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钦永其是个专事塑佛的民间艺匠,已经年过古稀了,白须白眉,相貌清奇,个子高高瘦瘦,但身板挺直。特别是那两只手,似乎比常人要长一些,捋起袖子,他一使劲,上面的肌肉疙瘩便鼓突起来,硬如铁蛋。
塑佛用的是泥,所以又叫泥塑。完成一尊佛像,要经过八道工序:制架、做胎、细磨、水磨、润油、贴布、抹漆、装金。钦永其从十四岁拜师学艺,除“文革”十年不得不回乡下种田外,几乎所有的光阴都丢在寺庙里了,不少名山大刹都有他塑的佛像,而且是真正的好,故在这个圈子里无人不知。所谓塑佛,其实是泛指,除释迦牟尼、燃灯、弥勒等佛像外,还有菩萨(观音、文殊、普贤、地藏等)、声闻(即释迦牟尼在世时的优秀弟子,如大迦叶、阿难等)、护法(天王、金刚、力士、夜叉、飞天、韦陀等)三大类别。钦永其既有师传,又肯钻研,对于一些现代雕塑、古典诗词之类的书也读过很多,不但能亲自动手,还能讲出此中的道道,总结出许多塑佛的心得。比如:佛像多供在高处,拜佛的人是在低处仰看,故佛头比例要适当放大,才不会显得身重头轻,而且佛像要上身稍倾,头微俯,使俗众感觉到佛的慈善与亲和力。“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金刚要按男人去塑,菩萨要按女人去塑,弥勒要按胖人去塑,迦叶要按瘦人去塑,罗汉要嬉皮笑脸、东倒西歪,金刚要张牙舞爪……
这些年来,钦永其凭着这门本事,既不自组工程队,更不去主动承揽工程,只是走马灯似的应邀去当“主塑”或艺术顾问,工程完了,拿他该拿的一份工钱,当然很丰厚,这两年,他自感身体大不如从前,就在老家建了房子,修了庭院,准备“金盆洗手”,安享晚年了。不料,华光寺的老方丈智本,专差人来盛情邀请他去把把关,因为工程队是宗教局领导推荐的,不怎么摸底。钦永其能拒绝吗?不能。他与智本方丈是多年老友,华光寺重修了好几个大殿,他不能袖手旁观。把门一锁,拜托邻居照看一下,就一路车船劳顿到了华光寺。
一眨眼,十个月了。
这个工程队还不错,也很听招呼。钦永其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在关键处点拨点拔就行了。天王殿的四大天王,罗汉堂的十八罗汉,观音阁的千手观音及诸飞天,都顺利完工,只剩下一个三佛殿了,里面将要供奉的是释迦牟尼佛、燃灯佛、弥勒佛。眼看着离春节也就半个来月,工程队的二十几号人,像宿乌归飞,呼啦啦回家过年去了,一直要待到元宵节过后才会回到寺里来。
钦永其决定留在寺里过年。他回家去做什么?上无父母,中无兄弟,下无儿女,站起、睡下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在哪里过年都一样。也许是在佛地待的时间长了,见到的都是光着脑袋的僧尼,听到的尽是钟声、磬声、木鱼声、念经声,吃的多是素菜、素食,对于成家这件人生大事不是没想过,最终还是兴味索然,成了一个不是和尚的和尚。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心无挂碍,也好。
华光寺的后院,一下子空了、静了,就剩下钦永其一个人。这个后院,处在华光寺的尾端,与前面的大院落有一扇小门可通。大院落依山势起伏而上,在中轴线上依次排开山门、照壁、放生池、天王殿、大雄宝殿、三佛殿、罗汉堂、藏经楼、方丈楼、僧房等建筑物。后院另有一扇门,可通山顶和山外。山顶上立着一个很高很结实的铁塔,几根粗壮的高压线分搁在铁塔的“肩”上、“手臂”上,向更深更远的群山之中延伸而去。
这个冬天特别暖和,满天满地的太阳光,风煦煦地吹,凉润而不带一丝寒气。
智本方丈知道钦永其留在寺中过年,就特意嘱咐他不必自己做饭了,早、中、晚三餐饭都让小沙弥送到后院来。钦永其很感动,僧人是过午不食的,那么晚餐就是专为他做了。
