿的是皮夹克,手机在腰上总响。我同这些屯子人说的第一句话是,史教授过些天还来。
想到这儿,梦生自己把自己吓住了,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梦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屯里人待他不薄。从小也算是个懂事的孩子,谁家有活,能不能干是一回事,他都知道到场,平时见人叔叔大爷的嘴甜着呢。于是,屯里的人把自家的羊拢到一块儿,让他给放着,用羊换成钱时,也有他一份。屯里有小学,他想去时,也没人查他的学籍,也不交啥学费,你别说,他还学得有模有样。跟着老孟头学的捏泥人儿,虽说没啥用,也弄个手巧,自己做了个笛子,没人教,居然把乡亲的耳朵听得五颜六色。
三十好几说不上媳妇,不怨他自己,遗腹子命硬,克亲人,老辈传下来的说法。再说连个姓都没有,上学时,用娘的姓,娘死了,别人就记着他的名。隐约听说娘跟过一个当兵的,人们是看见他家有个军用水壶猜的。有了这样的“历史问题”很难让人认真地关心他,于是他在活个“自生自灭”。
理想?有哇,往近了想是娶个媳妇,生个名正言顺的儿子,然后把家搬到屯当间去住;远了呢,是当个村长,人见面先跟他打招呼,或到乡里干点啥,回这屯人五人六的串门儿。
早晨,梦生弄几捆草扔到羊圈里,他攥着史名超的名片要到乡里去。村委会也有电话,可能打不了省城,另外也太破,不值得同省城人通话。这一路,梦生把昨晚勾画的“运气”又遐想了好多遍,并对有些细节进行了调整。如,小寡妇王芹冲他笑,他还是理了,一个女人单过不容易,况且那胸真的不错;三驴子要看看他的手机也让他看了,毕竟比他那个好;村支书求我让史教授给他在省城打工的儿子安排个体面的活,我也答应下来,一把子年纪轻意不求人呢……
邮局。黑黑的手指触到键盘上有些发抖,总算通了,“我找史教授。”“请在电话号码前加零,然后再拨。”梦生不笨,看见键盘上有个零。加上后,那面说,这个号码已停机。
梦生的脖梗子像被人倒进一筐雪。
山坡还是那个山坡,羊还是那么几只,成片的苞米都被割倒了,今年的冬天像来得早。
不行。梦生还是不甘心,那么美的“梦”不能就这么撂了,“那块云彩真的有雨呢?”我去一趟。
梦生去找老宝贵去了。三间红砖房可以住人了,他心情好着呢,再者老宝贵心善,重活干不了,放羊还行。
骑自行车是到不了省城的,梦生知道。到县城后,他找县政府大院,同看车人说要到里面办事,把自己的自行车放进去,便走进大厅,门卫一问他出来了,从看车人的身后奔了汽车站。梦生有点佩服自己了,自行车放在这儿万无一失。
省城以前来过,曾在一个工地挑板干了小一年呢。算工钱时,听说包工头卷钱跑了,找人等说法整天没事,跟着工友大街小巷地转,曾见过那个大学的牌子。
没怎么费事就站到了那个大门前。院里的洁净和秋天的花把梦生震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不忙。他先找个小酒馆,要了碗面并弄了三两酒,提精神,壮行色。这时是下午四点左右。
收发室的人显得不那么城里,虽然也是西装可戴个袖套,牙齿是黄的,见别人笑有点像老宝贵。
“我找史名超老师。”
“找他干啥?”
“我们认识。”
“不在。”
“你咋知道他不在?”
那人把电话拿到窗口:“你给他打个电话。”
“我不知道他的电话。”
那人把电话收回将窗口拉上。
“我这有他的名片。”
那人看了看:“在哪捡的吧,还是十年前。”突然他眼睛一亮,冲走过的一姑娘:“小花生,有人找你爸。”
“有你叫的吗?”
