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王鼎钧
刘荒田先生的文章一向很长,在“大散文”这个名词出现以前,他已躬行实践,海外华文发表园地狭窄,他的长文源源刊出,十年不绝,吸引了多少文友的注意力,以致把他写的“小品”忽略了。最近他把“美国小品”送出176篇辑成新书,令人睁大眼睛看他的另一面文采。
网络时代,“短文”越来越多,“小品”却越来越难得一见了。小品是秋水文章,纯净与密度并存,单一与完整并存,坦荡与余韵并存,它不是未完成的长文。也不是长文中的一段或局部,更不是长文的提要或缩小。这种作品多了些美感,少了些意见,多了些灵性,少了些烟火,许多人在国内办得到,出国以后办不到,闲暇安逸中办得到,辛苦忙碌中办不到,甚至有人说,古人办得到,今人办不到。我很奇怪,刘荒田先生为什么总是办得到。
说到古人,我马上想起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沁心透肌,相见恨少。有人说张岱已是后浪,想想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无意成文,自然成文,妙手难再。有人说坡翁已在中流,向上追溯,可以找到《论语》中弟子曾点言志,若无闲事褂心头,便是人间好文章。渊源如此,何以为继?难免求之于今人。刘荒田先生能在小品中有大成,我的感觉是“远闻佳士辄心许,老见异书犹眼明”。
我对“刘氏小品”发现较晚,因缘始于他的《海上看烟花》,乍见题目,这篇文章好难写,必须写海,写烟火,还得加上夜景,如鼎三足,不能跛腿,网络短文最缺少写景的能力。他写夜景有新意:“雾气起了,镶嵌在水边的灯火分了层次,高处的超越了雾,财大气粗地放着钻石般的光明”,这是生活在资本主义大都才有的审美。“前方不远处一艘大轮,灯光的繁密,只在拉斯维加斯赌场外的夜可比美。这人造的豪华,落在大海深刻而严峻的黑色中,在荒诞里别有徒劳的壮烈。”这是受现代主义启发才有的拟人和移情。有这样一笔,可以写小品了。
主题是烟火,看他主角登场:“人就在烟火中。大大小小的船只所围着的半圆,是烟火所覆盖的空间,烟火的雨网,把我们罩起来。头顶上,色彩的飞翔,图案的开谢,整个过程观者也纳入其中。”这一段倒也寻常。“一样迸射,一样绚烂,一样黯淡,一样死亡。”这就是惊人之句了,烟火以最短时间演示“生变异灭”的现象,整个审美过程似摹拟的轮迥,这境界就大了。“观者的影子能达到水下,被黑暗吞噬,好在再黑的海水也有光亮。烟火却在空中消失了,散在水面只有熄灭后的碎屑,在无声无息地针砭肌肤的海的力量下,茫茫的雾中间,人工的昙花在上,我们是夹缝的旁观者、享乐者,也是受难者。”三种身份错位,境界立体化,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宗子、坡翁、乃至尼父,在这一点上恐怕犹有未到这处。
用昙花比喻烟火之后,文势似已收束,没想到奇峰最后耸起:“夜里,我梦见张先生家的昙花开了”。天上?人间?虚实互依,我想起东坡先生《后赤璧赋》飞鸣而过的仙鸟,以不结作结,无人能续,但觉无限依依之情。小品文居然能写到这一步天地!
以后我就不肯错过他的“千字文”了,他有“绕过”前人的力,文学道路上泰山一座又一座,今人总得往前走,不能“仰止”了事。刘荒田在这方面有成就,例如他写行人远去,送行人还在盯住背影,“远行人甚至会感到,背上两处圆点,一似拔火罐般热情,那是对方的目光所凝聚。”很精采!“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都没挡住他。他写山茶花谢了,“无论正反,都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似如来佛祖的莲座。”“篱竹后的花,早上都成了向着太阳吹响的军号,傍晚落在黑色的泥土上,也这般端端整整地坐着,坐成展翅欲飞的紫蝶,坐成打坐的仙家、冥想的哲人。清晨的露珠在落花上闪着,那光彩和盛放的鲜花一般骄傲。”“花瓣就这般坐着,直到变黄,变黑,变成泥土。自以它的最后章节,没有悲哀,只有神圣。”这就绕过了“化作春泥更护花”,“落花犹似坠楼人”,有自家风貌。
这些小品多半每篇八百到一千字,尺幅之内,舒卷自如,落笔时一点击发,四围共鸣,触机成文,诉诸悟性。无因果,有纵深;无和声,有高音;无全景,有特写;无枝叶,有年轮。他取材广泛,向外则山川草木天地日月信手拈来,向内则心肝脾肺脉搏体温皆是文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涸干,无压力,多潇洒,有生机,海生潮,云生霞,花生蝶,熟生巧,美连连,意绵绵,文心生生不已。
这位广东才子上山下海,呼吸过灵秀之气,再经西化打磨加工,天意造就一颗魁星。当然他还要继续前进,还有一些人要绕过,也许包括他自己。走下去!桂冠在那一头等着他。
2009年8月于纽约
(责任编辑:燕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