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波
一万块玻璃碎片镶嵌在中午的皮肤里,使劲地闪,晃得被午睡打湿的脑袋陷入恍惚。我从窗外的地面收回注意力,天花板上日光灯底座后的麻雀窝传出幼鸟的叫声,我把藤椅架在桌面再站上去,手臂离日光灯后逸出的参差草茎还有很长的距离,那是我的身高在1977年所无法企及的高度,这个重要的缺陷保护了头顶的那一窝邻居。我的目光复又转移到水亮的窗玻璃和它比理想还蓝的木边框上,在我的印象里,那时的窗玻璃有种梦幻般的清凉光泽,而窗框在太阳下的颜色也是漂亮得不可思议。我隐约听到一个声音从快着火的空气里浮游而来:绿豆冰棒啵?
我跑到轧花厂门卫室的屋檐下,外公给的四枚一分钱镍币在手心里攥出了汗,卖冰棒的人却不知踪迹了。
那时县城大部分街道都没有铺水泥,泥沙路面不时被解放牌货车扬起漫天尘土,汽车消失后,街面恢复正午的空旷和玻璃的反光,两只乌克兰大白猪恋人似地相偎着漫步在自己的身影里,四处寻找未被同类占领的泥浆坑。远远的十字路口路灯杆短促的阴影里坐着一个用湿毛巾遮着头的人,我以穿越暴雨的架势用手护着头冲进白辣辣的阳光,结果却大失所望,她只是一个快要中暑的赶路人,真正卖冰棒的人坐在县革委会门口的梧桐树下打瞌睡。她膝盖前立着一个有着亮晶晶内胆的保温瓶,屁股下还坐着一个安了背带的木头箱子。我的四分钱打开了她半闭着的双眼,她摇了摇保温瓶,起身打开木箱子,露出厚厚的棉垫(这样的冷藏方式令我惊讶),层层翻开,凭感觉(而不是眼睛)摸出一根冒着凉气的冰棒递给我。我看了一眼又退给了她,理由是冰棒头那一端的绿豆太少,直到她摸出第三根我才满意,因为绿豆的体积占了冰棒的1/3。我剥掉那层印着水红字迹的半透明包装纸,举着冰棒边吮边悠然地往回走,仿佛举着一把巨大的遮阳伞。
漫长的中午在一支小小的冰棒上缓缓融化,一点一滴地流进胃里。
夏天我最渴望的是冰和凉水,可平常见得最多的却是令人的想象出汗的棉花,被打包成一块块巨大的长方体的棉花似乎比石头还结实,它们躺在大板车上不断地从我眼前呼啸而过,进厂或者出去。那是我见过的密度最大速度最快的棉花,拉车人的肩膀被绳子勒出了深深的肉沟。这样的场景无休无止地重复着,可是我从未见过棉花被加工的具体过程。
轧花厂的厂区有三四个足球场大,我住在外公的办公室兼卧室里。外公是厂长兼书记,也只有两间办公室做房间,厨房在离房间有100多米远的职工宿舍里,对着厂区开了一个大窗户,下面垫着大石头,外婆每天踮着小脚在窗台上翻来翻去,木窗沿被磨成了锄头柄的颜色。厨房的里间也搭了一个铺,光线昏暗,我从不敢在那里睡觉,一睡觉就梦见鬼和比鬼更神秘可怕的东西。从办公室到厨房的路上铺着焦黑的矿渣,太阳一照就闪成满地星星。我每天要在这个路上走几个来回,但从没进过生产区,这是外公绝对不允许的事。我最远只到过西南角的菜园和养猪场(好像是厂里的)和东北角的公共厕所。厕所内外到处蒙着棉尘,成为一所白房子,它是县城里最干净的公厕,没有一颗烟蒂,通风也好,几乎闻不到臭味,只是长期被机器的轰鸣淹没着。我喜欢蹲在里面胡思乱想,并认为机器的吵闹对我的思维是最好的掩护。
水泥晒场边的大会议室对我来讲是很庄严的所在,我似乎只进去过一次。可能是国家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全厂职工在那里收看电视新闻,我也混在其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电视机,它凸起的光滑面孔和满脸颤动的雪花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印象深刻的还有那些瞪着电视机的眼睛,它们在黑暗处发出新奇、紧张和激动的光。类似的目光在食堂卖馒头的日子也见过。厂里的食堂一年只会做一两次馒头。到了那天,平时被麻雀和老鼠当作休闲广场的餐厅就会挤满骚动的人群。我和两个小姨一起举着饭盒在队伍里保持泅渡的姿势,生怕在自己排到窗口前时被告之馒头已经卖完了。1977年左右的馒头有一种我此生再也不会体验到的香甜,甜,但永远没机会腻。而看电视、吃绿豆冰棒、排队买馒头这样的记忆只占了1977年极小的部分。大多数时间,轧花厂在轰轰作响的机器声中平静着。
