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悲哀:一首普通人的爱情哀歌

2009-03-07 03:07许相全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伊利亚艾特白杨

许相全

《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下简称《小白杨》)是艾特玛托夫的早期代表作品之一,被收入《草原和群山的故事》,这部小说集于1963年获得苏联最高文学奖——列宁奖。《小白杨》是一部充满着浪漫色彩的爱情哀歌,通过记者“我”之口讲述了两个人(伊利亚斯和巴伊切米尔)的故事,而以前者故事为主体。《小白杨》渗透着艾氏对感情的真正诠释,他用诗歌一样的哀伤意境展示了一段普通人的不平凡感情。它曾“两次被拍成电影,还被改编成歌剧和芭蕾舞剧,长时间在前苏联各地的荧屏上播映,在舞台上演出,感动了无数的观众”。

在国内研究者的相关著述中,《小白杨》少有人关注,论者往往关注的是《查密莉雅》《白轮船》《第一位老师》《永别了,古利萨雷》《一日长于百年》《断头台》等作品。一般而言,探讨艾氏爱情主题,文本分析首选《查密莉雅》;探讨艾氏对历史传统文化思考的首选《白轮船》《一日长于百年》《死刑台》等;即便有人对《小白杨》进行分析的,也是泛泛而谈,甚而存在误读。如2005年《西伯利亚研究》刊发的《艾特玛托夫(草原和群山的故事)的写作艺术》,涉及到对《小白杨》的分析,认为作品讲述的是由于主人公的急躁脾气造成的爱情悲剧。该文章在复述《小白杨》情节时,有这样一段话:“主人公伊利亚斯由于性格急躁酿成大错,冲动之下打了爱妻阿谢丽,当他悔悟过来时,阿谢丽已离他而去。几年过去了。当他与自己苦苦寻找的妻子重逢时,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儿子也管别人叫爸爸了。这个人正是他以前舍命相救的养路工巴伊切米尔。”这段话显然扭曲了小说的情节。

整体而言,艾氏的许多作品都具有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和人文意蕴,有着很高的艺术价值,但忽视对《小白杨》的理解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在描写爱情方面,《查密莉雅》固然美妙动人,被称之为“世界上最优美的爱情故事”,但《小白杨》的爱情更有生活气息,更能反映出爱情真谛。如果说《查密莉雅》讲述的是一段禁忌爱情带来的哀伤情调,那么《小白杨》讲述的则是正常男女青年之间的爱情波折,显得青涩动人。

一、浪漫爱情:普通未必不浪漫

描写普通人,是艾氏小说创作的一大特点。从查密莉雅到阿谢丽,从丹尼亚尔到伊利亚斯,艾氏用自己传神的笔调描绘了这些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生发出一个个动人故事。就人类整体而言,普通是最普遍的一种存在方式。普通人自不待言,英雄人物也会有各种各样普通的情感。因而描写普通人,实际上就是描写最普遍的人性,这也是艾氏作品能够感动读者的原因之一。在艾氏的笔下,普通人又具有非常鲜明的特点,他用自己巧妙的构思赋予作品人物以诗情,以画意,带有强烈的浪漫色彩。

在《小白杨》中,艾氏着力刻画的两个人物是伊利亚斯和阿谢丽,主要讲述的是两个人的爱情历程。伊利亚斯是一个普通的充满干劲的汽车司机,是一个勇敢的吉尔吉斯“骑士”,而阿谢丽则是一棵淳朴善良而又能干的小“白杨”。这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吉尔吉斯青年。艾氏通过一系列典型刻画为他们的偶然邂逅到私奔结婚披上了一层浪漫外衣。

一见钟情是两人的恋爱方式,伊利亚斯的一句“漂亮吗”拉开了两人恋爱的序幕。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伊利亚斯正在汽车底下修车,先看到的是阿谢丽的老式裙子,以为车子旁边站着一位老大娘。等他爬出来看到真实的阿谢丽后马上就被迷住了。小说这样写道:“我(伊利亚斯)赶快从车底下爬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窈窕的姑娘,她严厉地皱着眉头,头上包着红头巾,肩上披着一件肥大的、大概是她父亲的上衣。她默默地看着我。我简直忘记了自己是坐在地上,满身污泥。”这戏剧性的一幕使伊利亚斯对阿谢丽产生了难以忘怀的情思。

