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颖
在“启蒙”、“救亡”、“革命”胶和并置的三个文学十年里,时代命题和文学主题的历时同构造就了宏大叙事以及以悲壮、崇高为圭臬的审美维度和价值旨归。作为沪港洋场社会的“传奇”,张爱玲的小说既不关乎“战争”,也无涉于“革命”,边缘于主流文学创作的域限之外,心系风月,津津乐道于“男女间啃噬性的烦恼”,更以“异数”自处的写作姿态,致力于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灵世界的镜像描写,洞穿人性的暗淡、脆弱和不堪,寄予着文明反思和文化批判的深度隐喻。《红玫瑰与白玫瑰》以艳异的艺术描写和深刻的人性反思著称于世,成为综合体现张爱玲创作质素的完美之作。
《红玫瑰与白玫瑰》写于1944年,小说延续了作家一贯的对洋场社会的钟爱,立足于三、四十年代的都市生活,突出塑造了一个“畸形”的好人形象,佟振保是以符合理性社会的秩序和原则开始他的人生设计的,为了摆脱寒微的出身和“一辈子生死在一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他“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实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赤拳打下来的天下。”而且有一个“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温和、从来不出来交际”的太太,事无巨细地照顾着母亲、热心地提携着兄弟和朋友,兴兴轰轰地做人。他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即按照社会的价值理想和道德理性来奋斗、生活,目标明确,专注克己,在认同和调理之中使“万物各得其所”。然而,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本质地追求着“参差的对照”,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隐喻对照标志着佟振保性格的多重性和复杂性,暗示着现代人在文明进化中纠缠着理智与情欲的较量和格斗。佟振保在与女性交往过程中社会角色和个人角色的置换,他如何安置自己的灵和肉,透露着何为男人、何为自我的秘密。起初,佟振保对性的体验源于在巴黎的一次嫖妓,收获的是耻辱和自矜式的怜悯。男人的屈辱和劣势感因文化和种族因素的参与而显得意味深长,也强化着佟振保在经验和规训中创造着一个“对”的世界。接着,振保开始了他的初恋,爱的是一个叫玫瑰的姑娘,中英混血儿,家境清白。尽管振保对玫瑰“有点着迷”,尽管“他要怎样就怎样”,可是振保在灵与肉的冲突中,将正经女人和娼妓分得很清楚,身体力行地建构一个“对”的世界。他的“正经人”的意识占据优势,选择克制式的放弃,成就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名声。
巴黎妓女与玫瑰的故事作为前文本体现在“红玫瑰”与“白玫瑰”叙事中,佟振保的人生篇章已拉开冰山一角,若隐若现地昭示着大致的轮廓。回环和重复的写法昭示着人物必然的命运,玫瑰的命名和玫瑰的遭际从而具有了文化指涉的意义。无论是“热烈”的情妇,还是“圣洁”的妻子,都让他刻骨铭心、爱憎分明。红玫瑰王娇蕊娇艳无比,生机勃勃,是永不衰败的风景。初次见面就不拘一格,分外让其心动不已,在不自觉间欲望从常规的约制中溢出。振保迷恋她“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肉体,牵牵拌拌的烫过的头发,不拘束的天真娇憨的举止。然而,这个“娶不得的女人”却给了振保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爱,就连理性十足的振保也一度认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觉得没有辩论的需要。一切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放弃真爱是痛苦的,痛苦累加到极至便是对无关心灵、程式化生活的经验。为了建构一个符合社会道德的王国,振保接受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和命运摊派给他的女人——白玫瑰。初识烟鹂只体会到一种笼统的白,宽柔秀丽的容貌,单薄脆弱了无生气。交往后,发现她不爱说话,踌躇而迟钝,完全不像一个新派的现代女人。结婚之后,振保领教了烟鹂的乏味和沉闷,并把她“最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视为不可告人的罪过。烟鹂带给振保的是一份乏味的、没有未来的婚姻模式。这个“好人”的人生开始下滑,嫖妓和放纵自己,挣扎在情欲和道德的漩涡中。振保的性格在与玫瑰们的感情纠葛和爱恨情仇中——得到验明,迈向道德和理性社会的途路中,不断剥落身上固有的真善和美好,彰显人性的恶和丑陋,走向精神的沦落和生命力的阉割。