炎热的夜晚外公外婆总要把躺椅和藤椅搬到办公室门边的小水池边乘凉,水池四周春天插下的柳条已经很浓密了。外公喝着浓茶抽着烟和门卫或其他什么人聊天,我仰在躺椅上研究星空。外公的普通话是从部队带回来的,荟萃了东北话、四川话和鄱阳话里最古怪的发声方法。我对大人的谈话没有兴趣,只在他们讲到李逵打虎之类的事情时才会别过头去听。外公还喜欢讲中秋节杀元兵的历史传奇,说起义的人躲在床底下,到了半夜就爬出来割元鞑子的头。那时我每天睡觉前都要用手电检查床底,确认无人才敢入睡。
我的大多数时间是在厂子围墙外的职工宿舍区打发的。宿舍区在轧花厂的东北角,由数排平房组成,地势北高南低,宿舍也很自然地分为上下两个区,中间栽满晒衣被的竹杈,靠着食堂的外墙有一个水井和一个公共自来水龙头,我像那里的绝大多数小孩一样拒绝喝家里的茶和开水,渴了就去那里把头降低到膝盖以下(像动物那样),用撅成O形的嘴去接漂白粉味浓厚的自来水,那样的宿舍区前几年我还在一些小城市见过。厨房杂乱无章地搭建在门边,牛毛毡顶上压着砖块。屋檐下的排水沟里的水几乎是黑色的,沉积着毛茸茸的米饭和大蒜腐败的叶片,在阳光下它的内部也会出现晶体似的脉流,它的味道也是奇怪的,不好闻(也不至于发臭),但很有生活气息。居民有一半时间坐在屋檐下聊天,用右手伏击降落在左手臂上的苍蝇(或者相反),马桶倚在墙脚上晒太阳,猪和鸡在院子里无聊地走来走去。宿舍内部长年萦绕着阴凉和一种布质的潮湿,墙上挂着镜子和几个木边像框,里面装裱着七八十来年前的黑白笑容。竹床上摆放着没有下完的军旗,熟褐色的竹篾上残留着人形的汗渍,它的主人从窗台翻越到屋后的菜园里去了,那里有高大茂密的苦瓜和丝瓜架,下面比室内更凉爽。
直到20多年后我才意识到那种宿舍的矮小和粗陋,还有与之配套的穷困与争吵、我们张贴在脸上的快乐,以及不为人知的惶恐。当时这几乎是生活的全部。
除了下棋,渴望冰棒,在苦瓜架下捉迷藏,白天我们基本没什么作为。小孩的夏天是从傍晚开始的。傍晚通常趴在红蜻蜒的翅膀上来临,它们在宿舍中间的空地上贴着地面飞行,像二战时美国的轰炸机编队。我早早地吃过晚饭,站在斜坡上,眺望东边很远的高坡上一株据说活了上千年的柏树,它的身躯已经老得脱了皮,露出灰色的肌体,四五个人才能合抱的树干里已被岁月掏空,一部分枝干却绿意蓬勃。黄昏的时候,寄居其上的许多八哥和水鸟盘旋着向它聚拢,这个景象令我神往不已。但我从没靠近过它——它生长在另一个单位的院子里。我长大后,那棵树却消失了(也许是被雷劈倒了?)。这让我觉得,有些地方是永远无法到达的,虽然它曾经只和你隔着一两堵墙。
当时玩的游戏很多。最流行的一种也和冰棒
有关(冰棒已成了一个绕不过去的理想):由一个人去追其他人,追到后拍一下对方他就变成冰棒不能动了,但当你去追另外的人时,冰棒只要被其他被追的人碰触,喊一声“冰棒烊了”就重获自由了。类似的游戏还有许多。最刺激的当然是打仗。上下两个区的孩子很自然地分为两个阵营,下半区的头领叫“剑哩”,一个比我们都大好几岁的冷峻少年,穿着令人羡慕的绿军装,好像是他当兵的哥哥给的;上半区的头领并不那么固定,有时是一个口吃得厉害的大个子问题少年,我们叫他“急子”;有时是一个外号叫“老九”的小个子,大家崇拜“老九”是因为他有一颗真正的五角星,我们的五角星是用硬纸壳染上红墨水做的,缺少那种温厚从容的朱红色泽。我主要站在上半区一边,只在一次战斗中被下半区俘虏后变节过一次。我们的武器是砖石(手榴弹)和竹做的马刀,刀柄插在黑色的橡胶把手里,刀锋被磨出漂亮的弧度。每次战斗不乏被石头砸破头的战果,有人挂彩后,战斗立即结束。伤者的母亲过来打扫战场,把战火燃烧到肇事者的家门口,有时把我外公的办公室当作法院,要求讨个说法。
没有战斗和英雄的和平时期,士兵们并不会闲着,在宿舍区内外到处探险。那时的建筑工地满是毛竹做的脚手架,由于效率低,一幢两三层的楼房通常要建好几年,毛竹的腹腔就成了麻雀的宫殿。一到夏天我就猴子似地在那些脚手架上翻上翻下,搜捕躲藏在洞穴里的小特务。有人在菜园入口处发现一个地道口,用砖砌着掩体和台阶,这令我们亢奋,想起《地道战》。但洞口被垃圾壅塞,下面还积满了雨水。“急子”说另一处出口在几十米外的古城墙下。我们去过那里,发现不止三四个防空洞洞口。我尝试过钻入其中一个,打算从那里爬回宿舍区的菜园,才爬了几米就在黑暗中现出了胆小鬼的原形。那些60年代挖的防空洞,成为我们头脑里真正的黑洞,长久地吸纳着我们的好奇,却从不交出深邃的谜底。不该知道的谜底却反复被揭穿,我们中午从窗台上翻来翻去地捉迷藏时,有时会发现某个同伴的父母光着身子像两只青虫一样绞合在一起。我没有亲眼目睹过,是“急子”他们说的,他用了一个我当时死也搞不懂的词,他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在搞腐化!”
