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江湖再见

2009-02-17 07:11何映宇
新民周刊 2009年5期
关键词:新晚报梁羽生古龙

何映宇

古龙的文风大开大阖,用刀来表现自己的血和暴力正合适,而梁羽生则是一谦谦君子,喜欢在自己的小说里添加上一些诗词表现其舞文弄墨的文人本性。

一代武侠宗师梁羽生先生没有等到牛年春节的到来。

1月22日,他的子女陪伴在他的身旁,从2006年起深受中风之苦的梁羽生(原名陈文统)面目安详地离开了他所深爱的人间与江湖,享年85岁。

1月29日,香港《大公报》和《新晚报》联合发出唁电,高度评价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创作,称梁羽生任职《大公报》、《新晚报》期间,贡献良多。他负责副刊工作,发表《龙虎斗京华》、《七剑下天山》等武侠著作,寓侠义于柔情、写家国于平生,大受读者欢迎。

3天之后,梁羽生的葬礼在澳大利亚悉尼市北区麦考里公园的公墓内举行。金庸特地派代表送来挽联,上写:

悼梁羽生兄逝世

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辈

亦狂亦侠亦文好朋友

自愧不如者:同年弟金庸敬挽

我们的青春记忆

“我读中学的时候,金庸和梁羽生两位大侠把我都快弄疯了。”专栏作家毛尖对记者回忆说,“我们如饥似渴地阅读武侠小说,有什么就读什么,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录》、《冰川天女传》、《白发魔女传》和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笑傲江湖》、《天龙八部》……这些武侠小说全面取代了书包中的教科书。为了掩人耳目,我们为这些武侠小说包上封面,上书‘语文练习三百题七个大字。”

80年代的武侠小说风吹遍神州大地,让多少少男少女们记住了这样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梁羽生、金庸和古龙。没有加入国际版权条约,让任何出版社都可以未经授权就出版他们的武侠小说,为出版社带来了多少利润已不可查,尽管武侠小说从来不是禁书,但在90年代末之前,学生读武侠和言情小说仍被认为是一种跨越雷池的危险举动。

沧月说梁羽生的作品是他们这一代人必读的作品,连年过古稀的许倬云教授也对记者说,他读了梁羽生和金庸的不少武侠小说。梁羽生的铁杆书迷郭海鸿得悉梁羽生先生去世后,在他的博客上写下了当年自己与同学苦苦寻求梁羽生武侠小说的艰苦过程:“我读到的第一本梁派武侠是《白发魔女传》,而后我们陆续读到他的《七剑下天山》、《萍踪侠影录》等等……我还将《广东农民报》上的《萍踪侠影录》连载版一章不漏地剪辑下来。记得知道《龙虎斗京华》是梁先生的第一部武侠,也是“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之作,我和同学何增杰执意要找到,‘从源头上读起,四处托人,半年后才找到一本缺了好几十个页码的本子。可以说,那一阵子,半个校园都是武侠迷,上课偷看,甚至逃课看书,不一而足,令家长老师们大为头疼。”

在此之前,《少林寺》电影早已风靡一时,但武侠小说之所以会让家长老师大为头疼,主要还是人们普遍认为,武侠小说难登大雅之堂,误人子弟则绰绰有余。古龙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的一段话表达了他的悲哀:“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侠小说非但不是文学,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说,对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不过当时迷恋武侠而走火入魔的人也确实不在少数,毛尖记得,他的表弟就拜了一个邻居小车工为师,这位邻居小车工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身怀绝技却沦落到要当车工,他的表弟自称得其真传,脚上绑着沙袋睡觉,说自己练不多久就可以身轻如燕。

开一代武侠之风

武侠热不见退潮,电影院里的武侠片越来越多。梁羽生的小说也多次被改编成电影,早期由《少林寺》的导演张鑫炎执导的《云海玉弓缘》、《侠骨丹心》和《白发魔女传》早已成了70年代香港武侠片中的经典,也正是张鑫炎鼓动徐克拍摄梁羽生的经典之作《七剑》。而由张国荣、林青霞主演,于仁泰导演的《白发魔女传》则成了张国荣的影迷们追思“哥哥”的一个影像记忆。

