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良 刘宏日
现实主义小说家反映社会现实,常常从经济视角切入,通过解剖分析经济问题来表达对社会问题的思考。恩格斯曾经指出:巴尔扎克小说“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1)看来,小说承载经济含量,真还有着无穷的魅力。
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创作与经济发生紧密勾连的,当首推茅盾。他于1930年代创作的许多“社会剖析小说”,往往都有一个经济命题,所以不妨认为,他这一时期的许多小说“堪称为经济小说”(2)。如在《子夜》、《林家铺子》、《春蚕》等作品中,作家基于“大规模地描写中国社会现象的企图”,广泛描写由城市、农村、乡镇,工人、农民、企业家、金融家、小商人等组成的立体式的社会经济结构图,描写对象涉及各个行业,包括工业、农业、商业、金融业、投机业等等,显示出社会经济结构的多层次性,从中可以看出作家对表现经济问题的浓厚兴趣和用经济视角分析社会问题的精辟性。今天重读茅盾小说,品味其由经济视角透视社会的经验,当可以发掘这部名著的独特意义与价值;而返观当下中国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经济问题作为社会重要问题变得更与人们息息相关,作品用经济视角表现社会的现实观照意义也会得到生动的呈现。
一、独特视角:着眼于“社会经济结构”透视社会现实
作为对社会现实的深层次剖析,小说要深切而有力地表现社会现实关系,从经济视角入手不失为是一种有效的选择。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以人为主体的现实社会关系,“一句话,都是自己时代的经济关系的产物;因而每一时代的社会经济结构形成现实基础……全部上层建筑,归根到底都应是由这个基础来说明的。”对于社会科学理论曾做过深入研究的茅盾,对“社会经济结构形成现实基础”的理念有着深切的认知与理解,因而在文学创作中从经济视角观察、分析社会现实,便有一种理论的自觉性。谈到小说表现人物思想性格的复杂性,他曾提出,“人的思想乃受社会环境所支配,而社会环境乃受经济条件所支配”,把这一规律性的揭示运用于文学创作,“一定得努力探求人们每一行动之隐伏的背景,探索到他们的社会关系和经济的基础”。因此通过描写人与人之间复杂的经济关系,来充分展现人物复杂的个性心理,从而使社会现实关系得到生动有力的表现,就非常重要。正因如此,茅盾把这一基本原理运用于创作实践,在表现复杂社会关系时,总是将人物置身于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完整现实之中,充分展现“受经济条件所支配”的“社会环境”,使人的个性心理和行为冲突得到生动表现,同时也使社会现象、社会矛盾得到深刻揭示。在他的许多作品中,总是用很大精力着眼于“社会经济结构”图的描绘,从而使作品显示出恢宏的气势和精致的描画,显示出观照现实、分析社会本质的深刻洞察力和透视力。
《子夜》创作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作品出色地描绘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社会经济结构”图画。作者将主人公将吴荪甫置身于工厂、农村、交易所三条经济“火线”中,让人物为办工厂、搞实业、获取经济利益而挣扎奋斗,经受磨难,与社会各阶层发生纵横交错的联系,从中透视出错综复杂的“经济关系”。这幅“社会经济结构”图画,是围绕着吴荪甫为振兴和发展民族工业的“野心”而展开的:同买办工业相抗衡,与孙吉人、王和甫联手创建益中信托公司;为拯救奄奄一息的与百姓生活攸切相关的日用品工业,他扩大经营规模,重组了八个日用品工业小厂;甚至为了获得丝厂原材料,保证自己的工厂能正常生产,他毫无怜悯地挤跨、兼并了朱吟秋的丝厂,从其手里夺得几十包“干茧”,等等。上述种种举措,显示出一个颇有作为的民族资本家超凡的经营管理才干、能力和胆识,更重要的是描写了以吴荪甫为主轴而广泛伸展的社会经济关系,它几乎是中国30年代民族经济发展的一个缩影。而这幅“社会经济结构”图的日趋暗淡以至于彻底崩坏,也取决于多方面的经济因素:一方面是1929年爆发的世界性经济危机和由此引发的世界经济大萧条,资本主义国家为转嫁危机,向弱小国家进行大量的商品倾销,挤压了本国的民族工业,扰乱了商品市场;另一方面是国内军阀混战,政府腐败,既无力阻挡汹涌而来的外资入侵,也无能扶持民族工业的发展,必然使十分脆弱的民族经济江河日下,无力回天。