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死,爱不死
马小淘,本名马天牧,八十年代出生。就读于中国传媒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小说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等多部作品。
初次看《花样年华》是高中时某次考试后的半天假期,我与一个关系暧昧的男生相约前往。只是想看一场电影,并不在意看什么。《花样年华》上映得大张旗鼓,于是我们随波逐流地进去。出来时候,我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张曼玉和梁朝伟不怎么说话,却总是在走。记忆清晰的只是张曼玉那些惊艳的旗袍,梦魇般附着在她身上,包裹着欲望汹涌的身体。再看时已然成年,看清了二人纠缠挣扎的内心,却依然最难忘暗香浮动的旗袍身影。这简直就是一场别出心裁的旗袍秀,而穿着那些奇丽旗袍的张曼玉,则更像从发黄的旧画本或老绣像里直接走下来的妙人。
银幕散发出潮湿的、旧旧的气味。故事本是平凡故事——他的妻子和她的丈夫先有了不该发生的插曲,好奇和不甘促使他们凑到了一起。昏暗逼仄的小巷子里,他们礼貌又各怀心事地走在一起,像两个侦探,猜测着配偶出轨的细节。不知不觉中,他们惺惺相惜地走进了彼此的命运,深沉的爱恋席卷而来……重复的《Quizas》吟唱,重复的沉醉伤感,重复的犹豫脚步,重复的朦胧恍惚,他与她一步三回头,终于两个巴掌都没拍响。他们无奈地握碎了相见恨晚的幽怨,没有将粘稠的情绪落到实处。若即若离的爱情,凝固在离的瞬间,往后的时光,他们的爱,对方不在场。
闲时爱好胡思乱想,猜测这如若是个现代故事,没了晓风残月,不见幽暗路灯,张曼玉缠着粗布围巾穿着漏洞的牛仔裤,箭步如飞走在宽阔马路上,正欲言又止欲罢不能,旁边车水马龙呼啸留下尾气一片,她还是否有心思意乱情迷。故事大概惟有退守到狭窄琐碎的巷子里才有枝蔓纵横的空间,也惟有那紧得似乎都影响呼吸的旗袍才能滋生含蓄隐晦的情爱。
旗袍是那么合体,像是出生时便携带的外衣,却又那么突兀,仿佛对苍白生活的挑衅。花朵、格子、条纹,腥红、藏青、鲜绿,好像生怕遗落了什么,张曼玉瘦削却成熟的身体上悄然盛开着复杂大胆的忧伤,颓废恣意的浓艳。平静中伸张着被压迫的情欲,规范里释放着蚀骨的性感。她穿着绿格子旗袍抱住他痛哭,可惜这是他的想象,终究没有发生;她穿着暗蓝色旗袍拨通了他的电话,可惜听到他声音的瞬间,她怔忪地挂掉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明明拒绝,却又想邀请,越是压制就越是汹涌。她像一个握紧的拳头,是收缩的姿态,却充满了力量,局促妖娆的背影泄露了她的紧张和渴望。
摇曳的旗袍放大了她的美,俯首低眉间,神秘、幽暗、温柔,风情万种,甚至好像散发出丝丝缕缕消魂的气味。如此女子,越是克制越是诱惑,仿若被囚禁于寂寞人间的弱小鬼魅,断断续续撩拨着人的心思,叫人刻骨铭心不知该何去何从。
爱是丰腴的。爱低调地埋伏在谨小慎微适可而止的眼角眉梢中。
遗忘是不可能的。怯懦的分离要他们付出长久的惦念。彼此的脑海中,他们都像一道闪电,光亮而疼痛。
多年后,哀怨的她重新租住盛满回忆的房子,偷偷回想曾经似有似无的对视;孤寂的他独自来到吴哥窟,对着石洞絮絮不止地倾诉了他秘密的爱情——这是他们做的最率性最从容最轰轰烈烈的事情。没有诺言,没有相守。今生点到为止,仿佛确定必有来世。
细嚼慢咽却又吐了出来,他们退守回各自的位置。岁月流逝,浮世缤纷,她已换上淡雅的旗袍,他还是老式的西装。一些故事永不能忘,日子还是那么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