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红
盛唐是中国封建社会鼎盛时期,国家的强盛与繁荣,促使民族的自信心和创造力空前的活跃。这样的社会,不仅催生了人们对生命的强烈欲求和留恋,同时也激发了人们对生命意义和人生价值的寻找和建构。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对于个体生命来说,死亡是必然的。当人们认识到死亡现象的时候,也就意识到了生命的存在。生和死的对立统一是人们对生命问题的第一认识。生与死同时也成为艺术作品的两大主旋律。李白诗中凝结了这种对生命的思考和探索。
一、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悻同科——对宇宙时空的关注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说:“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以外的存在,同样是非常荒诞的事情”。宇宙时空是人类生命得以存续的载体,而宇宙时空的永恒无限与人的青春生命的极度短暂形成尖锐的矛盾冲突。先秦的尸佼首先提出中国古代的宇宙概念,其《尸子》曰:“天地四方日宇,往古来今日宙。”,《淮南子·齐俗训》接受了这种概念:“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宇宙概念的形成表明中国古代人类自我生命意识的觉醒。自此肇始,强烈的生命意识,驱使无数文人骚客、政治家、思想家殚思竭虑去探讨、追寻人生的意义。
孔夫子目睹万古长流的河水,领悟到人类生命的“去而不返”,由衷的叹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屈原《天问》,展现了独特的时空观和社会历史观;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植《送应氏》:“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阮籍《咏怀》;“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都感叹宇宙永恒,人生短暂;张若虚“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春江花月夜》)延续了哲人们的思索,但翻出了新意,指出个人的生命是短暂即逝的,而人类的存在则是绵延长久的,因之“代代无穷已”的人生和“年年望相似”的明月共存。
李白自少年起即熟读庄子的著作,深受庄子追求个性解放、摆脱时俗束缚、探寻精神绝对自由的思想境界影响,以“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悻同科”(《日出入行》)俯仰乾坤的宏观视角关注宇宙时空,构成宏伟的诗歌气势,造就流动的时空感:“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渡荆门送别》),“万里浮云卷碧空,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情,北斗错落长庚明。”(《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而“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冷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苦无山。”(《登太白峰》),“划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我又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却鹦鹉洲。”(《江夏赠韦南陵冰》),“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唯见长江天际流”(《送孟浩然之广陵》)等,时空意识浑然一体,境界开阔深远,把宇宙自然作为一种生命融入人的生命之中,物中有我,我中有物,物我无间,物我两忘。李白似乎站在宇宙之外和生命之外观照今与古、万物与生命,仿佛已俨然是大自然的主人,和大自然一样具有鬼斧神工的力量,以开阔的胸襟与天地共存。确实是“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皮日休《刘枣强碑文》)。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批评周邦彦的词时指出:“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能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李白诗便颇得这种“高致”:“青天明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把酒问月》);“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将有限的生命放逐于无限时空之中,有限之于无限,短暂之于恒古,渺小之于苍茫,犹如一叶不系之孤舟漂泊于江海之上,年年如此,岁岁如此,人人如此,他对自然时空和人生之时空的二律背反、不可调和,有着相当清醒的认识。因此,他写诗从来不囿于正常的时空秩序,以旷达的胸襟、超越的姿态、富含哲理的思索任意挥洒,以无限的时空意识构成壮阔的诗歌意境,的确是立在了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巅峰之上。
二、对感性生命的咏唱与向往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既然生命的长度不可延长,古代文人试图以增加生命密度的方式超脱生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春夜宴从第桃李圆序》),“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因此饮酒诗一对感性生命的咏唱与向往成为李白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
李白千首诗作中,与“酒”相关者200余首。“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宣城谢眺楼饯别校叔云》)、“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写尽了李白饮酒百态,写尽其喜怒哀乐,对感性生命反复咏唱。“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侠客行》),“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月下独酌·其二》),在李白看来,酒超越了天、地、神仙,在酒诗醉话里,他可以突破千百年来统治意识形态下对个体生命的束缚,可以“天子呼来不上船”,可以“一醉累月轻王侯”。
李白对酒的依恋甚至可以跨越生死两界,“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哭宣城善酿纪叟》)诗人充满深情地设想这位善酿老人死后的生活。诗人把一种看似荒诞可笑的假想,说得那么认真、悲切,使读者在感情上容易接受,觉得这一奇想是合乎人情的。接着,诗人执著地更深一层地相像:纪叟在黄泉里应该仍然重操旧业吧,但阴阳相隔,叫我李白如何能喝得到他的酒呢?而若无我这爱酒、识酒、知酒的老主顾:“老纪啊!在漫漫长夜般的幽冥世界中,你酿了老春好酒,又将卖给谁呢?”