钦永其真的闲下来了,闲得骨头发酸。白天,有时穿过小门进入寺院,到各个殿堂去看那些楹联、匾额,去看那些佛像,或者到方丈楼去,如果智本方丈有闲,两个人隔几而坐,品茗谈佛。有时,则出门上山,绕着铁塔散步,在厚重的水泥基座旁边,一丛无名草花,恐怕是误认了季节,居然急不可待地开花了,红红紫紫,煞是绚丽。夜晚呢,院门一关,先前工程队住在对面的那一间大厢房,门上挂着大铜锁,黑漆漆的,无声无息。他住的这一间厢房虽架着几张床,但一直只住他一个人,是智本方丈特意安排的,老年人怕吵闹啊。与他隔壁的是工程队专用的厨房,现在也冷火无烟了。人老了,睡眠也少了,厢房里既无电视机也无收音机,长夜漫漫,钦永其就在电灯下,用速写本勾描佛像和脑子里有记忆的僧人形象,这是他多年坚持的功课,或者翻阅一些关于雕塑的画册和诗文集子。安静是安静,到底有点落寞的况味。
门忽然敲响了。
是智本方丈派来的一个小沙弥,挑了一担木炭来,还有一个上了釉的烤火陶盆,扁担的一端挂着一大串草鞋。小沙弥说:“钦施主,方丈让我告诉你多多保重,明日天会大变,木炭取暖,草鞋防滑。阿弥陀佛,小僧告辞了。”
钦永其笑了:“这天会变么?不见得吧。”
第二天上午,老天说变就变了,朔风怒号,大雪与冻雨纷沓而至,气温立刻降到零度以下。接下来,是持续的冰冻。庭院里的冰结得又厚又硬,俨如一个溜冰场。
智本方丈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忽然来到后院。他僧鞋外套着草鞋,头顶斗笠,僧袍外披一件蓑衣,俨然古画中的人物。
厢房里正燃着一盆炭火,红红的火光晕染着四壁。
智本方丈说:“钦施主,连日冰冻,你在小寺受苦了。”
“哪里哪里。这些天多有打扰,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钦施主有所不知,这连日冰冻,已经为害甚烈了,高速公路不得不封闭,很多地方断电断水,众生受苦,到处在抗冰救灾哩。”
钦永其愣住了,他之所知竞不如一个佛门之人,便觉羞惭,忙说:“方丈前来,定是有什么事了,你尽管说。”
“善哉。刚接到本市电业局的电话,说有三个工人要住到寺里来,以便为这附近的铁塔和高压线除冰清雪,他们早出晚归,和钦施主同住一室如何?厨房也暂让他们使用,油、米、菜、煤我都会备下的。这几条高压线关系到数万家农户的用电,是千万断不得的。”
钦永其说:“方丈小看我了。我能和他们住在一起,真是缘分。他们什么时候来?”
智本方丈频频点头,说道:“他们自司厨事,因为不可不吃荤腥,还说欢迎你和他们一起用餐。他们黄昏时到达这里。”
说完,智本方丈匆匆而去。
过了一阵,几个小沙弥,挑来了藕煤、蔬菜、大米和茶油;还有一个附近的农民,提来了几块猪肉和羊肉。钦永其指点他们在厨房里一一放好。小沙弥又把带来的被褥,铺放在卧室的另外三张床上。待脚步声远去,一切又复归寂静。
钦永其坐在炭火盆边,尖起耳朵,听风声、雨声、雪粒声,响成一片,更想听到的是那三个人的脚步声。没想到这场冰灾如此猛烈,他倒成了一个世外之人,在这里作壁上观。能和这几个护线工朝夕相处,或许还可为他们做一
点儿事,也算是尽一份心力吧。终于熬到黄昏时分,钦永其看看表,五点钟了。
后院与寺院相通的那扇小门,被推开了。有一个小沙弥说:“钦施主在等着各位哩,我就不陪了。”
钦永其忙去打开门,喜滋滋站到台阶上去迎接。
果然来的是三个人,都戴着藤条帽,穿着工作皮袄,背上背着很大的帆布包,每人肩上还扛着一根很长的竹竿,竿端安着硬木做的月牙斧。他们把竹竿搁在墙边,快步朝钦永其走来。
走在前面的汉子,摘下藤帽,露出很憨诚的黑红脸膛,大声说:“钦老,我们要打扰你了,请你包涵。”
钦永其笑着说:“我是巴不得和你们做伴,欢迎,欢迎!”
