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
一个无雪的冬天,会令人感到尴尬。该冷的时刻不冷,四季不再分明,大自然也写出了荒诞的一笔。
下雪吧,让洁白的绒毯铺盖大地,以这个节令独有的方式去温柔人心、安定人心。
雪花可以擦洗世界,所以你总是能够在雪后看到一方更加碧蓝的天空。一只狗走向原野,小鸟在落满雪粉的枝丫上悄立。大地恬然入睡,万物陷于默想。姑娘歌唱了,红色的围巾松松地包在头发上。你相信雪的下边是一片翠绿吗?紫色的地黄花儿将开放,墨绿的叶面上留着雪痕。一个洁净的干练的老人拄着拐杖走过,呼出了白气。那白气像他写出的一道诗行。他的头发也是银白的,他的黑呢大衣多么庄重。
老人缓缓地行走,拐杖提离地面。他走过的岁月中有多少个这样的冬天?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在雪地上、在雪松的后边,他第一次吻一个姑娘的情景。那时他们都年轻,厚厚的雪使他们的脚陷下去了。
雪的世界,一个多么适合思索和回忆、追忆和遐想的世界啊!浑浊的思绪被纯正了沉淀了,人心像伏下的白朵一样安静。我们流逝的时光,我们的没有留下痕迹的一串连一串的脉音,这时一齐涌到眼前耳畔。
河水封锁了半条水流,雪缀在冰碴上。棕红色的羽毛细密光滑——一个多么神奇的长嘴鸟在那里啄着什么。谁能叫得上它的名字来?谁以前见过它吗?我们怎么没有更早地留意它?这真是一个错误。让我们被这一时的冲动指引着,去请教那些鸟类学家吧。多么美妙的冲动,发生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
你见过人们借助一副滑雪板飞速穿越雪地的情景吗?那有多么帅气。还有,迷人的雪雕、娃娃们的同样稚拙的雪人……这一切奇迹都被白色的调子统领、概括了。
人在最危急的时刻,在有了病痛的时刻,往往被抬进医院——那里有什么特征?那里会有一群群身着白色长衣、头戴白帽的人,有白色病床、白色被子……他们以这样的颜色挽留生命,唤起这个生命的记忆。白色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缓解与诊治,又给了人多少安慰和信任呢?白色,白色,活动着,沉默着的白色……它与雪的联想,它与一个生命的关系的联想,就这样发生着。
大雪覆盖之下,种子接受庇护,在温湿的地方慢慢领悟。终有一个春天的来临,它萌发了。积蓄起的力量一直向上,挤成一片,越来越茁壮,充满了汁水。如果没有冬雪,就难以有这样的景象。大地一片荒凉,泥板龟裂,千里不毛,干燥焦躁浮躁,从树心到人心,希望变得越来越少。不是不想振奋,而是缺少借以振奋的那一切色彩,那一切真实的蓬勃的东西。
下雪吧,下雪吧。
赏 析
盼雪,是因为雪连着思索和回忆、追忆和遐想:姑娘的红围巾,老人的黑呢大衣,在雪地里该多么亮眼。雪还唤起了被我们遗忘了很久的冲动:由棕红色羽毛的长嘴鸟联想到滑雪板飞速穿越雪地的帅气、迷人的雪雕、娃娃们的同样稚拙的雪人、白色的病房甚至生命。在舒缓的叙述中,生命如何经历,怎样蜿蜒曲折、悸动和感激,都在文字中了。文章平实质朴,语言优美,比喻生动形象,让人过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