林幸谦这样说过:“男人在各自的本能驱使下设计了各自理想中的女性形象,然而这种女性的象征意义,却并非出自女性本身,而是出自男性的设计。”红白玫瑰是男权社会赋予女性的指称,分别代表着男人们隐秘的性爱理想和婚姻追求,也寓示着男人主宰女人、压抑女人的心理现实。王娇蕊与振保由欲生爱,爱到了牵肠挂肚,爱到了可以为振保穿规规距距的中国服装,可以在艾许太太面前做出端凝富泰的样子,爱到了可以舍弃名誉、地位,执意要与丈夫离婚,不管不顾。女人的爱情升华到巅峰时刻也是男人向社会和伦理秩序缴械之时。当振保知道娇蕊告诉丈夫真相并要和他在一起时,振保的反应是“噁”的叫了一声音,立即跑到街上,回头望着他与娇蕊偷情的公寓房子“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隆地开过来,遮得日月无光。”这些只能证明振保对娇蕊的爱是一种私人的不危及其前程的安全之爱,当让彼此欣悦不已的“不伦”之爱危及到他竭力维持的社会形象时,便会及时的抽身逃脱。就象当初征服振保的是娇蕊拥有的是“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以及“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最自由的身份,加上“她有许多情妇女,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的借口,这当中搀杂着精刮上算的理性盘算,是一份大打折扣的爱。
与红玫瑰对应塑造的白玫瑰,几乎是“正经”男人最为理想的伴侣,是传统社会理想的“贤妻良母”。她有清白的出身、大学毕业、柔顺隐忍、为人腼腆羞涩,毫不疑问地爱着振保,忠诚地信奉“他是天”的道德律令,含屈忍受振保的苛责并极力替他掩饰各种劣迹。孟烟鹂虽然合乎“理想”,合乎伦理的道德诉求,但在新旧文化转型时代,面对既受到传统文化规训,又有流洋经历,侵染现代文化风气的“双栖人”——佟振保的时候,悲剧的命运在一开始振保“就是她罢”的婚姻选择后就已经开始。她既不风情万种,天真活泼,也不谙世故,善于应对,时时带着一种“婢女的怨愤”应对世界,自始至终卑屈地活着,从来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肯定和尊重。在男人、家庭、社会的“合力”下,退避在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浴室。振保在外面宿娼狎妓,在家里漠视烟鹂的存在,变本加厉的肆虐和压制最终使孤独寂寞的烟鹂和一个行貌委琐的裁缝私通,以排泄痛苦并获得自我的认同。如果先前振保在烟鹂身上体会的是乏味、无聊和胆怯外,现在则是无与伦比的轻视和恶心。于是报以更恶毒的打击和报复,公然的玩女人,无所顾忌地砸碎自造的家和自己。“红杏出墙”的烟鹂并没有白玫瑰那样狂热执着,也没有独立承担的勇气和力量,疑心被人发现了与裁缝有了苟且的关系后,便草草结束了这段极不名誉的婚外情,在窥探、不安和狼狈不堪中捱着时光。孟烟鹂的命运是悲惨的,她由一个贞静的传统女性走向背叛婚姻、家庭的“荡妇”,暗含着男权文化斧凿人性、压抑女性的深刻烙印。无论是贞静也好,淫荡也罢,都因她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存在,既无从选择,也无力放弃,难以摆脱行尸走肉的生活和由此带来的
精神困扰。传统妇女的道德观念和妻性意识使她死死地套牢在无爱的婚姻关系中,麻木地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等待着被漠视、被肆虐、被戕害的命运。既使最后“振保改过自新”,并不是烟鹂的央求和哀告奏了效,而是男人出于名利和社会地位的考虑,不得不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烟鹂的处境和命运依然在继续,男人和女人之间无烟的战争也在悄无声息之间继续。作为文化符号的象征,作为男人、丈夫、“对”的世界的决策者,佟振保直接参与了这个悲剧人物的创造过程。
“男性文化不但严重地压抑着窒息女性的生存和发展,也窒息和压抑着男性的生存和发展,在政治权利层面,男性文化显示出其无所不在、强大无比的统治力量;在文化权利层面,它的能量就有点削弱,其直接的标志就是男性处在男性文化的阴影之下生命个体人格的萎顿和个性的消失。”文化的规范作用是强大的,它模塑着人的性格,禁锢着人的行为,控制着人的非份之想。使人丧失了主体选择而倒向伦理的道德和理性的秩序。在“正经人”的道德律令面前,振保在异国他乡,拒绝了玫瑰的投怀送抱,当振保与娇蕊偷情的事情败露后,振保以过人的铁石心肠放弃了情人,尽管他大病一场,还是将眼泪视为身外之物,从深爱他的红玫瑰身边走脱,是道德和文化规训后的又一次行为选择。经年后当他偶遇昔日的情人,那个让他终身难忘的红玫瑰,连娇蕊的胖、憔悴和俗艳也是充实的表征,丰富的收获。让他欣羡不已,感慨不已,怅惘不已。而他和他的白玫瑰只有空虚,真是“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回忆中的红玫瑰永远美丽、动人,美伦美奂,无可挑剔。现实生活中的白玫瑰永远一无是处,乏味、局促、小家子气,没有权威,连偷情也是不择对象的低贱,将自己热爱的轻轻地放弃,迎娶的是终身腻烦的。失去爱人时失态,报复不爱的人同样失态,这里充分衡定着秩序和规范的遵从者内心的挫败和惨伤,充分展露着一个“对”的世界的创造者的空虚和脆弱。两项对照之下,振保是痛苦中痛苦,压抑后压抑。颉颃与冲突在道德和情欲之中,领受着生存悖论和精神困境带来的灼伤,徘徊、挣扎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成为“没有光的所在。”振保注定是不幸的,源于他的社会生存和生物生存的愿望均是如此的强旺,本能的欲求和现实的计较此消彼长,如影相随,不仅构成了持续已久的原始而永恒的斗争,更将其裹挟到无力超拔的悖论处境和生死疲劳当中。张爱玲借《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深刻描写,对人性中灵与肉、情与欲挣扎撕扯构成的艺术张力给以充分的正视,更昭示着这一天才的传奇作家对文化的模塑作用的深入理解及对文化本身反思的达到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