一见钟情是文学史上屡奏不衰的爱情号角。罗密欧与朱丽叶,张生与莺莺,豆扇陀与沙恭达罗,这些中外经典爱情都是以这种方式揭开朦胧面纱的。现实生活中,充满幻想的少男少女也无不憧憬这样的爱情方式。就恋爱方式本身而言就充满了浪漫色彩。同传统文学里的恋人相比,伊利亚斯和阿谢丽之间的恋爱要更为率性。在恋爱过程中两人都是通过直接交往的方式进行的。没有了传统文学中神父、红娘、伴娘等的协助,使这种浪漫极具现代性和民族性,显示了吉尔吉斯青年对待感情的独立、率性和大胆。正如有论者所言:“艾特玛托夫生长的吉尔吉斯斯坦是个以游牧民族吉尔吉斯为主体民族的山国。在这个民族里,姑娘们同小伙子一样骑马放牧。”还有论者也指出:“吉尔吉斯辽阔的群山草原,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决定了吉尔吉斯人的奔放豪爽的性格及强悍的生命激情。艾特玛托夫笔下的人物真实地表现着吉尔吉斯民族的这种精神风貌。”正是这种游牧民族特有的豪放与风情,铸就了吉尔吉斯青年率性而为的性格以及自由奔放追求爱情的独立精神。

恋爱的过程也充满了温馨与甜蜜。回到车场的伊利亚斯陷入矛盾之中,他明知阿谢丽家人已经为她定好了人家,但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随后的几天里,二人感情越来越深厚,“两人都感觉到,如果失去对方,便不能生活”。后来在伊利亚斯将要被调离集体农庄运输线时,他违反车场规定,开着汽车冲到阿谢丽家,带走了两天后就要出嫁的阿谢丽。“汽车像劲鸟似的飞驰在草原上。整个世界都在飞奔:群山、原野、树木迎面掠过。风吹打在我们脸上,因为我们一往无前地疾驶着。太阳在天空照耀,我们在欢笑,空气中荡漾着艾蒿和郁金香的芳馨,我们敞开胸怀畅快地呼吸……”这样的描写把两人无比激动和欢乐的心情,情景交融地揭示了出来。

私奔是他们结合的主要手段,不经父母之命的自由结合,表现了青年男女对爱的强烈追求。在现实生活中,私奔会惹来很多非议,它涉及到道德层面的问题。但在文学史上,私奔与一见钟情是一对孪生姐妹,是青年男女大胆反抗旧礼教,追求自我解放的常见方式。较为经典的当属罗密欧与朱丽叶。但伊利亚斯和阿谢丽的私奔带有特殊性。首先他们的“私奔”并不全是“私”的成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私奔是在夜里进行,必须瞒过双方家庭。而伊利亚斯的“私奔”是在白天开着大汽车进行的,气势恢宏。当他带着阿谢丽回到车场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他的这一壮举。其次,伊利亚斯和阿谢丽的“私奔”受到了大家的热情赞扬。车场的司机纷纷给这对新人以祝福,有的还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他们,受到英雄一般的礼遇。这表现了吉尔吉斯民族独具的崇尚自由和勇敢的价值观念。艾氏把这种民族风情糅人二人的恋爱之中将其艺术化、诗意化,使之充满了浪漫的民族风情。

在艾氏爱情小说里,“私奔”是具有独特意味的。在《白雨》里,萨阿达特与卡瑟木江就是通过私奔追求自己的幸福。在这部短篇小说里,塞涅普阿妈对女儿私奔非常愤怒,认为给自己丢脸。而族里的长者托科伊阿伯并不把萨阿达特的行为当作一种耻辱。他对塞涅普阿