外公多次警告我,不要和“急子”一起玩,他是个管教不严的野孩子。我的想法却与他的愿望相左,不时地从他的管教中溜出来,汇合到以“急子”为首的野孩子的大海里,学他结结巴巴地说话;跟着他烤知了当点心吃;去很远的地方爬十层高的宋代宝塔;不断挑起和下半区的战争。我最终赢得了“急子”的完全信任。有一次他和另外几个部下(其中一个是他的弟弟)去轧花厂后的汽车站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让我隐蔽在围墙下警戒,一发现大人就向他们报信。我蹲在轧花厂这边的草丛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从围墙那边丢过来的东西使我的颤抖加剧,因为他们偷运过来的既不是俘虏,也不是桃子和黄瓜之类的小玩意,是一种白晃晃的金属散热器。“急子”带领大家用汗衫把散热器包裹好,小心地混出厂门,然后朝着废品收购站飞奔。收购站在四五里外的解放街上,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是一段遥远的路程。在收购站,我们遭到了盘问,工作人员的目光探照灯一样在我们的身上扫来扫去,“急子”很镇定地说,东西确实是捡到的,可以便宜卖给她们。
最终,“急子”从收购站领出了10块钱,“急子”得了大头,我出力最少,只分到5角钱。从收购站出来,每个人嘴上都叼着根绿豆冰棒,吹口琴似地来回吮吸。我拿着剩余的钱去新华书店边专卖连环画的门市部买书。挑书时,感觉有人在动我装钱的短裤口袋。我捉住了那只动作尚不娴熟的手,居然是“急子”的弟弟。他的脸胀得通红,死活不承认是想偷我的钱。“急子”大义灭亲地给了他一个嘴巴确保了队伍的团结。“急子”的钱主要扔在了百货商场。百货商场是县城最豪华的建筑,大门两侧的大玻璃橱窗里摆放着许多我们不可企及的好东西。右边的橱窗里摆着一辆驶往远方的玩具火车,烟囱上冒出的白烟是用一朵一朵的棉花做成的,晚上在橱窗灯映衬下,有种凌驾于现实之上的魔力,我垂涎它已久,却不敢有得到它的幻想。“急子”自然也不敢,他分到的钱虽然最多,也只够他买一把能闪红光的冲锋枪,这足以使我们变得疯狂。“急子”用这把枪指挥我们向下半区孩子的竹刀和木头手枪挑战,那些孩子被我们的尖端武器镇住了,纷纷投诚过来,目的只是为了用手摸一下它。“急子”说枪是我有钱的外公给我买的,深夜分手时也不敢带回家,交给我保管。我枕着它睡觉时,新玩具特有的类似于机油的清香令我沉醉而恐慌。
5角钱花完后的空虚使我心里的惶恐变得越来越醒目,我不敢听到和汽车站有关的任何事,怕他们来追查散热器的下落,那样我将成为小偷遭人不齿,有时有穿白警服的人来宿舍区串门,我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走路时只敢看自己的脚尖。好几天过去,我仍不相信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急子”的心里似乎可以承受一条大水牛的重量,还想邀我去执行那种可怕的任务。我拒绝了他,我害怕自己的心脏会突然爆炸成四散的血沫。
对于1977年夏天的记忆终止在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身上,她是“急子”的邻居,是那个院子里最秀美可爱的小女孩。有一天她母亲拽着她到“急子”家里哭闹,闹得“急子”的父母几乎跪地求饶。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只是听说“急子”把那个小女孩弄出了血。“急子”经常把比他小好几岁的下半区的男孩的头或手弄出血,我以为它们是同一性质的事。十多年后,当一个女同学告诉我她童年受到过的性侵害时,我恍然回想起十多年前那些围观的大人的神情,他们低头叹息着,难过的程度看上去比听说谁家老人过世要轻些,又似乎比这严重许多。
1979年后,我去我妈教书的乡下读了三年书,回到县城读五年级后,我跟着父母住到离轧花厂很远的一个单位的宿舍。“急子”从此同我的成长史无关了。1985年,我在学校的“严打”成果宣传栏里,看到一个理光头的囚犯,他迷惘而无谓地看着我,神情熟悉得让我脊背发凉,但照片下的名字是极其陌生的。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从来也没知道过“急子”的正式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