“是,您爸是花生名教授,我就顺嘴了。”
那姑娘打量一下梦生:“做好你的工作,别把啥人都往里放。”说完,扭身,嘎嘎的高跟鞋声老远还能听见。
“走吧,这是大学,不是农民工接待站。”那人转身干别的去了。
狗眼看人低,梦生把手伸进窗口偷了一个鼓鼓的大信封。让你丢东西,领导知道开除你。
梦生死心了,大学的气派,姑娘的冷眼,令他清醒了许多,山村离城里太远了。山坡,羊,还有自己小屋里的那碗挂面才是你梦生的。
悄没声地回到王家窑屯,给老宝贵买了两瓶酒,老宝贵还留他在新家里吃了晚饭。微醉,回去时有月光铺路,梦生的心情比想象的好得多。也忘了是谁家的柴垛,夹了捆苞米秸,炕几天没住人,得燎一燎。
热炕使梦生安稳了许多,拿出笛子轻轻地吹。梦醒了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眼前才属于自己。
这些天折腾的结果是第二天懒得起来,偎在被窝里顺手将偷回的那个大信封撕开了,里面是两本杂志,什么《考古月报》。“肯定没有女人的事。”抬手扔到锅台上。
再不想起来也得起,羊在叫了。
一瓢水倒进锅里,将那本杂志撕下几页,发亮的纸引火都不爱着。梦生呆了,封皮的背面是一个人的头像,虽然明显见老,那他也认识,捧着奖杯的史名超。“这老史成名人了。”他的额头上又响起在大学门口,那位姑娘远去的嘎嘎的皮鞋声……
仅仅是好奇,梦生又回到了被窝里,把枕头垫高,翻着那本杂志。里面有写史名超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探索女真人生存世界的勇者》。开头写着史教授如何勤奋,刻苦,几十年如一日地研究女真人,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个领域中取得巨大的成绩,在中国女真人研究上获得重大突破,建立了他在北方民族史研究上的权威地位……
“打开那个神秘世界的钥匙是他发现的一枚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陶艺花生。”
一幅精美的图片:金光闪闪的盒子,衬着红绸,绸上小心翼翼地放着一枚古赭色的花生标本。
梦生仔细端详一会儿,从炕上跳了起来,在屋中转着圈: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文章中有段对他的采访,史说:“在一次发掘中,我偶然发现这枚人工捏的,并经过窑制的花生标本,可能是工艺品,也可能是玩具,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的女真人接触到了花生,并作为食物,于是就产生植物崇拜。这件珍贵的文物像一束灵光,引我走向那个未知,以此可以证明,女真人的饮食文明程度要前推八百年。”
梦生把史名超的照片倒立在炕角,冲着:“你‘偶然个鸡巴,那是我找到送给你的,你说没了,你说丢了,你个大骗子。拿我不识数,拿一百元钱哄我,我他妈不知道也就算了,不行,就不行,跟你没完。”
梦生的耳边又想起那姑娘嘎嘎的皮鞋声。“屯子人怎么啦?就跟你没完,大学有什么?我怕屎就不叫屎壳郎。”
怎么没完哪?梦生没辙了。打官司?恐怕不行,咱说啥呀,冲他要钱?凭啥?就俩人在场,此花生是彼花生吗?即便是,谁看见是我给他的?告他私挖古墓,人家今天是大名家了,不一定能把他怎么样,再说我能得到啥呀。
梦生肚子饿了,这时才听到羊叫得好凶。点火,做饭,他和羊静静地上山了。
梦生赶着羊又奔了踢出花生的地方。那片老辈子的墓场,在前几年早被什么考古队挖了好几回了,拿去了什么他可不知道,留下的只是一个石碑,上写着《女真古墓群》。
他又在那块地踢着,用羊鞭扒拉着,中午饭也没吃。羊都张罗回家了,梦生还是两手空空。他在想什么?
想着杂志的后几页,是什么著名教授史名超著作及科研成果检索:《从陶艺花生看女真人的饮食结构》,《植物崇拜:女真人的农耕探讨》,《陶艺花生,女真人的陶器制作由实用到欣赏》……
梦生想着史名超又是写书又是获奖的,那得挣多少钱呐,万一再捡到几个,就卖给他。
他望着空空的两手,心头一亮,我捡不着,我能做,做几个同那个花生一模一样的,不信他不买。梦生乐了。
做得像不难,梦生有捏泥人儿的手艺,由泥到陶得过窑这他也明白,王家窑屯老辈子就是干这玩意的,虽然多数烧的是瓦盆可道理差不多。屯西头还有个废窑呢。
白天放羊并找地道的陶土,晚上就开始捏,几天下来,他弄了一面板。凉得差不多了,他就烧了一回。颜色不对,又弄还不对。他夹着那本杂志找三驴子的太爷去了,没忘买两瓶酒。
“老祖宗,都说烧窑的手艺您最高,我是外乡人,有些信不实。”
“滚,你懂啥叫窑?”
“画片上的这颜色您也能弄出来?”
