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如
方如,本名侯春茹。1972年生于内蒙古。现居山东青岛。先后从事过电台主持人、电视新闻记者、企业人力资源管理等工作。2007年春天开始,先后在《黄河文学》《作家》《青年文学》《山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近十五万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青年文摘》转载,入选花城版、漓江版小说年选,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
1
安妮没有想到,在她临要离开伦敦回国前,还能有机会再见到苏,见到苏生命故事的最终结尾。
那是一个阴冷的冬日正午,安妮如约去唐人街一家旅行社拿提前出好的机票。从地铁出来的时候,被塞了份报纸在手上。低头去看,发现是一张推销旅游景点信息的报纸。然而题头处的一行文字却令她这段时间里抑郁于胸的杂乱思绪突然澎湃汹涌,眼睛和心都被灼伤般地跳了起来。
“When a man is tired of London,he is tired of life,for there is in London all that life can afford.”(当你厌倦了伦敦,就说明你厌倦了生活。因为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你都可以在伦敦找到。)
她知道这是那位据说编撰了世界上第一部英文字典的英国著名的文学家、批评家塞缪尔的名言。她更知道一个月后,自己即将离开这儿,离开这个当年承载了自己无尽想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最终得以来到的地方。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五年,这五年,在她生命里,是多美好的五年啊,从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她一个人,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无助和奋争,痛苦和欢乐,现在,没有多久,自己就要离开了……走在街上,她的眼角开始潮湿,突然感觉这个曾在心里一直觉得是别人城市的地方,正开始变得温情脉脉,亲近起来。
手机就是在那会儿响起的,安妮甚至没来得及调整自己感伤的心情,神情还有些恍惚。
她听到了一个浓重的黑人口音,用极慢的语速,确认安妮的身份后,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自己是警察,询问她这几天什么时候有时间,能去警局协助他们办案。
警察仔细地告诉她详细的地址,邮政编码。她掏出小本子做记录,不能忍住手指的颤抖,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去办理住所变更,她还没有过和这里警察打交道的经历。
2
安妮被一个黑人女警察领着去看苏。
苏平躺在一张略显宽大的单人床上。她那么瘦,被一张白得耀眼的床单蒙住,又放在白的床上,若不仔细看,你都会以为那里原本就空无一物。
女警察撩起床单的一角,让安妮看苏的脸。她没有走上前,而是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她看见苏仰起的惨白的脸。细长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困得不行,睡魇住了。嘴唇上却有苍白干燥的焦灼,一条条深深浅浅的唇纹细细密密、突兀地高耸着。那一瞬,她的泪水一下子就漫上了双眼,她转过头,不忍心再去看她。
安妮对警察说,是的,我认识她。
其实不用来看,安妮就知道一定会是苏。当她刚来到这儿,被告知是来认领尸体,是因为在死者的项链吊坠儿里发现了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时,安妮就知道一定是苏了。
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人,能像苏一样,把安妮的电话号码放在她最贴身的项链里么?
苏选择了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一个早起遛狗的老人在摄政公园玫瑰园的一条长椅上发现了已死去多时的她。想必她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她没携带任何证件、手机、电话本一类的小零碎儿。她穿着如她们上次相遇时一样的体恤衫、牛仔裤,只是没有背包。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握了一把水果刀,切断了自己的静脉。不知苏是忘记了,还是有意如此,这次陪同着她去远方的,唯一能够找到她身份的线索,就是藏在她项链里的安妮的电话号码。
可安妮到底能了解苏多少呢?
女警察问安妮,死者为什么会到那儿去?她住的地方离那儿近么?警察问,死者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警察说,你觉得她有自杀的可能性么?她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你知道么?
安妮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疑问似乎比警察还要多。在她看来苏是个对生活成熟通透的人,她怎么可能有过不去的坎儿,怎么可能会自杀呢?安妮于是反问:你们认为她是自杀么?她为什么要自杀呢?你不了解她那个人……想了半天,安妮也没想出该如何更恰当地向女警察描述安妮的成熟,只好说:“she is so clever.”(她非常聪明。)女警察似乎感到她有些可笑,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苦笑,呲出粉红的牙龈和雪白的牙齿,晃着头,颠着身体反问安妮:你认为聪明的人就不会自杀么?我倒觉得许多自杀的人都是那些看起来聪明的人。
安妮最终离开了那儿,她说不清楚苏的许多事情。只是后来当她告诉女警察似乎苏曾在这里做过中文导游的时候,女警察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公事公办地说谢谢,同安妮道别。
3
安妮真的认得苏么?
当然。她们其实已经认识很久了,此刻距离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已十多年了。那个时候,她们都还在上中学呢。是的,那是在一九九三年,冬天,大兴安岭漠河,人声鼎沸的学校礼堂。
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礼堂,会议迟迟不能开始。
在此起彼伏、杂乱的交头接耳、人进进出出、桌椅搬来搬去、老师们远远近近大呼小叫的呵斥声中,安妮如同每次开大会一样浑身不自在。那年她十四岁,刚上初一,敏感、多思又自卑,一暴露在人群中就无所适从。其实,那时候各方面都庸常、平淡的她,是最应该、也最容易被别人忽视的,有谁肯注意她呢?可为何,在心里,安妮总感觉自己是生活在目光织就的墙里?
苏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美丽的苏如同一只花蝴蝶,一出场就晃了大家的眼睛,她在众多艳慕目光的尾随下,走到主席台中央,清清喉咙然后开始讲话。“各位老师,同学们,元旦庆典就要开始了,请各班注意清点人数……”扩音器不好,回声太大。苏激越、洪亮的声音被一环一环地扩散开去。美丽的苏的形象也就由此一波一波地深深刻进安妮的记忆里。
人的记忆其实是很玄妙的,每天照面的人你可能转眼就忘掉,可只见过一面的人却可能让你永远都无法忘怀。苏注定就是安妮生命里的这样一个人。那次远远地隔着人群的张望,却得以让安妮心中对同龄女子所有美好的形容词都落到了实处,都有了具体的样板。
多年以后,当安妮逐渐长大,有关美丽女子的形象也依然逃脱不掉苏的影子,比如光洁宽展的额头,比如如水般光波流转的眼眸,比如含羞的微抿的双唇、比如讲话时微微提起的颧肌和明亮温婉的腔调……
在这之前,安妮早就听说过许多有关苏的事情,她是初三毕业班的,她遥遥领先的成绩,她获全国征文比赛二等奖的那篇洋洋洒洒,词藻华丽的作文,她能歌善舞,她大方得体,她是从关里来的,她来借读,她不久就会回去……
出生、成长在漠河一个不足一百户人家的小林场的安妮,那时候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漠河。美丽的如惊鸿般掠过的苏,因此成了安妮心中远方的代名词。是啊,远方!未知的、有无限可能的光怪陆离的远方!“关里”、“山海关”这一切令人着迷的名词,对安妮来说,还都只在书本上存留,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中隐约闪现。
从那以后,安妮常在课间操的操场上,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寻觅苏的影子。找到她真的并不难,苏无论在哪里都如同一道光,让周围的一切都淹没在她耀眼的辉煌里,让你除了她,对周围的一切都能轻易地视而不见。然而这状态持续得并不久。苏在第二年的春天离开,她被贴在校门口光荣榜上的照片,不久就被取下来。时光流转,年复一年,转眼安妮也初中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