在一个武侠小说尚未正名的时代,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却异军突起。1954年,《龙虎斗京华》在《新晚报》上连载,一时间名动香港,梁羽生也从此一发不可收,一生写出35部长篇,160册,1000万字,直到1984年“退休”,30年的武侠小说创作令其名满天下。

孔庆东注意到,在小说中,古龙喜欢用刀,而梁羽生喜欢用剑。古龙的文风大开大阖,用刀来表现自己的血和暴力正合适,而梁羽生则是一谦谦君子,喜欢在自己的小说里添加上一些诗词表现其舞文弄墨的文人本性。梁羽生先生曾经对记者说:“小说《龙虎斗京华》在《新晚报》上连载的时候,故事还没有想清楚,一首词先浮上心头,就拿这首调寄《踏莎行》作为我的‘开篇:弱水萍飘,莲台叶聚,卅年心事凭谁诉?剑光刀影烛摇红,禅心未许沾泥絮。绛草凝珠,昙花隔雾,江湖儿女缘多误,前尘回首不胜情,龙争虎斗京华暮。”

《七剑下天山》正文之前是一首调寄《八声甘州》,写得荡气回肠,气派不俗,隐隐有风雷之声。楔子回目就点名这部小说都因为一首词而来:“一阕词来,南国清秋魂梦绕”。在《七剑下天山》中,梁羽生特别钟爱的清代词人纳兰容若成了一位侠客,不过他出场时自然不能忘了他的拿手好戏:诗词。他的姑姑纳兰明慧对他说,他的两句诗“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皇帝并不欣赏,问他还有什么新词,才华绝代的纳兰容若就从斗篷里拿出一把“马头琴”,调好弦索,弹奏起来,将一首新词唱得如泣如诉,令纳兰明慧泪流满面。

想来梁大侠对于自己出口成章的独门武功一定颇为自负,所以他的小说,常常会以一两首诗词定场。梁羽生强调“宁可无武,不可无侠”,以一介文弱书生来写江湖恩怨血雨腥风,却也是别开生面。

金应熙的言传身教

梁羽生不仅开一代之文风,其人缘人品也堪称典范,香港《大公报》和《新晚报》的唁电称:“文统先生生前,爱国、爱港、爱报,与同人相处融洽,待人亲切随和,其在‘康乐部下棋、打乒乓球的‘豪侠音容笑貌,至今仍为老一辈同人所乐道。今斯人已去、典范犹存,望夫人及家属节哀保重,谨致沉痛悼念与诚挚问候。”

可是当年鼓动梁羽生写武侠的《新晚报》总编辑罗孚却说:“在我看来,梁羽生对金庸有点不服气,但是他也不好说出来,毕竟金庸名满天下。他并不去跟金庸相比,但实际上又在相比。”这样的说法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抑或仅仅凭借自己的个人判断。不论是在自己的文章中,还是在接受记者采访,梁羽生总是谦虚地推崇金庸,说自己是开风气之先,而将武侠小说发扬光大的则是金庸先生。

梁羽生也是尊师重道的典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去年出版的梁羽生散文随笔集《笔花六照》中收录的文章,回忆师友的文章占了相当多的篇幅,时刻不忘饶宗颐、简又文、金应熙等恩师的恩情和教诲。1982年2月,香港大学向饶宗颐颁发名誉博士学位,缘由是表彰其古文字学——尤其是甲骨文及楚辞——方面的研究,对于饶先生敦煌学方面却未曾言及,对于校方的疏漏梁羽生也颇有微词。

梁羽生深受其师金应熙的影响是不争的事实。金应熙爱棋成癖,竟然因为下棋而失去留学的机会。此人不修边幅,真狂士也,在香港大学里读书的时候常常到街边与“摆棋”的职业棋手下棋,直到废寝忘食,错过宿舍关门的时间,竟睡在洋教授寓所的门前,洋教授清晨出门正好撞见此生,一惊非小。原本他年年都是香港大学的第一名,按常规可以保送留学英国,但因洋教授反对而终于痛失留学机会。