他们一字排开,站在钦永其的面前。
黑红脸膛的汉子说:“钦老,我姓归,叫归来。这两个是我的伙伴,他叫小刘,他呢,叫小张,我们都是架线护线的。”
“快进屋暖暖身子,你们这些孩子不简单啊。”
归来调皮地说:“钦老才不简单哩,智本方丈说你是民间大艺术家,一生塑了许多佛像,功德无量。得闲了,你也教我们几手吧。”
钦永其哈哈大笑。这几个年轻人给他的印象很好,有礼貌,又有活力。
看得出归来是他们的头儿,年纪也比小刘、小张大一些,很沉稳,也很干练。
“小刘,我们两个去厨房做饭。钦老,从今天开始,你就和我们一起用餐,好吗?”
“好。好。”
“小张,你去把台阶上的冰雪铲除一下,可不能摔了钦老。”
“是,队长!”
“贫嘴!什么队长?临时的。暂管你们几天,免得你们乱来。”
一会儿,台阶上响起了铜铲的声音,隔壁厨房里响起了锅、盆、碗、盏的声音。
天完全黑了,屋里的电灯明灿灿的。
归来从厨房(也兼餐厅)那边跑过来,说:“钦老,请去尝尝我的手艺!”
四个人在方桌边坐下来,归来执意请钦永其坐上方,那是个长辈的位置。
两荤两素,炖芋头、爆炒土豆丝、小炒羊肉,瘦肉汤,很好看,也很香。钦永其先尝了块芋头,炖得很烂,又夹了土豆丝一嚼,脆、甜、爽口。
“看不出你们的手艺这样好,我是不劳而获,惭愧。”
小刘说:“我们长年在野外,做饭炒菜是基本功哩。”
四个人吃过饭,回到卧室这边,坐到炭火盆边。钦永其看着火光涸红的三张年轻人的脸,觉得特别好看。他说:“你们去烧壶好开水来,我这里有极品‘君山毛尖,是一个香客送给智本方丈的,他又转送给了我,你们不一定喝过,我请你们尝尝新。”
归来说:“钦老,留着你慢慢享用,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们不配。”
小刘、小张也附和道:“对。对。”
钦永其假装生气了,说:“这不是见外了吗?万法平等,你们比谁差了?喝!谁不喝谁就别住在这里!”
“钦老,我们喝就是。”
“这就对了。”
水烧开了,茶沏好了,满屋子飘着清香。茶叶在玻璃杯中飘着,然后缓缓沉下,那种姿态美极了。
“钦老,真香。”
“还有一丝丝的甜味。”
“喝下去,心里猛地清静了。”
钦永其笑眯眯地听着,很满足的样子。
在聊天中,钦永其知道归来的父母是农民,可惜多病;他在两年前结婚了,妻子是个邮递员,有了一个半岁大的女儿。小刘、小张参加工作才三年,还没有女朋友。
十点钟一到,归来说:“钦老,我们先去睡了。小刘、小张,明天早点起来!”
钦永其说:“屋角有草鞋,明早你们出门时记着穿上。”
归来说:“我们的工作皮鞋底上,有铁钉哩,翻山越岭,健步如飞。”
“那也得穿上,双保险!”