吴荪甫就陷入了无法摆脱的困境:双桥模范镇的破灭,使十几万钱投入颗粒无收;裕华丝厂生产的产品销不出去,加上工人工资要支付几十万,刚兼并的8个厂要采购原材料,资金周转出现困难;筹措办企业资金之难,几乎使他焦头烂额,眼看扩大规模经营已是无望,从朱吟秋手里弄来的干茧反而变成脱不掉的“湿布衫”;赵伯韬对他的裕华丝厂垂涎已久,实行经济封锁引诱他进入公债市场冒险,在做公债时千方百计挫败他,使其一再亏空,企图夺取其企业;最后决意与赵伯韬在公债市场上“背水一战”,而他的支持者却临阵“反水”:杜竹斋要从益中信托公司撤股,元大庄原先答应借款十万突然变卦,终于弄得一败涂地、倾家荡产。处于经济关系漩涡中心的吴荪甫,最终在各种经济力量的侵袭中扮演了一个“失败英雄”的角色,而其失败,恰恰深刻地昭示了旧中国民族经济的脆弱性,昭示了毫无主权地位的半殖民地中国的可悲命运。
如果说,《子夜》是从工业经济的视角表现复杂社会矛盾,那么,《林家铺子》则是从商业经济角度反映了那个时代社会的复杂经济关系及由此呈现的社会面貌。小说中的林老板是个开杂货店的小商人,他从上海进货,零售给乡村的农民与小镇的市民,在商品流通中起着桥梁作用。从他在生意清淡时,用“一元货”、“大廉价”招徕顾客;生意好转时,就提高价码,甚至不惜把东洋货改装为国货出售,足见其是个精明能干的小商人。所以在镇上大小店铺倒闭28家的危局中,他依然能开辟财路,将小店支撑下去。然而,由于复杂的经济关系纠缠,林家铺子也终于逐渐向着倒闭的路走去:农民的日益贫困加以上海“一二·八”战事的爆发,农民的购买力锐减,使小店的资金周转难乎为继;而各商店的不景气也产生了联动效应,店伙寿生外出要账屡遭受气,要回的仅有的这点账款又不敷支付欠款,向“钱猢狲”钱庄借钱又碰了壁,“人欠”的钱要不回来,“欠人”的又被上门索要,如上海东升号来人坐索现款,本镇恒源钱庄逼还旧帐,朱三太、陈老七、张寡妇存钱散户的索还本利,又加上同业裕昌祥阴谋挖货,官僚分子敲诈勒索,各种厄运接踵而至,这个苦苦挣扎的小商铺终于只能关门了事。小说描写一家店铺的生存艰难,牵动着多层面的经济联系,辐射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内涵。它对于我们观照30年代中国社会经济面貌同样有无可漠视的意义。
茅盾从经济视角切入,自觉地且卓有成效地将经济描写渗透于文学创作,显示出他在小说文本中的独特意义开掘和他作为现实主义小说家的独到的表现能力。他的小说描写30年代的社会经济关系,为我们认识那个时代的社会本质提供了有力的佐证;而小说以世界经济为背景展示我国30年代的经济状况,提出的许多经济问题,诸如强化“反倾销”机制以保护民族工业发展问题,投资市场中股票交易的运作规范问题,市场经济中的风险防范问题等,至今仍不失观照意义。经济小说对于现实似有更大的穿透力,这是其独特的魅力所在。在我国现当代小说中,经济视角的缺失或表现力不足,是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这使我们同擅长于表现经济问题的欧洲现实主义作家(如巴尔扎克)的小说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在这方面,茅盾作出了自己的探索与尝试,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是值得当今作家认真借鉴与师法的。
二、揭示一只“看不见的手”
——经济规律对现实的支配
茅盾小说的经济视角之不同寻常之处还在于:他是从大处着眼,全景式地把握社会经济状况,因而对整个社会经济的变迁、走势、动向等都有极大的透视力;他总是带着理论自觉性与创作自觉性把握经济问题,因而写经济活动,并非现象的罗列,往往是对一种经济规律的揭示,并以此为切入口去观照、解剖社会现象,就有对现实问题的精确把握。
