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天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个完全成熟的苹果,外表沁人心脾,内里却透出行将腐烂的颓废和绝望。
2004,姚学聪的世界扑朔迷离,许多事纠缠在一块,串成一个个结子,就像他惯于行走的那条小路边石墙上的苔藓,如鬼怪的毛发一般,披挂下来。
那个冬日的凌晨,当警车呼啸着将姚学聪从家里带走时,他刚一岁大的儿子正紧攥着小拳头放在嘴里,仍在甜甜地酣睡,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年轻漂亮的第四任妻子,则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守在门边向他挥手告别。直到再也见不着他,她仍旧呆立在那里一直挥一直挥,仿佛空气中还有他的影子,又像是在和他永别。
这一天迟早会来临。身为茂翔集团总裁的姚学聪,早在被逮捕之前的几个月甚至几年前就预知了自己命运。虚报注册资金、偷税漏税……这些从茂翔诞生之日起就紧缚在他身上的原罪,静静等候着东窗事发的那一天,等他姚学聪来偿还。
被判入狱四年零两个月的那天,以前包围着姚学聪的人群早已轰然散去,来听庭审的只有茂翔的副总魏斌。姚学聪早早交代了“后事”,将茂翔托付给了他一手培养起来、深受信任的魏斌。
“要采取‘姚学聪与茂翔剥离的策略,让我的负面影响对茂翔的冲击降低到最小。一定要对外重新树立茂翔的企业形象!”庭审结束,姚学聪被押走。魏斌从姚老板临别的那一眼中看到了他“临别托孤”的那份决绝。
梦
铁门在背后砰然合上。四年后,姚学聪的出狱,并没有电影里那么戏剧化的情节。对于像他这样的“经济犯”,狱警和劳教干部并不像对待其他罪犯那样循循善诱,甚至对他不闻不问。或许在他们眼里,像姚学聪这样曾如此有钱的老板,出狱后或许还会同样有钱。
姚学聪走出监狱大门十步开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关押了自己四年多、牢不可摧的围墙,仍旧如此高大而令人呼吸困难,仿佛随时会压下来,又将他掩埋其中。姚学聪赶紧回头小跑几步,喃喃自语道:“我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他本以为魏斌会亲自来接自己,却发现魏只是派司机小吴守在路边。车还是姚以前的那辆奥迪A6,他入狱后就是魏斌在用。“姚总好!”姚学聪的司机小李早就不在茂翔了,新来的小吴显然已被事先叮嘱好今天要接某位重要人物。小吴殷勤地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姚学聪却径直打开后座坐了进去,那是他之前长期习惯坐的位置。
姚闭上眼睛,慢慢感觉着奥迪车椅背上传来的电动加温的热度,或者说他正试图细细地找回原来的感觉。“姚总,这几年茂翔发展很快。魏总的座驾早就变成奔驰S600了,您这辆车现在是财务总监在用。”热情的小吴没料到自己本想讨姚高兴的话,却顿时让他感觉不舒服起来。姚学聪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丝没来由的不快究竟是为什么。
“太热了,把电动加温关了。”总之,之前还令他倍感熟悉温馨的这辆车,一下子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价值。
车并没有开进茂翔集团,而是停在了附近的一个高档酒店门口。“姚总,请您稍作休息,魏总马上就过来。”小吴走后,姚学聪站在套房的窗户前,那里可以鸟瞰整个茂翔集团。如小吴所说,这几年茂翔发展果然很快,单看那几座之前没有的大型厂房就知道了。
魏斌并没有马上就过来,姚学聪等来等去,竟然在床上沉沉睡去。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他做了很多荒唐的梦,一会儿是魏斌拿枪指着自己,让他交出所有的股权;一会儿是妻子带着儿子在前面跑,自己在后面追,怎么追也追不上,儿子竟然还是一岁时的模样……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终于将陷入梦魇的姚学聪惊醒过来,汗水浸湿了一身。魏斌到了。