“遵命!钦老,谢谢你了。”
三个人一钻进被子,几分钟后,就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钦永其还不想睡,他要把木炭火烧得旺旺的,把房子烤得热热的,让孩子们的梦暖暖和和的。明天他们一出门,那一份辛苦,谁都想象得到。他一辈子没成过家,没体会过爱抚孩子的那一份喜悦,今夜对这个方面他突然有感觉了。怪!算一算,这三个孩子的父母年纪也就五十岁出头,而他已过七十,应是他们爷爷这一辈的了,哪个爷爷不喜欢自己的孙子呢?他仿佛真是他们的爷爷了,过一阵就要到他们床前去看一下,为他们掖紧被角,把不老实伸出被子的脚小心地挪进去。
直到子夜,钦永其才上床睡觉。
大概是早晨六点钟的样子,归来就轻手轻脚穿衣下床,他没有开灯,大概是怕惊醒钦永其。但钦永其还是醒了,老人总是睡得很浅,只要有一点细微的声音,就会立刻从梦里走出来,但他装着还在熟睡的样子,一动也不动。
归来先在只剩下星星之火的炭盆里,添了些木炭,再把炭盆往钦永其的床边移了移。然后,开门,去了隔壁的厨房,不一会就传出淘米、开炉、洗菜、切菜的声音。
木炭火慢慢地旺起来了,红光在黑暗中漫浸开来,很美。
钦永其的眼角,盈满了泪水。
他小心地起了床,把炭盆端到小刘、小张两床之间的那块地方。然后,也去了厨房。他一个闲人,不能这么让人侍候着。
归来说:“钦老,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钦永其把一个手指竖在嘴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小声点,让他们多睡会儿。”
两人忙了一阵,饭煮熟了,菜炒好了。
归来说:“我给你中午留了一份饭菜,温在灶上,到时你自个儿吃吧。我们中午不能回来了,带着饭菜哩。”
“冰冷的饭菜怎么能吃?”
“惯了,晚饭就等我们回来做。钦老,白天你如果出门,千万要小心,别摔了。”
钦永其喉头哽哽的。然后说:“我就妄自尊大了,你们……以后就叫我爷爷吧,别‘钦老钦老地叫,生分了。”
“是,爷爷。”归来连忙叫了一声。
“呃。我去叫醒小刘、小张。”
“爷爷不要叫了,我们起床了。”小刘、小张一推厨房的门,笑嘻嘻地进来了。
吃过早饭,三个人该出发了。他们很快把要携带的东西清点出来,从大帆布包里掏出各自的工具袋,工具袋里放上榔头、扳手、螺丝刀、电工刀、剪丝钳,再放上铝饭盒;理出一捆大拇指粗的尼龙保险绳,带上一副轻便的攀爬电杆的脚踏板。
钦永其又看着他们在工作皮鞋外,牢牢地套上草鞋,头上戴好藤帽,手上戴好手套。这一身装束几多沉重,还要扛着打冰的长竹竿,真不容易。
“归来、小刘、小张,注意安全,如果可能的话,饭菜要找个地方热一热,爷爷在家里等着你们回来。”
三个人听话地点着头。
归来一挥手:“走!”
他们到院墙边扛了长竹竿,朝院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归来喊道:“爷爷,你自个儿小心!”
钦永其看着三个人影一闪,到了院外,脚步声由近而远,是顺着铁塔下的一条山路,朝东南方向去的。
这一天是钦永其此生中,觉得最为漫长的一天,心里空落落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脑子里胡思乱想,像放电影一样,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画面:三个人顶风冒雪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会儿就摔一个跟头;他们站在悬崖边,用竹竿敲击扑打结了厚冰的高压电线,冰块哗哗地落下来,砸在藤帽上和身上,嘭嘭作响;他们用带着粗绳的踏板,系在光滑的电杆上艰难地往上爬,一步一晃;他们登上用条钢焊成的大铁塔,挥动榔头敲打铁塔上铠甲似的坚冰,山谷中回荡着有如玻璃破碎倾泻而下的巨响;他们中午时,终于找到了一户人家,热了饭菜,吃得津津有味……
这辈子,钦永其真正体会到了“牵挂”是一种什么味道,是担惊受怕,是魂不守舍,是殷切的期待和美好的祈祷,有甜,有苦,有酸,有成,有辣,五味俱全,百感交集!
