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叶新
我让人讨厌之处甚多,最令人讨厌的诸多毛病之一是记不住别人的脸。尤其是方才还见过,还介绍过,还握过手,还交换过名片,还说过:“认识你很高兴”的人甚至显要,我一转身,就认不清人家的面目了。这叫“转身不记脸”,这叫“翻脸不认人”,可恶之至!什么“认识你很高兴”,刚掉头,就不认不识了,高什么兴?假的!
在社交场合,我尤其紧张,不敢和人打招呼,因为不记得我是否认识对方,见没见过;也怕别人和我打招呼,因为不知道他尊姓大名,是否相识。有熟人来我家,似曾相识,但回忆不起,常常是聊了半天,还不知道此人是谁,只得把妻子叫到厨房,悄悄问她:“他是谁呀?来过吗?我认识吗?”妻子说:“你问我,我问谁呀?”
记忆有很多种类,有听觉记忆、味觉记忆、运动记忆、情感记忆等等,“翻脸不认人”,是视觉记忆力差。托尔斯泰七十多岁了,还能记得几十年前访问过他的一个少女的面容。当这个少女已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再次出现在托尔斯泰眼前时,托尔斯泰立即就把她认了出来。周恩来也有过目不忘的神奇记忆力,任何人只要给他看过一眼。他就能终身记住他。他们两位是大人物,金睛火眼;我是小百姓,凡胎肉眼。我哪行?我过目即忘。
年轻时,有人给我介绍一位姓丁的女友,约在南京玄武湖见面。那天有灯会,一路上只顾看灯,也未仔细端详女友的芳容玉貌。走到半路,女友入厕,将手上的一袋花生米交给我。我在湖边的一个报摊前边看报边等待。不一会儿,一个姑娘站在我身边。我对她笑笑,她也对我笑笑,我将手上那袋花生米递给她,她拿了几粒吃起来。
我说:“走吧!”她也就大方地跟着我往人群中走去。一会儿她问我:“同志,贵姓?”咦!难道介绍人没向她说过?我说:“我姓沙呀!”接着她就做了自我介绍,她说:“我姓李,在徐州工作,这次是出差到南京来的。”我一听吓一跳,给我介绍的女友不是姓丁吗?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改姓李了?明明是南京人,怎么又变成了徐州人?我想我肯定是认错人了。弄得“面目全非”了,于是连忙做了解释,离她而去。由于我“目不识丁”,姓丁的女友当然也早就离我而去了。
我年轻时填过一首词,调寄《浪淘沙》,题为《一瞥》,可以为证:
一瞥永萦怀,
一笑难猜,
娉娉娟嫋一裙钗。
萍水相逢何处去?
不见重来!
寻觅立高台,
注目前街。
方才她忽现芳阶,
载欣栽奔忙去会,
认错香腮……
词学大师龙榆生先生对我这首《浪淘沙·一瞥》曾有评语:“轻灵跳脱,大是美才。”可惜“美才”常常认错“美腮”。
我非但“目中无人”,还时常“目无领导”。两年多以前,我和我女儿在静安宾馆门前遇见正在散步的我的顶头上司上海文化局副局长肖炎同志,我对我女儿介绍说:“这是住在我们一号楼的隋叔叔。”我女儿便叫了一声:“隋叔叔,你好!”肖炎同志当时肯定给我弄懵了,只得满面笑容地连连点头,可他心里一定在想:“我什么时候姓起来了?”其实是我把肖炎同志错看成上海歌剧舞剧院的隋月龙同志了,肖冠隋戴了。
当然我不是对所有人的脸都记不住,父母兄弟、老婆孩子、亲戚朋友的还是记得住的。要是连老婆的脸都记不住,那后果就严重了。我记不住的是平时接触较少或者多年不见的一些人的面容。《上海文化艺术报》的主编朱士信同志知道我的毛病,每次和我见面他都不厌其烦地主动先介绍:“我是朱士信。上次你见过的。”他的容忍和耐心,使我感动和惭愧。
还有一类人的嘴脸,我明明认识,但我看也不要看,道不同,不相与谋;有所认,有所不认。这类人或是“执左道以乱政”(《礼记·王制》)的野心家,或是“顾左右而言他”的投機者。即使他们主动向我伸出手来,我也不屑一握,并故意目瞪口呆,装作不认识,然后扬长而去。这正是:
十有九官堪白眼,
百无一士有丹心。
赏心亭下纵然过。
懒拍栏干懒登临!
[选自《天益社区》]
题图/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