遗忘
“姚总,这些年您受苦了。”魏斌一进门就给了姚学聪一个结实的拥抱。虽然近年来这位老部下一直推说公务繁忙,来看自己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相逢的这一刻,对方眼眶里泛出的泪光却是货真价实的。一时间,姚学聪也忍不住红了眼,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燕窝、鲍鱼、鱼翅一个都不能少,要绝对极品的!”在楼下的粤菜餐厅,魏斌为姚学聪准备了一桌极为丰盛的佳肴。
“我家那口子怎么样?”姚学聪犹犹豫豫地抛出一个问号。
“姚总,先吃点东西,咱们慢慢聊。”魏斌的闪烁其词让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四年前,姚学聪将茂翔托付给魏斌,却并没有把妻儿托付给他照顾。事发前,他就给娘俩准备好了退路,所有的房产积蓄早就转移给了母子二人。在当时,那是不得已为之。如今看来,他还是赌输了。
眼前的这桌美味顿时黯然失色,姚学聪伸出去的筷子又缩了回来。茅台吞在口里,也犹如毒药。“姚总,您这些天什么都不要想,先休息。过段时间,我们再从长计议。”魏斌拍了拍姚学聪的肩膀安慰道。
然而,第二天,姚学聪就迫不及待地分别去了自己以前的八处房产。无论是别墅还是公寓,里面都住着陌生人。谁也不认识他的妻子儿子,更不认识眼前这个头发花白、提前衰老的男人。
是啊,自己已经五十多岁,熬过这几年监狱风云,更是显老。妻子才不到30岁,又拥有那么多财富,不舍他而去,舍谁而去?
姚学聪并不怪年轻的爱人薄情。当年,他花大笔金钱诱惑这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娇滴滴的校花投进自己怀抱时,就很清楚明白这是一场商场上常见的公平交易:他的钱交换她的青春美貌再加上一个或几个后代。他们夫妻达成一致,并无不妥。
他只是舍不得儿子。这些年,他甚至忘记了儿子的样子。走在街上,擦肩而过,他绝对认不出谁是他的骨血。
不知不觉,姚学聪来到了自己和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女儿就读的中学门口(第一任和第三任均未给他留下子嗣)。直到放学后,所有的学生都走光,他还是没有看到女儿的身影。
“这位先生,你等谁?”最后一个出来的老师好心地问道。
“我等我的女儿姚思思,她今天没上学吗?”
“姚思思?我以前教过她,她两年前就考上大学去北京了啊!”老师惊奇地说道,目光也变得谨慎怀疑起来。哪有父亲会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早就高中毕业了啊!
犹如一道闪电,把姚学聪彻底击醒过来。四年来,他曾怪过前妻从不肯带女儿来探监。现在,他明白了,什么
都明白了。原来一直以来,除了钱,他什么都没给那母女。
剥离
出狱两周以来,姚学聪一直呆在魏斌给自己开的酒店套房里,奢华而孤寂,令他想到了另一个牢笼。
自从妻儿失踪以后,他就彻底断了到亲友那里寻求慰藉的念头。父母早就不在,兄弟姐妹早年间从自己这里得尽好处后,在他入狱时也早已作鸟兽散。他并不怪他们,只是有点发狠地希望:有日若东山再起,他们别再来找自己!
对,一个男人要想重新振作,只能靠事业!他姚学聪不是还有茂翔近40%的股权吗?可是十几天来,魏斌并没有顺理成章地将他引回茂翔,甚至没有带他进厂区逛逛。姚学聪有些着急,不知道魏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
“姚总,今时不同往日,您不在的这几年,茂翔的变化太大了。”姚学聪不是听不出魏斌的语带双关。他暗自忖度:即便茂翔变了天,还是我姚学聪一手创办起来的那个茂翔。你魏斌功劳再大,也只是我请来的“兵”!
终于,出狱两周零两天之时,魏斌带着阔别已久的姚学聪走进了茂翔的大门。守门的还是以前那个大爷,可一见到姚学聪却如同见鬼般赶紧埋下了头。步入厂区,规范着装的工人熙来攘往,此时正是下班时间。“魏总好,魏总好……”问候声此起彼伏,魏斌也一一向大家点头挥手致意。姚学聪恍若隔世,这一幕自己曾如此熟悉,曾几何时就换了男主角?
