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祚来
文化作为一种传播或外交国策,各国政府并没有清晰的意识与国策制定。但在各国对华文化传播方面,日本人的文化经营与文化传播意识,以及后来制定的文化外交国策,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一
从九十年代至今,我看了至少三场“狂言”戏。狂言是一种兴起于民间,穿插于能剧剧目之间表演的一种即兴简短的笑剧,它通过在现实世界中取材的人物或事件,用幽默的方式给武士和其他贵族阶级以辛辣的讽刺。狂言产于在奈良初期,中国唐朝的散乐(杂技)传入日本。平安时代,民间艺人在此基本上加入了一些模拟人物的滑稽表演,逐渐形成了“猿乐”,这就是狂言的前身。到了镰仓时代,狂言已渐渐显现出与能剧的不同,一直到了南北朝末室初,由于贵族武士阶级的支持与援助,狂言和能剧才算是正式登上历史舞台,此后的江户时代,狂言发展迅速并已经非常成熟。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狂言摆脱了长期以来只能作为能剧的附属地位而转向独立发展。
我对狂言并无特别的喜欢,只是对其艺术特色与传播方式有相当兴趣,日本艺人并不讳言,狂言与能乐都源于中国唐朝的散乐,但他们却形成了自己的艺术传统与特色,在保护狂言方式上,他们更追求原汁原味地演出最初的文本,整个演出形态充分展示历史原貌,而其内容多是带有童稚般的搞笑,譬如仆人偷了主人家的酒喝,或偷了主人家的糖吃,双方有些小冲突小逗趣,最后不了了之。仆主之间没有你死我活的斗争,也就是没有悲剧性冲突而只是追求谐趣与搞笑。
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在传播自己的传统文化方面,一方面走高端路线,使国外的精英阶级获得认知与喜爱;另一方面,他们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无论是演出还是教授相关知识,都精益求精,将自己民族化石般的原型艺术品向境外输出。
在文化艺术的内容与形式上,我们有时追求创新,创新固然可以使艺术获得进步与完美,但人类还有好古之尚。譬如京剧的前身徽剧,如果有原剧本与原形态的演出形式,现在复原出来,它的文化历史价值当然独具地位。
还有一点,日本狂言演出,每场都只有三五个人,整班人马也不过五六个人,在当年亚洲戏剧汇演时,中国参演的戏剧每场都多达三五十人,甚至五六十人,艺术比拼的是美学效果,而不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
二
2007中日文化交流会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交流会也就是双方各拿出一些有代表性的节目,来展示自己国家的文化风采。通过对比,我们能够看出日本文化人在文化传播上用的心力。一天的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凑,上午是中日双方的传统民间艺术表演,然后就是茶道与书法现场表演,还有设计与科学文化展,下午是第二场茶道与书艺表演,然后就是一个半小时的中日双方当代艺术表演。
上午是中日双方的傩戏表演,十点开始,一反常规,双方领导没有首先致辞讲话,而是“先声夺人”,准十点时,一阵锣鼓从小剧场入口处响起,双方演出者戴着面具或化着粉装,鱼贯而入,走上舞台然后又走下舞台,来一个行走过程中的集体亮相。
傩戏源初并不是戏,而是一种巫术行为,远古时代就已有之,主要在长江流域,它是民间巫术中以恶抗恶驱邪的典型方式。表演者一般头戴面具,身披乱麻或破布,形态怪异,表演时多呈迷狂状态,这种表演或习俗在“文革”时被当成封建迷信打压,现在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方式表演并得到保护。
日方代表坦承,日本的傩戏源于中国,现在他们要将傩戏演回故地,他们的傩戏与中国江西的傩戏穿插起来,非专业观众无法辨别哪曲是中方的,哪曲是日方的,这样的演出安排意在给观众一个认识,就是日本的传统文化多源于中国。这并不意味着日方甘居卑下,而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对传统文化源流的尊重,也希望通过这种文化共同性,达成文化共识。
下午是中日流行时尚色彩的文化演出。中方表演的民乐,有点借鉴女子十二乐坊,前面是八位民乐女孩,后面是他们老师组成的乐队,民乐在前台,似乎是主体,西洋乐为背景,似乎是伴奏,这样的结果是,我们既没有看到纯粹的民乐之特色,又没看出中西结合的妙处。民乐女们端庄大方,她们站立着并偶尔扭动身躯,可惜的是有些拘谨。
接下来是日方的美少女组合。强有力的声光电首先轰然而起,这可能是艺术研究院小剧场第一次遭到这样的狂轰滥炸,那些动漫上才见得着的十六位美少女和她们的三十二条腿一齐涌现,整个舞台上都是她们跃动的身影,一人一身蓝布短裙,一人一只麦克风,而另一只手却永不停息地挥舞,只要你能想象出来的动作,她们都做出来了,这些十四五、十五六岁的日本女孩子,她们的歌声与舞蹈只有一个主题,我们青春、我们快乐、我们歌唱我们的青春与快乐!