为准确、全面反映当时的中国经济现状与走势,茅盾用力寻找的是一个能观照全局的经济透视点,他选择的对象是以民族工业中的丝绸行业作为表现重点,许多作品总是以丝绸厂老板作为主人公,如《子夜》中的吴荪甫,《多角关系》中的唐子嘉等。谈到何以选择丝厂老板作为民族资本家的代表,茅盾说,“一来因为我对丝厂的情形比较熟习,二来丝厂可以联系农村与都市。1928—1929年丝价大跌,因之影响到茧价。农村与都市均遭受到经济的危机。”这样的选择无疑是极有眼光的。因为就30年代中国经济现状而言,影响、制约当时经济发展的突出问题,是外资入侵造成民族工业衰落,而民族工业中尤以传统优势产业且在国际市场上占据优势地位的丝绸、纺织工业等的衰落最为严重,也最足以说明当时的中国民族工业受损程度;而且,丝绸业联系到乡村与城市,其衰落不仅影响到工业,还直接影响到农村与农业经济,真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茅盾的作品表现因丝绸业的衰落而引起的联动效应,是极为精彩的。《子夜》写吴荪甫把振兴民族工业的希望放在丝绸行业上,是由于他认定:“中国的实业能够挽回金钱外溢的,就只有丝。”于是,他不遗余力苦心经营他的裕华丝厂,又进一步扩大规模,接办陈君宜的绸厂、朱吟秋的丝厂等,试图在发展丝绸业方面有所作为。然而,由于外资入侵、洋货倾销,而且是不择手段的倾销,单以丝绸为例,“日本政府奖励生丝出口,丝茧两项,完全免税,日本丝在里昂和纽约的市场上就压倒了中国丝”,注定了他经营丝绸业前途凶险。果然,在外国丝的挤压下,他的丝厂生产的丝找不到销路,堆积在仓库里,而资金周转不灵,又只得到公债市场冒险,终于弄得一败涂地,走上了破产之路。小说描写的另两位丝绸业老板:陈君宜的绸厂和朱吟秋的丝厂,也同样遭受倒闭的命运。更可悲的是,吴荪甫们经营丝绸业的遭遇,不但使他们自身受累,也使其他经济行业遭殃。首先受累的是为丝绸业提供原材料的蚕桑业。《春蚕》写农民老通宝一家从看桑、窝种、养蚕到收茧,辛辛苦苦地忙了几个月,终于获得了春蚕的空前丰收。然而,丝厂的大量倒闭,蚕茧无人收购,空前丰收并未给他全家带来财富,相反带来了空前的灾难,不但使他们增添了债务,还赔上了十五担叶的桑地。这就有力地表现了因丝绸业的衰败所产生的直接效应,揭示了工业经济崩坏背景下农业经济破产的必然性。而《林家铺子》写因农民日益贫困,购买力急剧下降,这家杂货铺也以关门而告终,则间接地描写了商业经济在整个经济萧条背景下的破产命运,自然也是整个衰败的经济链条中的一个难以幸免的环节。
在茅盾小说中,我们看到,由于丝绸业联系着工业和农业、都市和乡村,因此,由丝绸业不景气引发的经济问题势必波及到相关行业,产生一种恶性循环。此种恶性循环效应,是如此精确地符合着经济变动的内在逻辑:工厂由于产品滞销,或开工不足,或纷纷倒闭,造成作为丝绸工业原材料的蚕茧找不到销路,终于酿就农民不可思议的“丰收成灾”的惨剧;流通领域不畅,商业经济萎缩,资金拥挤在投机市场,又加剧了工业产品的滞销,加速了工厂的倒闭。如此恶性循环,正反映了当时社会经济的全面崩坏。在这里,小说写出的一幅幅剧变中的30年代现实社会经济关系图景,虽各自独立,又互相牵连,都同整个民族经济衰败这一大背景紧密相连、息息相关。而“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又都受到一只“看不见的手”——社会经济规律的支配,即受到当时中国的半殖民地经济(民族经济薄弱、帝国主义经济入侵等)的制约,使民族经济陷入难以挽回的崩溃命运。它说明,一个没有完全独立自主性的半殖民地社会,一种受制于外国资本、买办资本的半殖民地经济,毫无对于帝国主义的政治入侵、经济入侵的抵御能力,于是其经济生存形态脆弱得不堪一击,且在各条经济战线上全面败北,是势所必然。这一经济规律的揭示,不仅加深了人们对30年代社会经济的整体认识,更重要的是它深层次剖析了各种经济现象所由形成的社会原因,深入开掘了造成各种经济病象的共同社会根源。由此恰恰印证了:在特定社会制度下,受到一定经济规律的支配,吴荪甫们、老通宝们即使再有天大的本领,也总是回天乏术,壮志难酬。
一个作家的创作关注时代与社会,关注与人们的命运攸切相关的重大社会问题,其作品的价值总会时时浮现。茅盾当年对经济问题的思考,特别是他对某些经济规律的揭示,在同当代现实的对应中不难发见其独特的意义所在。尽管由于时代条件不同,经济问题的呈现方式会大不一样。当今世界面临着又一场经济危机风暴的侵袭,有人断言,此次风暴不亚于1929年的“世界经济恐慌”,许多资本主义国家已陷入经济“大萧条”,似乎当年《子夜》中的情景又要重现了。然而,一个强大的独立自主的社会主义中国已非当年可比,在许多国家陷入经济危机时,世界唯独对开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中国普遍“前景看好”。原由就在于:《子夜》中描述的因世界经济危机造成的任由外资“转嫁危机”的现象,在社会主义中国已不复存在,即便是对世界经济中可能出现的问题我们也有了种种应对能力和防范能力,譬如“反倾销”、“反垄断”,我国早已出台各种法规与措施,当年因外国商品倾销而挤垮我国民族工业的历史也不可能重现。重温《子夜》、《春蚕》等作品,可以从其反面强烈感受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可以深切感受到遵循经济规律办事是任何时候都不可或缺的。文学创作的历史和实践证明,只要社会问题存在,从经济视角透视社会现实的文学创作就不会过时。从茅盾的作品中可以读出新鲜感受,这便是其创作所独具的价值所在。
