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传奇

2009-02-24 07:02蒋子龙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1期

蒋子龙

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透窗。98岁的国学大家文怀沙先生,其声其韵也像阳光一样舒展而健朗,通过电话正向我讲述一个沉重的话题:时间无头无尾,空间无边无际。人的一生所占据的时空极其有限,我们不知道的领域却是无限,对“无限”我们理应“敬畏”。生,来自偶然;死,却是必然。偶然有限,必然无限……

把他的句子竖排,就是一首诗。

我听着听着,心里泛起一股温暖,对这个生死的话题不再感到沉重,只觉得优美、深邃。这是一段当世的佳话,百年的传奇。文公口吐莲花,滔滔而出的也确是一首长诗,是写给他91岁高龄的“少年老友、老年小友”的林北丽先生。

林先生重病在床,自知来日无多,但病痛折磨,生不如死,便向文公索要悼诗,以求解除病痛,安然西去。八十多年前,作为小姑娘的林北丽,曾在西湖边不慎落水,少年文怀沙冒死救她出水。那是“救生”,救她不死。今日却要“救死”,救度她轻盈驾鹤,死而无痛。

知生知死,死生大矣。刘禹锡说“救生最大”。今日文怀沙公,救死亦不凡!

能否救得,还需把话题拉开,交代一下他们的生死之缘。

1907年,国贼猖獗,局势险恶,“鉴湖女侠”秋瑾托付盟姐徐自华:倘有不测,希望能埋骨西泠。不想一语成谶,女侠就义后,徐自华多经周折,才按烈士遗愿将墓造好。并在苏、白两堤间,傍秋墓为秋侠建祠,取名“秋社”。1919年,年方9岁的文怀沙随母亲来到杭州,拜母亲的好友徐自华为师,在“秋社”里学习经史子集、吟诗作赋。

不久,徐自华的小妹徐蕴华,带着女儿林隐由崇德老家来杭州,也住进“秋社”。用柳亚子的话说是“天上降下个林妹妹”。林隐10岁有诗:“溪冻冰凝水不流,又携琴剑赴杭州。慈亲多病侬年幼,风雪漫天懒上舟。”文怀沙称其是由诗人父母“嘎嘎独造的小才女”。

由此,文、林两人开始结缘。后来日本侵华,徐自华去世,大家为躲避战乱,各自西东,一时间文怀沙便跟“秋社”的小伙伴以及诸多亲友都失去了联系。直到1943年,正在四川教书的文怀沙,从南社领袖、国民党元老柳亚子写给他的信中得知,曾烈烈轰轰嫁给林庚白并用自己柔美的右臂为丈夫挡过子弹的林北丽,竟是他儿时的小伙伴林隐……

这就又引出一个不能不提的人物——林庚白。其字“众难”,自号“摩登和尚”。依此也可窥视其不同一般的风流才情。高阳曾这样描述他:“宽额尖下巴,鼻子很高,皮肤白皙,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辛亥革命后林庚白被推举为众议院议员,帮助孙中山召开“非常国会”,领导护法。后因军阀破坏,孙中山愤而辞职,林也随之引退,重操老本行:研究欧美文学和中国古诗词。他本就擅长写诗填词,曾放狂言:“十年前,郑孝胥今人第一,余居第二。若近数年,则尚论今古之诗,当推余第一,杜甫第二,孝胥不足道矣!”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精于命相学,曾出版相学专著《人鉴》。当时许多名流要人都请他算命,轶闻很多。如徐志摩乘机遇难、汪精卫一过60岁便难逃大厄等等,如同神算。当时上流圈里流传一句话:“党国要员的命,都握在林庚白、汪公纪(另一位算命大师)二人手中!”

他自然也要反复推算自己的命造,且不隐瞒,公开对友人说他的命中一吉一凶:吉者是必能娶得一位才貌双全的年轻妻子。此后不久,果与年龄小他20岁的林北丽因诗结缘,成为一对烽火鸳鸯。娇妻系同乡老友林景行的女儿,两人气质相投、词曲唱和,取室名“丽白楼”。可以想见,他们的闺中之乐甚于画眉。而他命里的一凶,则是活不过50岁。因此重庆的几次大轰炸,都让他十分紧张。1941年初秋,他发现了一线生机,到南方或可逃过劫数。于是携妻南避香港。不想日军偷袭珍珠港,战火烧到香港。同年12月19日傍晚,日寇的子弹穿过林北丽的右臂,射中林庚白的心脏,年仅45岁的诗人竟真地倒下了。

丈夫下葬时林北丽写了一首祭诗:“一束鲜花供冷泉,吊君转差得安眠。中原北去征人远,何日重来扫墓田。”

此后她辗转又回到重庆。文怀沙知道了这些情况,便立刻赶去重庆看望她,两人相聚一个月,分别时文怀沙留诗一首:“离绪满怀诗满楼,巴中夜夜计归舟。群星疑是伊人泪,散作江南点点愁。”解放后林北丽出任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图书馆馆长,编纂校订了与丈夫的合著《丽白楼遗集》23卷。1997年,文怀沙从北京南下上海,为林氏一门三诗人的合集《林景行、徐蕴华、林丽白诗文集》作序。文、林两位白发堆雪的老人再次聚首,细述沧桑。

事隔11年,文老先生突然接到林北丽老人从医院的病床上打来电话,要求在还活着的时候见到他为自己写的悼词……这样一位才女,已经活成了一部传奇,死也必定不俗。所幸知心赖有文怀沙,这恰好也可成全文公的智慧和才情。

心悲易感激,俯仰泪满衿。接近百岁的文公,焦肺枯肝,抽肠裂膈,却压抑着自己的悲怅,寻找着能说透生死的方式。对林北丽这样的奇女子,已经透彻地理解了生的意义,她不会惧怕死亡,只惧怕平淡无奇地死去。

因此靠哄劝没有意义,他的悼诗不是救她不死,而是送她死而不痛,护卫着她的芳魂含笑九泉。这比“把死人说活”还难!文公长歌当哭,当夜一挥而就:

老我以生,息我以死

生不足喜,死不足悲

不必躲避躲不开的事物

用欢快的情怀,迎接新生和消逝

对于生命来说,死亡是个陈旧的游戏

对个体而言,却是十分新鲜的事……

生命不能拒绝痛苦

甚至是用痛苦来证明

死亡具备治疗所有痛苦的伟大品质

请你在彼岸等我,我们将会见到生活中一切忘不了的人……

一百年才三万六千天,你我都活过了

三万天,辛苦了,也该休息了

结束这荒诞的“有限”

开始走向神奇的“无限”

我不会死皮赖脸地老是贪生怕死

别忘了,用欢笑迎接我与你们的重逢

……

在哲学意义上真正活过的人,曾热烈壮丽地拥抱过生命的人,就会有这种智慧和勇气,从容面对死神,跟生命说“再见”。真正地死,是因死而不死。不是哭天抢地的惧怕,也不是无可奈何地垂死。一般人只意识到死的空虚,所以才惧怕。看透生死的转化,死是今生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果死亡是黑暗,可以武断:黑暗后面必然是光明。”还有何惧哉?

人在临终时多不流泪,哭泣的是别人。这说明死亡有活人所不知晓的快乐和平和。幸福的人是活到自己喜欢活的岁数,而不是别人希望他活的岁数。死生本天地常理,文怀沙老先生经历百年沧桑,参透了生死,其情其诗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还愁不能慰藉一个智慧而美丽的灵魂吗?

一个月后,林北丽老人怀抱文公的悼词,安然谢世。于是成就了一段百年佳话,生死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