“那算个屁。”
“来倒上,这酒是专孝敬您的。那色我觉得很难,您再细看看。”
“不用看,做胎前拌上点两米下的墓土。你问这干啥?”
“没事,三驴子呢?”
“当年我做的尿盆,有钱人家都舍不得用,照人儿呀……”
梦生已经出得门来,消失在初雪中了。
梦生有了梦想,羊鞭头都带着劲。羊是吃不了雪下的草,胃凉,该喂割下的秋草了。这倒给梦生太多的时间去琢磨那花生了。他天生手巧,老孟头说他是块捏泥人儿的好料。可有些事不是光手巧就顶用的。墓土拌多了捏不住,少了泛黄。还有火候……
转眼新年到了,农家虽然不太在意这个节日,可也会弄点好吃的。些许的喜气给梦生带来了运气,那天的窑火不紧不慢地透着成熟,火光映着梦生的脸,出现了几分凝重。午夜,窑凉了,拣出的陶泥花生,放在筐里满满的。
那晚,雪下得好大,北方的雪天是不冷的。由屯到梦生小屋的路被雪封死了,没有一点印迹。在这种距离中,梦生遥望着屯中的窗口,眼窝出现了湿润。
从省城回来,梦生像是改变了什么,自己想不清楚。能想清楚的是城里人和屯子人是两类人,而且永远变不了。
不知怎么回事,他懂得了计划。
节后还到乡里邮局。这次手不抖,心也沉稳,他要了那所大学的总机,号码是通过114,在城里打工时就会。
铃声。
“请转史名超教授家。”
铃声。
“哪位?”苍老的声音有了一点庄严。
“找史教授。”
“我就是。”
“我是古州县金岭乡王家窑屯的梦生,小放羊的。就是跟你上山的那个。”
那面没声了一会儿:“有什么事?”
“十几年前你管我叫小兄弟,还说我们是朋友。”
“我很忙,在接待客人,你有什么事?”
“我……”
那面撂了。
梦生没着急,又把电话挂了过去,那边是个老女人的声音:“史教授不在。”
“你跟他说我这有陶土制的花生,地下弄出来的。”
没声。
史接电话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又捡到了坟里的花生,就像我帮你捡的那样。”
“真的?”
“嗯。”
“还在那块儿捡到的?”
“在河这边。”
“别同别人说,明天我过去,小兄弟,千万等着我。”
“那你得快点,我们县里也收这些东西。”
快半年了,今天是梦生心情最好的时候,一个城里人,而且在城里还算个人物,现在在梦生的手里像一只上了笼头的羊,牵羊梦生最有经验。
史名超是在晚上进屯的,坐的是县里的出租车。精神头比十几年前好多了,一身名牌的休闲装,不厚但显得很暖,曾经还有点将军肚现在没了。记性还不错,没经打听就进了梦生的小屋,四下打量一下,没有变化的陈设,让他不那么见外。
“在哪呢,拿出来我看看。”
梦生翻箱倒柜地在一个显得很隐秘的地方,拿出两个陶制的花生,手托着很小心。
史教授接过来,看了看,掏出个放大镜,凑到灯前。好一会儿,摇摇头,但没说什么,拿出个小盒装了进去:“我拿回去研究一下,就这两个吧?”
“是。”
“明天带我去捡的地方看看。”说着把那包好的花生塞进包里。
“史教授,这花生我不能白送给你,可能全中国就剩这两颗了。”
“啊,对。”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两张来递过去。
梦生摇摇头。
“多少?”
“那把我当朋友吗?”
“什么朋友?我很忙。”
“那两千。”
史也摇摇头,笑了:“这就是改革开放让农民发生的变化,不认吃了认钱。”抽出一叠数了数撂在炕上。梦生控制住心跳,把钱收起来:“明天啥时去山上?”