妈说道:“我真为你感到害臊,如果是萨阿达特做了坏事,我立刻就骑马去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抱回来。”但是“我决不能这样做,宁肯让我的手烂掉……”“你年轻的时候,可以跟着自己的爱人迎着困难上,为什么你的女儿就没有权利和他的爱人一起去共同安排自己的生活、共同劳动呢,啊?”在这里“私奔”经过艾氏的理想化处理,成为一种被认可的价值方式,用以塑造主人公追求爱情和自由的浪漫情怀。在《查密莉雅》中查密莉雅也是通过与丹尼亚尔的私奔来实现爱情理想的。在作品结尾,艾氏用诗一样的语言为这一行为涂上了浪漫而又充满哀感的色彩:“我的查密莉雅,你走了,穿过辽阔的草原,头也不回地走了。也许,你疲倦了,也许,你对自己失掉了信心?你就偎依到丹尼亚尔身上吧。让他为你唱起他那歌唱爱情、歌唱大地、歌唱生活的歌!让草原翩跹起舞,变幻出万紫千红!让那八月之夜在你脑海里萦回!朝前走吧,查密莉雅,不要后悔,你已经找到了你那得来不易的幸福!”与《白雨》相比,艾氏已经有意识拔高这种追求爱情的行为,到《小白杨》中,艾氏更是进一步将这一行为理想化、审美化,表现出充满自然气息的浪漫情感。

从伊利亚斯和阿谢丽两个人从相识到结合,都可以感受到浓厚的自然风情和浪漫色彩。作为一对吉尔吉斯的普通男女,他们演奏出的爱情之歌决不比文学史上的浪漫爱情逊色。

二、哀感之美:不是悲剧亦动人

艾氏就像《白轮船》中的那个孩子,他试图用自己的笔去描绘美好的生活画卷,但是他的经历又使他不相信生活本来的美丽。因而他只是在生活表面镀上了一层金边,看起来绚烂,但骨子里充满了哀伤。在艾氏写得好的爱情小说里,都是以哀为底蕴,以浪漫美丽作为外壳,把美变成一种诗意的悲哀,这美丽的悲哀也正是《小白杨》传达的审美效果。

由于一件偶然事件,改变了原本幸福的一对夫妻。车场在讨论怎么能够更快地给中国工人运货时,伊利亚斯的个人英雄主义开始作祟。他贸然提出用挂拖车的办法增加汽车运载量。实际上他曾成功地用这种办法解救过另一辆货车,但知道这件事情的江泰并没有出面为他证实。这个太过冒险的建议受到大家批评。但他自作主张地挂上拖车,运着货物走了。结果车撞进沟里,他丢下货物逃了回来。失败的伊利亚斯万分懊悔,再加上车场同志的群起声讨,他感到非常痛苦,开始酗酒,放纵自己。在一直暗恋他的卡基佳的引诱下,他背叛了与阿谢丽的感情,终于失去了阿谢丽。阿谢丽出走了,美妙而浪漫的爱情夭折了。等他后来再找到阿谢丽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有论者在讲述这段故事时,往往给伊利亚斯赋予悲剧人物的意味,用他的性格缺陷来解释爱情悲剧的成因。但在笔者看来,这种看法存在问题的。首先,动不动就试图从文学作品中找出悲剧意识的批评方法,是极不可取的,显示了批评者的狭隘。作家写不出悲剧就不能显示其伟大,这本身就很荒谬。其次,伊利亚斯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一个悲剧人物。正如有论者所言:“1962年发表的小说《我的包着红头中的小白杨》,虽已有了悲剧情节,但是主人公伊利亚斯丧失尊严、失去爱情的不幸,乃是他性格乖张、自暴自弃,一错再错的结果,丝毫没有表现出‘悲剧人物必须具有这样或那样的伟大的、正义的、或者正面的素质。即使以亚里斯多德的悲剧性格过失论的观点来考察,它也不属于真正的悲剧之例,因为伊利亚斯虽能使人对他产生同情之心,但没有崇敬之感,因此,艾特玛托夫的早期创作,还只是停留在悲剧气氛和悲剧情节的阶段。只能说是作者悲剧成识的萌动。”。这一论断可取的是指出了伊利亚斯不是一个悲剧人物,但其暗含的审美趣味仍是以寻找悲剧性为欣赏文学的乐趣。