中午的时候,该吃饭了,可他一点食欲也没有。
这时候他才感到手机的重要性了,平日他是从不要那劳什子的,一个孤人,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他也不跟别人打电话。眼下如果有手机的话,他可以和归来他们联系,问问情况,心里也会踏实些。但他没有,那就只能活活受煎熬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四点多钟,钦永其再也坐不住了。他在棉鞋外套上草鞋,横穿过结冰的庭院,走到对面厢房前,掏出钥匙,打开大铜锁,推开门走进去。挨墙一长溜通铺,上面杂乱地堆放着没有折叠的被褥和行李箱;通铺下塞满了各种工具和臭鞋烂袜,满地是纸屑、烟头,屋子里氤氲着难闻的酒味、烟味、霉味。平素他很少进这个屋,这些长年在外面搞工程的人,就没有几个注意卫生的,怪不得智本方丈不把归来他们安置到这里住。再一想,似乎也不尽然,他不是可以让小沙弥把这里整理一番么?是怕他太寂寞太孤独了,故而让几个年轻人和他做伴?钦永其自个儿摇了摇头。他在墙角那地方,提了六只热水瓶,赶快出屋锁门,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钦永其在心里列出一个计划:把厨房里的藕煤灶打开,先烧开水,将所有的热水瓶灌满,他们一回来,就可以热热和和地洗脸、泡脚;然后,淘米、洗菜、煮饭、炒菜。湖南人爱吃辣,就给他们做几个辣菜:油淋辣椒、豆豉辣椒蒸肉、红辣椒爆炒羊肉条。再做两个不放辣子的素菜:清炖土豆块,快熘小白菜。不过做好的菜容易冷,那就把一张小方桌搬到卧室里去,把木炭火放在桌子底下,热气烤暖桌面,再把一碗碗的莱放在桌上,不是可以保温了吗?想着,想着,他禁不住笑了。
待把一切弄好,天暗下来了,院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归来、小刘、小张终于回来了。
钦永其急忙打开了房门。他发现三个人步子很沉重,脸上布满了疲惫之色,一副累狠了也冻狠了的样子。
“爷爷,我们回来了。”
“好!好!快放下这些劳什子!爷爷给你们烧好了水,做好了饭菜,慰劳抗冰的大英雄。”
“爷爷,怎么能劳你的大驾,折杀我们了。”归来说。
“一家人不说这些客套话。你们先去厨房那边洗脸、洗脚,再来吃饭!”钦永其命令道。
“是。爷爷。”
当三个人重新回到卧室时,精神似乎一下子恢复过来了,脚步轻快,脸膛发亮。
“舒服不舒服?”
“爷爷,舒服。我们都冻傻了哩。”小刘抢着回答。
“中午的饭热了没有?”
“热……了。”小张吞吞吐吐地说。
饮永其说:“扯谎!真难为你们了,快吃饭,尝尝爷爷的好手艺。”
三个人真的饿狠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饭吃得多,菜也吃得多,脑门上辣出了一层汗珠子。
钦永其问:“我的手艺怎么样?”
“抵得上国宴的水平,爷爷。”
“那就好。我让你们天天吃国宴。”
吃完饭,小刘、小张把碗筷收拾了,拿到厨房里去洗刷。
归来指着放在墙角的工具包,那上面横搁着一截一米多长的罗汉竹,节巴很密,黑里透红,对钦永其说:“我们在巡线打冰时,发现了这根竹子,就砍了这一截,正好给爷爷做根拐杖,走路就更稳当了。苏东坡说‘竹杖芒鞋轻胜马。爷爷,你说是吧?”
“归来,不错啊,肚子里还存放着古人的诗词,‘腹有诗书气自华,多读书总是件好事。”
归来拿过那一截罗汉竹,在火上烤着上端的那个部位,烤一阵,再用力把它拧弯,重复数次后,拐杖的弯手柄便成型了。
“爷爷,你试试,是不是合手?”
钦永其作古正经地拄着拐杖,在屋子里走了几圈,说:“不错,谢谢你了。”
归来又用电工刀在拐杖上刻了一行字,刻得很工整:“钦永其爷爷留用。归来。”
待小刘、小张回到房里。钦永其为他们一人沏了一杯“君山毛尖”茶。
木炭火烧得很旺,屋子里热烘烘的。
钦永其问:“你们往年也要这样去除冰清雪吗?”
归来说:“不要。只是巡线就行了。”
“那为什么呀?”