“不去了。”
送史名超出屯时,梦生没有一点显摆的兴致。
今年是暖冬,阳坡的雪化了个干净,松黄的碱草摇摇摆摆地又吐露出一个秋天的样子。梦生勤快了许多,把羊圈里的粪便刨了起来,扬到了障子外,举鞭在空中打了个脆响,越过冰河把羊赶上了山坡。他又把自己放成一个大字,见有只苍鹰在半空盘旋,越旋越低,“我操。它把我当死尸了。”于是,他点着一支烟。鹰飞走了,梦生没趣,就拿烟头烧草秸,烧了踩灭,又烧。他想起了史名超,“我是不是真的在玩火呀,不过有趣。”
两周以后,他又给史名超挂电话了:“我又拣到了那种花生。”“你那东西是假的,不要了,也不要卖给别人,犯法。”“只拣到一个,便宜点也行。”“别蒙我那东西不是拣的,想钱想疯了,你们农民怎么这样。”
从省城回来,梦生就讨厌有人说自己是农民,几乎是骂人。“当年你不也是骗我吗?你说那个花生丢了,没成想你靠它不但出名了,还发了大财,我得到什么了?我说你私掘古墓不错吧,虽然也有我一份,可我不怕。你领我去的,我是农民啥也不懂,罚款我没有,坐牢也有口饭吃,恐怕那罪你受不了。这事我不提了,因为有你那两千块钱的交情。想跟你说的是,当年那个陶艺花生也是假的,是我扔到墓坑里再捡起来让你看到的。”
“什么?不会,那是用碳十四测定过的。”
“我不懂什么十四,只知道是我扔到坑里的,你骗我不要紧,你还骗你们领导,骗你在大会场讲的时候,下面坐着的人,骗你的学生。我上你们领导那告你去。”
梦生听见电话那面有什么倒下的声音,叮咣的。他扔下电话跑出了邮局,“惹祸了?”梦生的脊梁骨沁出了冷汗。
两天后,史名超来了,梦生惊讶:“这两天他干啥了,显得很累很累。”
“有多少都拿出来吧,出个价,只要你不毁我。”
“史,史大爷,你别急,我不会告你的,是说着玩儿。”
“别说没用的,出价吧,只求你守信。”
“我不卖了,您放心,我再不提那事了。”
“都拿出来。”
梦生没辙了,只好在炕上的被里拿出一个,老史把被子拎起来抖了抖,一个布口袋掉了出来,一倒,里面还有七八个,他冷笑一下,从兜里掏出个小信封扔在炕上,后面的举动把梦生惊呆了:老史到外屋找了把斧头,把那些花生堆在炕沿上,一顿乱砸,砸得碎碎的,并上去用脚又碾了碾。
“你信不过我?我们山里人吐口唾沫就是钉。”
“这年头谁信得着谁呀,山郎头水贼。不过你们也有优点,对自己没好处的事不一定上心,别出去瞎说,算我求你了。”
望着炕上地下的粉末,梦生有些不高兴了,这是他信不过我:“我都说了,不会告你的,屯里人不掺和你们城里的事,可你……”
“有这话就行,我出这个门,咱们谁也不认识谁。”说着冲炕上的信封瞄了一眼,转身出门了。他还没走到院门口,只听身后哗啦一声,那种陶制的花生撒满了一地,梦生提着个罗筐站在门口……
史名超被钉在了地上。
“你真想毁了我?”
“你怕我同你们领导说?”
史名超点点头,哭了,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一抖一抖。
“那你该把我当个人待。”
“去,买点吃的。”
天有些黑了,炕烧得很暖,史名超已经老半天没说话了。
“小兄弟,我今年64岁了,按说早该退休,因为我的研究,学校又返聘回来还在教课,还带了研究生。”
梦生给他又倒上一碗酒,胆怯地看着他。
“也不知你能不能听明白。我是1962年进的东大,之前也是乡下人,17岁当小学教员,后调到县里当秘书。当时有政策,大学都有个干部班,学员是在在职的青年人中招的,开始是单独上课,后来就并到系里了,那时我就到了考古系还当了班上的团支部书记。虽说是党员,可文化底子太薄,课程学的稀里糊涂。转眼就是文化大革命,分配时就到了这所大学。那十年中倒也干得顺风顺水,咱有开会学习的功夫。1978年后就不行了,我真的没啥本事,管过一段后勤,又当过办公室主任,遇到行政编制缩减,就到系里当老师了。文革中有点小问题,加上专业不行,日子过得低三下四的。大学里讲教学带科研,我也没有什么研究领域,就东一头西一头地找,这就碰见了你。女真人文化是个冷门,研究的人少,我就钻了进去。以前,只能找资料,可那都是人家的,自己总没有新的发现,是那枚陶艺花生救了我。
最初我拿出论文时,考古界争议很大,人家质疑:有标本也不见得是出自女真人之手,也有南方流传过来做了陪葬的可能;还有的说,即便是女真人制作的也不一定是那个年代,后来人做成并把玩时丢失了,混到墓葬中,如鼠洞……
我就找过去的老师去通融,又花了些钱,总算得到大致的承认,在考古界成为一家之言。于是,职称评上了,还分了房子,并享受国务院的专家津贴。在大学的院里,老婆孩子都有了脸面,还经常出国呢……
你说是咱们发掘时,你扔进去的,这真把我吓住了,因为在多年北方女真人的遗址墓葬中没有发现第二个,心里撂不实呀。这话要在考古界传出去我真的完了。
到底是不是你扔进去的呀?”