李白诗中对酒的放纵,看起来是颓废、消极、狂放,似乎随意泼洒,无迹可循,但深入剖析,其内涵实则是对生命的强烈欲求和留恋!将人生放在时空面前审视,李白对个体生命存续时间与活动空间的有限性有着极度清醒的认识,虽抱负宏大,却怀才不遇,一路坎坷,倍感时光流逝,青春老去,但最终李白还是用酒摆脱苦闷,释放生命的激情:“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对生命超越的不懈追求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说:“生命总是和他的必然结果,即始终作为种子存在于生命中的死亡之联系来考虑的。”古圣先哲莫不对天人之学命题进行思考,孔子、庄子皆如此,并提出超越生命的途径。李白“并庄屈以为心”,对生命的超越也循儒道两途。李白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对他的人生理想作了详细地描绘:“李公仰天长吁,谓其友人日!吾未可去也。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荫君青
松,乘君莺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耳。此则未可也。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矣”。
儒家高度重视生死问题,提出所谓“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也”,强调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既重视人生前的人生价值,又强调人死后的意义,以突出人的社会性和伦理性来超越死亡;李白高蹈扬厉,一向坚持“不屈己,不干人”,“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苏轼《李太白碑阴记》)。但现存李白诗作中有大量的干谒求仕、酬赠往还的作品,清晰地记录了李白为走上仕途、“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而付出的不懈努力。但李白并非是常人所说的“习得好武艺,卖与帝王家”,从而博取封妻荫子,他说得很清楚:“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州”!“功成身不居,舒卷在胸臆”何等的潇洒,何等的胸襟!令李白放下身架、孜孜以求的并非是辅佐君王、“海县清一”后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而是实现“达则兼济天下”的人生理想,以充分体现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方式,通过建立不朽之伟业,达到对有限生命的超越。
庄子试图以精神境界的绝对自由,以齐死生达到永生,将对生死的认识转化为开阔的时空意识,将个体从自我的生命周期中解放出来,在有限的个体生命当中体会无限的天地精神,“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庄子·天地》)。
李白一生仕途坎坷。身为商人之子,依唐律,他无缘参加科举一当时文人士子跻身统治阶层的必由之路;历千辛万苦,费尽周折,他年过不惑时才终于见到唐玄宗,而此时早已不复当年奋发有为的李隆基,一心安享太平,只把李白视作文学弄臣,使得李白渴盼“八十西来钓渭滨”的人生遇合,从而“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人生梦想彻底破灭。躬逢盛世,却进身无阶,李白只有踪道家之迹,循道教之途,求得人生的解脱。
范传正《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公好神仙,非慕其轻举,将不可求之事而求之,欲耗壮心遣馀年也。”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亦云:“李太白《古风》两卷近七十篇,身欲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蹑太清,或欲挟两龙而凌倒影,或欲留玉舄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游八极,或欲结交王子晋,或欲高揖卫叔卿,或欲借白鹿于赤松,或欲餐金光于安期,岂非因贺季真有谪仙之目,而因为是以信其说耶?抑身不用,郁郁不得志而思高举远引耶?”;“我爱王子晋,得道伊洛滨。金骨既不毁,玉颜长自春”(《感遇四首·其一》):“白日与明月,昼夜尚不闲。况尔悠悠人,安得久世间。传闻海水上,乃有蓬莱山。玉树生绿叶,灵仙每登攀。一食驻玄发,再食留红颜。吾欲从此去,去之无时还”(《杂诗》),虚无缥缈却异彩纷呈的神仙世界。时间仿佛已然停滞,空间仿佛已经浓缩,时空被有意识地淡化,李白处身其间,无日月之忧,无生死之虑,与松风明月同在,昙花一现的人间快乐在神仙世界里得以无限地延长,从而实现对人生、生死、时空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