“爷爷,南方的电塔和高压线,负重的极限,是根据历年气象资料来决定的。比如高压线,结冰在直径十公分之内,这个重量是可以承受的,但今年是五十年一遥的冰冻,高压线结冰有的达到二十公分以上。有些地方高压线断了,铁塔也拽倒了,所以派我们到这里来,为的是怕发生这种情况。气象预报说,这冰冻还要持续下去哩。”
“那……你们要注意安全。”
“我们会的。爷爷。”
小刘、小张坐在火边,歪着头甜甜地睡着了。钦永其心痛地说:“你们快去睡吧。唉,这鬼天气。”
“好。你也去睡吧。”
“不,我睡不着。”
天气确实没有好转的迹象,朔风尖锐,雨雪交加,气温越来越低了。
智本方丈按时地打发小沙弥送来各种生活必需品,却从来没说起过收取费用的事。钦永其也问过,小沙弥说,方丈交代了,寺里也有“报国家恩、报众生恩”的愿力,岂能漠然不问。但钦永其还是坚持掏出两千元钱,请小沙弥代他丢到“功德箱”里去,说是为这三个年轻人祈求平安,且当佛前的灯油费吧。
每天的光景惊人地相似:归来他们早出晚回;钦永其在黄昏时烧水、做饭;晚上大家围炉向火,热腾腾地喝茶、聊天。但钦永其发现归来的眼神里,忽地隐含着沉重的忧愁,话也说得很少了。
“归来,身体不舒服?”
“好着哩。”
“家里还安吉吧?”
“安吉。爷爷。”归来笑了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钦永其又问小刘、小张,两人异口同声,说归来什么事也没有。他知道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叹了口气,神情恻恻的。
离春节只有四天了。
这一天的雨雪特别大,天特别冷。
钦永其说:“归来,你们休息一天吧。我真要咒骂这不长眼的老天了,这不是害人吗?”
归来说:“今天我们要到野猪岭去,那条高压线结的冰太厚了,休息不得啊。”
“唉——那你们要保护好自己,早点回来。”
“我们记住了。”
三个人又像平日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去了。
回到卧室,关好门,钦永其坐在木炭火边
发呆。
瓦瓴上喧吵着很密集很混浊的雨雪声。
他蓦地站起来,在屋子里焦躁地转圈,然后粗声粗气地骂起来:“这该死的天,你害人不浅啊,你吃饱了撑得难受,就不知道歇歇气,你娘的真不是个东西啊!我这几个孙子,为了你,吃大苦受大累了!”
转了一阵,骂了一阵,他觉得心里好受些了。
他忽然发现归来的枕头边,放着一个红封皮的日记本。准是忘记收了。他忙把日记本塞到枕头下去,还使劲地拍了拍枕头,好像要把什么秘密压紧盖实。但在拍打枕头的那一霎,他突然萌生了要发现什么奥秘的欲望,归来深藏忧郁的眼神,引发了他要翻看这个日记本的冲动,当然他只看最近写的那几页。他从枕头下摸出那个日记本,翻到了那几页,迅速地看起来:“母来电话,说父病重住院……妻子将家中的存款尽取……女儿患肺炎住院……领导来电话,说可以请假回家探视,但我不能离开岗位……”什么都明白了,父病女病,归来却不愿回家去看望以尽子道和父道,因为公家事大,但其内心之痛如割如刺,自是不言而喻。他把日记本重新塞到枕头下,莫名其妙地又拍打几下枕头。他想,等归来傍晚回来,一定要力劝他回家去看望父亲和女儿!
天渐渐地黑了。水烧好了,饭菜做好了,木炭火烧旺了,却一直听不到那沉重而又疲惫的脚步声。
六点钟过了。
雨雪依然在下。
钦永其的心开始悬起来、落下去,像,中碓的碓锤,胡乱地冲撞着胸膛,咚咚地响。他再也坐不住了,套上草鞋,拄着拐杖,走到院门外去看、去等。粗大的雨点、雪粒扑打在脸上,生痛生痛。
背后忽然响起智本方丈的声音,低沉、沙哑:“饮施主,别等了,快进屋去,老衲有事要告诉你。”
他们一前一后,回到屋里。
“钦施主,我刚才接到电话,是小刘他们打来的,归来因爬到山边的一根电杆上去敲冰,电杆兀地断了,归来和电杆一起摔下山谷。他们找到归来时,他已经只有些许气息了。临终时交代,他尸体不要抬进后院,更不要抬进这间屋子,以免惊扰了你这个爷爷。我已经安排了一队僧人,带着担架去了。电业局会尽力把车开到华光寺山门前,将殉职的归来接回去。阿弥陀佛,舍我而为众生,归来便是今世之佛了。”
钦永其号啕恸哭起来。
“我已告僧众,归来之遗体,抬进后院,再进入大院,穿过各个殿堂,而后才抬到山门外去,以示小寺的崇敬。”
(节选自《广州文艺》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