伊利亚斯不是一个悲剧人物,决定了两人的爱情也不是爱情悲剧,也正因为如此,爱情的哀感才能有效地传达。在经典的爱情悲剧中,冲突过于激烈,爱得深,恨得也深,结果也愈加惨烈,传达的艺术效果往往是“悲悯”和“同情”,体现的是一种激烈的悲壮美。美狄亚的爱情、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便是如此,它们带有强烈的悲怆感,缺乏哀伤的氛围。

艾氏塑造的伊利亚斯和阿谢丽只是两个普通的青年男女,《小白杨》讲述的是普通人的爱情故事,这就决定了审美基调。作为普通人,普通地活着,仅此而已,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生存状态。普通而不卑微,虽然不会像英雄贵胄那样惊天动地、波澜壮阔,但也有自己的精彩,也会有绚丽的阳光和刹那间的辉煌。因而这种淡淡的诗意的悲哀,会更适用于普通人的爱情。伊利亚斯和阿谢丽的爱情虽然没有传统爱情悲剧那样惊心动魄,以死殉情,但它用淡淡的哀伤以及深沉的对人性人情的细致刻画一样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这场爱情故事里,两个主角充分体现了普通人的性格与无奈,展示了普通人的美好心灵。伊利亚斯有错吗?如果他不够冲动,如果他不够勇敢,如果他不去挂拖车,那么他就不是伊利亚斯了,也就不会勇敢决然地演绎出一段恋爱、私奔的传奇故事。人的所有性格都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把勇敢反过来就是冲动,把自尊反过来就是骄傲,成功的时候看它光明的一面,失败的时候就把它另一面翻转过来。伊利亚斯追求阿谢丽时候的冲动,就是勇敢;在失去阿谢丽时,就评判他为冲动、性格有缺陷,这很不公平。阿谢丽有错吗?她爱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丈夫闯祸,她并不在意,百般劝慰;丈夫酗酒,她没有生气,而是想办法让他戒掉。为了他们当初的浪漫爱情,她愿意付出一切,但她最害怕的是失去爱情。伊利亚斯自暴自弃不可怕,酗酒不回家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在离家出走遇到巴伊切米尔时,她依然对丈夫充满憧憬。但江泰打破了她的希望,使她走进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正如有论者所言:“艾特玛托夫的主人公是自然而朴直的人,有着天赋的艺术本性——无论如何他都会走向自由和创造。即使为此付出痛苦乃至生命的代价,他也是令人喜悦的真正的人,他的善良、智慧、良心、才能不会屈服于环境,而要自己开辟出道路。”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小白杨》讲述的就是普通人的不平凡的爱情,在这场浪漫的爱情里,无所谓对错。对读者而言,也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区分主人公对错上。试想,如果主人公都对了,小说就不用写了。读者的审美体验也就是发生在这种遗憾之中,这种淡淡的缠绵的遗憾就是艾氏所要传达的诗歌一样的哀感。

小白杨,走了。伊利亚斯终于失去了他原本以为世界上他最爱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也曾经那么炽热地爱过他。可能,生活就是这样。所有人都没有错,错的只是生活本身。爱情没有错,冲动没有错,这些都是他们的组成部分,因为他们都是普通人。但是,爱情与冲动的错位,就使得生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可能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偶然那么一天,会找到自己的天堂——那个可能一辈子钟爱的人以及那段染上诗意的爱情。但是我们毕竟不是可以一直坐在天堂里的上帝,不能够被自己的爱人一辈子供在神龛上。我们是普通人,会犯错,在犯错之中,爱情走下了神龛。在刹那间的错位中,就失掉了天堂。艾特玛托夫延续了他在《查密莉雅》中的写法,在重视人情人性中展示了一种充满甜美与愁绪的哀感之美。“以情动人,情理交融,这是艾特玛托夫早期创作的一大特色。作者笔下人物的富有人性和人情味,同样为小说集增添了不少诗情画意。”

一部小说,却有着诗歌的意境。李煜有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贺铸亦有:“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在某种层面上跟这部小说带来的哀感都有相通之处。冯德英曾经说过:“艾特玛托夫的作品是非常好读的。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像是蜜和酒,甘甜芬芳得陶醉其中。”这就是《小白杨》传达给读者的真挚感受。

作者系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天津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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