梁羽生得到老师金应熙的“真传”,也酷爱下棋,他回忆说:“在香港岭南大学的时候,我与金应熙老师常常在一起下棋。金师下棋下得很好,他对周德裕的开局了如指掌,对‘华南四大天王(黄松轩、冯敬如、卢辉、李庆全)的棋法也很精通,我常和他切磋。虽然毕业后我们见面少了,但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和棋的缘分并未就此结束,许多象棋大师的对局,我都是在第一时间看到。我也曾和顶尖的象棋棋手对弈,以我的水平自然是负多胜少。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金师和他们对弈会是怎么样的情况。”

除了是棋迷,金应熙也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反右期间,身为陈寅恪亲传弟子的金应熙竟然贴了老师的大字报,陈寅恪的夫人唐筼抄下来给陈寅恪看,陈寅恪勃然大怒说:“永远不让金应熙进家门。”他的“左倾”也部分影响到了梁羽生。

2001年11月27日,梁羽生在香港浸会大学做了一次题为《早期的新派武侠小说》的讲演,其中,梁羽生这样总结新派武侠小说(早期)的“套路”:“时间大都选择:1.外敌入侵。2.民族矛盾深化。3.政治腐败、官逼民反,用当时‘新史学术语,即‘阶级矛盾激化”。其实这何尝不是梁羽生本人的喜好?天山七剑反抗的是满族的入侵,玉罗刹岳明柯等人反抗魏忠贤的鹰犬,梁羽生自己也承认,自己写武侠小说,近因是罗孚《新晚报》的约稿,远因则是受了金应熙的影响。

梁羽生给《新晚报》写了一部《龙虎斗京华》后名声大噪,当时刚刚创办的《商报》看得眼红耳热,请梁羽生给他们写武侠小说,罗孚只好同意,他给出的理由是:“因为当时要支持《商报》嘛,这是我们办的报纸,准备继承《大公报》、《文汇报》的。”当时的香港虽然仍在英国统治之下,但左倾思想对于知识分子的影响不容小觑,特别是一种民族主义情绪,在一个革命的年代,在他们的内心中熊熊燃烧,这似乎也是梁羽生、金庸的武侠小说——不同于古龙极端个人化的写作——能够广受欢迎的一个时代背景的原因,幸好梁羽生同时还懂得文学的规律,没有将《七剑下天山》写成《暴风骤雨》。

也正是梁羽生分身乏术,给《新晚报》空出了一个连载的位置,才促使罗孚请金庸出山写作武侠小说,那本书即《书剑恩仇录》,成就了金庸现在的武侠小说宗师地位。

最后的遗憾

大师已乘仙鹤去,江湖恩怨几时休。

用梁羽生的方式来写小说的,大概也已经成了古董。现在古龙一脉武侠的流行,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现在的武侠作家对于中国的历史实在是知之甚少,写一个天昏地暗的复仇故事,说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多角爱情,作为快餐是足够了,于是,银幕上的打打杀杀越来越变成一种简单的感官刺激。想要重温一下梁氏富有诗情画意的文风,重温那些慷慨激昂的历史,还是要读梁羽生先生的原著。武侠研究学者罗立群对梁羽生的评价就比较中肯:“梁羽生小说的语言文采飞扬,字里行间透出浓郁的书卷气,故事中又常常用诗词歌赋、民歌俗语点缀其间,以创造优美的意境、气氛,烘托人物的内心世界。”

最让梁迷们感到遗憾的恐怕还是梁羽生的未竟之作《武林三绝》不知道修改成了什么样。不知道是因为梁羽生对这部小说非常不满意,还是因为他对其珍视有加,《武林三绝》只在《大公报·小说林》上连载(1972年10月1日-1976年8月16日)。连载完之后,梁羽生就声称自己一直在修改这部小说,直到他去世也没有见他以单行本形式正式出版,也不知道是否还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但愿梁羽生生前最大的一个谜将在他去世之后揭晓,但愿它不会像金庸大幅修改自己的小说之后变得面目全非。

梦已逝,只存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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