台下出现少有的吼叫声和热烈的掌声,艺术是另外一种语言符号,但它告诉你的可能比任何现实交流的语言都更真实,更生动,它使你看到一个民族的教育,一个民族的生活状态,一个民族国家的精神气质,一个民族对人性自由的尊崇,来自日本的小女孩子,她们用自己的声音形体,告诉你一个她们心中的生活与日本。看到这一切,我有些震惊,感受到经历了一次轰炸。
三
日本女孩子的演出分上下两个半场。上半场,是散乱中求气势,求多彩多姿,十六个人一场,但每一个局部都有自己的形体语言,都有个性化的舞蹈表现,甚至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手势与形态,它要突出表现的是人的自由与个性之美。上下半场之间,她们每一个人都要用中文向大家问好,然后报自己姓名,那些女孩子大多不能顺利说出汉语姓名,有几个小女孩甚至打开手掌,看看自己上台前用笔写的自己的汉文名字,弄得台下友好的哗笑不止,这是她们匠心独运,还是小女孩子们的自然天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谁也记不住这十六个孩子的姓名,但这样的表现,都使她们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与自己的价值,中方的表演者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一部分演员要换衣服,一部分演员留在台上,大概是五分钟的时间,日方充分利用这五分钟,让人们得到两样感受,一是这些女孩子在台上道白闲聊,用日语,用生活语言,聊她们的生活与对中国的感受,聊她们穿的服装是不是叫旗袍,并与台下交流,聊中国菜的“辣”,一人一句,众声相随相和,软软的日本语在小女孩的口中变得像美妙的音乐一样令人愉悦,通过这些小女孩子之口,日本人要推销的是,他们的日本语言与日本语的美感!
日本文化人如此良苦用心,短短五分钟,让这些可爱的孩子来推销他们的文化、他们的语言。
下半场的演出,他们是要让观众看到她们日本人的整齐与统一,她们更多地是通过一致的步伐与形态,来形成艺术力量,那些动漫中常见的各种动作都通过整齐的姿态展示出来,让你觉得尽管这是一群小女孩,她们的精神意念也齐天地,不可移。
最后当中国民乐女孩与日本女孩子站在一起谢幕时,我突然生出同情之心来,非常同情中国那些民乐女孩,中国的艺术教育与生活教育,将她们变成艺术工具,而严重缺少艺术家最最需要的自由精神与快乐心态。
2004年制定的日本文化外交国策文本里明确写着,要让日本动漫、日本茶道、日本料理、日本语言走向世界,获得他国的认同,使更多的人认同日本的价值观,并使日本人与其他国家人民互信。日本的文化国策不仅要发展自己国家的内容文化,还要使自己的文化通过“可爱”的方式向世界传达。日本文化外交国策报告书还赫然写着:要将日本流行文化(“21世纪型酷”)推向全世界。他们的祖先背诵我们的唐宋名篇成长,但他们希望全世界的孩子看他们的动漫文化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