走进会议室,茂翔董事会及全体股东大会的成员,熟悉的、陌生的整整齐齐地坐了一屋。魏斌带着姚学聪一进门,刚才还人声鼎沸的房间顿时鸦雀无声。“欢迎姚总归来!”还是魏斌带头鼓掌,其他人的掌声也稀稀拉拉地响了起来。
姚学聪以为这只是魏斌安排自己和大家重新见面的一个碰头会,却没想到,他才回茂翔的第一天,就被人架在了火上烤。
这场会议出奇地漫长而又出奇地迅速:人们怀疑而不屑的目光和言语,如针般刺在姚学聪身上,使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这样度过了漫长的一生,却又迅速地决定了他将来在茂翔的位置和命运。他可以回来继续当他的总裁,但却是一个没有任何人信任的总裁!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彻底交出手里的股权,他会得到一个极为诱人的价钱。他们不想和他过不去,也希望他别和钱过不去。
姚学聪的背脊一阵阵发凉,坐在这里攻击他的有和自己一起创业的元老,也有这四年才进来的新人。众人的面孔离自己越来越近,好像每个人都恨不得伸出手来将他推出门去。
坐牢的日子,虽然没有自由也勿提尊严,但他姚学聪打心眼里仍然高傲如君王。他时时自我暗示:我的“国度”在高墙之外而已。可现在,当他坐在自己曾经的“臣民”面前,却切实地感觉到了卑微、渺小,任他如何表现也只能换回一个个漠然的表情。他被自己欠下的“重债”彻底压下身来。
惶惶然的姚学聪求救般地向身旁坐着的魏斌望去,可魏始终不发一语,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会议好不容易熬完,姚学聪跟着魏斌进了后者的办公室,那里也曾是他的办公室。不出意料,墙上自己的大幅油画像已经被魏斌的相片取而代之。其他的摆设变化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姚学聪虽然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心里还是犹如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姚总,请您见谅。这就是我和您说的茂翔变化太大的原因。我甚至都无法控制这样的局面。请您理解,大家只是不想看到茂翔再乱。”魏斌紧皱双眉,仍旧使用敬语,可姚学聪还是看不出他眼里真实的表情。
“不过,我并不赞同他们这样对您。茂翔是您创建的,这是无法磨灭的事实。我也是您一手栽培起来的,没您就没我。”就在姚学聪已经绝望的时候,魏斌的话却又给了他一丝念想。
“我的意思是,我们依然采取‘姚学聪与茂翔剥离的策略。请您今后仅仅扮演幕后老板的角色,而我依然恪守职业经理人的底线。”魏斌的话很简略也很到位,姚学聪从没听得如此明白过。这看上去是一个多么合理而合情的建议啊!他姚学聪还能奢望什么?
然而,这一刻,他却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个完全成熟的苹果,外表沁人心脾,内里却透出行将腐烂的颓废和绝望。直到这时,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彻底背弃!那份苍凉感一直从脚淹没到了喉咙,令他透不过气来。
最后的结果是,傲气如他,自负如他,并没有接受魏斌的好意,而是毅然完整出售了自己的股权。姚学聪并没有要一个离谱的价格,毕竟茂翔曾像他的儿子一样。
挂果和老去
半年时间过去了,姚学聪带着巨款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有人猜测他去了国外,有人猜测他赌博赌输了,甚至还有人传言他已被谋财害命。
然而,据最可靠消息,姚学聪居然在远离城市的一处荒山承包了1000多亩地种橙子。橙子挂果要六年,到第一次挂果的时候,他已经60岁了。
又据说,有人曾见过他,戴着一副大墨镜,穿着破了洞的圆头大汗衫,兴致勃勃地跟人聊橙子挂果的情形。那副神态犹如因为表现好而获得了最好奖励的小孩。
大部分人羡慕他这样的心境和处境,也有人这样文绉绉地评价:姚学聪正如同《金色池塘》里的那对夫妻,不再企望迁徙,而听任蔓草埋路,这便是老。
编辑 范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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