梦生笑了。一种打了胜仗的笑。
“不说也就算了,就当你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吧,这是两万块钱,在这山里不算少了,你留着。”说这话时,天已经大亮,他整了整衣服要走。梦生盼着他走呢,就说你姑娘有双高跟鞋,走路时声音不好听。老史发蒙,可也没问什么,走出院时没忘将院门带上。
梦生从窗户看他,再悄悄跟出去,再到屯口,他真的走了,这两万块钱真的是我的了?
他在炕头,把那两万块钱摆成个十字,又弄成个等号,再摞起来,还觉不过瘾,站起身用被将窗户捂上,他将钱拆开,一张一张摆到炕上。三驴子说,啥叫幸福?躺在钱上睡觉才叫幸福。梦生把自己的身子悬起来,轻轻地撂到钱上,闭上眼睛。
“净扯鸡巴蛋,这能睡着吗?”梦生一宿没睡仍透着一个精神。
睡不着还有个原因,这钱放哪呀?这几天可以塞在房梁上,我睁着眼睛看着,万一出门呢?带在身上也不是回事,小刀子一逼,没了。城里人都存银行,弄个卡在手里,这也撂不实,听说是用电脑管,一旦那机器坏了呢?
不寻思了,先抽出一张,买点好吃的,爷爷我天天吃肉。
小卖店前碰到了王芹。“我有钱了你信吗?”“你把谁家的羊给卖了?”“把全屯的羊都卖了,值两万吗?”“小羊倌,倒腾假钱可犯法,你不怕被抓呀?”说着匆促地走了。
梦生心堵。
四天没怎么合眼,开始是眼盯着钱,后来想睡睡不着了,他病了。连夜发高烧,说胡话,水米不进。一周以后总算过了点劲,拖着软软的双腿挪下炕,打开水缸,冻了一层冰的水面照见了梦生的脸,整整瘦了一大圈。院里厚厚的雪把房门给堵上了,凭他现在的力气怎么也推不开,梦生想哭。勉强划拉点剩柴,点上一把火,炊烟一冒,梦生的身上有了一点力气。
梦生头一大:羊圈里的羊丢了两只。屯里的人听说后都来了,吵吵嚷嚷的,几十双眼睛看着梦生。剩下的羊也躲在草堆里都低着头,对梦生一眼都不看。
“八成是让狼叼了去?”
人们七嘴八舌:“圈门没坏,狼咋进去的?”
“雪大饿急了,能跳进去,去年……”
“雪上没足印,狼啥时会飞的?”
“我已经好多天没出屋了,病了,也不知哪天丢的,这几天总下雪。大家别说了,我赔就是。”
三驴子挤了过来:“跟哥说,两只卖了多少钱?”梦生这时还看到人群中小寡妇王芹在冷笑,他真的哭了。
老宝贵:“刚才看了,丢的羊是我家的,算了,大腊月的。叔相信你,快回屋吧,瞅你也是有病的样,别哭了。”又冲其他人说:“梦生是咱看着长大的,以前也没撒过谎,就这样吧,大家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这时,梦生的屋里一股浓烟窜了出来,还带着焦糊味。谁喊了一声:“失火了。”人们一起往屋里涌……
是烧炕的火苗从炕缝里窜了出来把棉被给弄着了。
人们帮着把火扑灭,陆续散去。梦生认命了。
都是那两万元钱给闹的,我不要了行吧?老史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想在城里找个认识的人,交个朋友,在乡亲们面前露把脸。钱不要了,招灾惹祸的。
第二天,梦生揣着那两万元钱去了省城。
轻车熟路,大学已经放寒假了,校区内少了嘈杂多了宁静。院门口有群人在议论着什么,墙上贴一张大白纸,“讣告”两个字梦生认识。
“老史年纪不算大呀,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听说前几天出了趟门,回来就感冒了。”
“是。我在卫生所碰见他了,气色不好,心里像有什么事儿。”
“说是心脏病,现在的人呐太脆弱。”
……
梦生惊呆了。人散后,他挪到墙上史名超的面前:“我不是那个意思,先前的那个花生不是我扔的,哪来的我也不知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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