三、切入现代经济的核心部位:现代企业与企业家
茅盾从经济视角切入,选择民族工业作为表现重点,必然会涉及这一领域的一个重要对象——民族资本家,表现他们在特定历史时期的创业、竞争、奋斗和追求。在重视大工业生产的现代社会,工业已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茅盾在30年代就指出:“现代人是时时处处和机械发生关系的。都市里的人们生活在机械的‘速和‘力中”,“机械在我们生活中已经霸占了很重要的地位”。 这个事实说明,工业经济已成为现代社会经济的重要的甚至是核心的部位,尤其是现代都市社会中。由于茅盾是从民族经济这一透视点去表现民族工业的,因而作为民族工业的具体经营者——民族资本家,便成为作者藉以观照社会经济问题的一个重要载体,其小说表现现代经济,自然会切入其核心部位:现代企业与企业家。
茅盾小说中的民族资本家,有一个共同的称号,叫做“实业家”,其从事的职业是“办实业”,其行为的积极意义是“实业救国”。茅盾对这类“实业家”似乎情有独钟,倾注极大心力予以表现,不但是《子夜》,还体现在其他各种小说文本中。他将描写“实业家”的笔触伸展得相当广泛,涉及民族工业中的丝绸业、纺织业、运输业、制造业、日用工业等诸多行业,其小说拥有一个庞大的“实业家”群体,且其涵盖中国现代史的各个时期。其中较著名的有20年代的轮船公司老板王伯申(《霜叶红似二月花》),30年代的丝厂老板吴荪甫(《子夜》)、绸厂老板唐子嘉(《多角关系》)、橡胶厂老板何耀先(《第一阶段的故事》),四十年代的机器厂老板严仲平(《锻炼》)等。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如此关注民族资本家,又投以如此的笔力去表现民族资本家,恐怕是绝无仅有。
从“实业家”的角度看取茅盾笔下的民族资本家形象,可能会获得一种新的意义认知。诚然,茅盾表现民族资本家,有对这个阶级实体的“社会—政治”层面的分析,即通过这个阶级自身的复杂表现及其成败命运的揭示,藉以透视时代社会的本质。因此在以往研究中,人们习惯于简单地对人物作阶级身份的定位,把这些人物大抵看成是“资本家”的“标本”而忽略了其他侧面。然而,实际情况却要复杂得多。茅盾笔下的这些民族资本家,由于他们处于民族经济衰败这一大背景下,因而他们大都命运多蹇、壮志难酬;他们大都怀有“实业救国”的理想,虽然这不免只是“乌托邦”构想,但其振兴民族工业的抱负、热望,终究是难能可贵的;他们大都具有管理现代企业的经验,且具有强烈的创业意识、竞争意识和奋斗意识,这也是那个时代发展民族经济所需要的。因此,茅盾在表现这类资本家时,其侧重点往往不在“资本家”的一面,恰恰是在“实业家”或曰“企业家”的一面。作家对他们的坎坷遭际和悲剧命运,更多的是抱有深切的同情;而对他们的事业心,在当时堪称一流的胆识和才干,则倾注了不少激赏之情。通常资本家所具有的唯利是图、贪婪成性、纸醉金迷、荒淫无度等,很难从他们身上找到。这是茅盾描写民族资本家的独特之处,
这里,仍可以《子夜》中塑造的民族资本家吴荪甫形象为例。小说描写这一形象,当然也反映了民族资本家的阶级性特征,但突出显示的却是他作为一个现代民族企业家的诸多特点,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为振兴民族经济而有所作为的现代企业家的许多闪光点。例如他的兴办实业以振兴民族工业的抱负。作为当时上海首屈一指的丝绸业“大亨”,不独丝厂经营有方,还在故乡双桥镇经营电厂、米厂、油坊、当铺、钱庄,又与同业联手救活八个日用工业品厂,他憧憬着“高大的烟囱如林,在吐着黑烟,轮船在乘风破浪,汽车在驰过原野”,使自己的产品行销全国的穷乡僻壤,其竭尽心力奉行的“实业救国”精神于此可见一斑。又如他的丰富的现代企业管理经验和才干。他依靠从德国学成的现代管理科学,在生产工具上采用意大利先进的纺织机械,又强化管理提高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所以在当时办实业艰难,同业“一片叫苦连天”之际惟独他的工厂“经营最好”,他还采取一系列措施试图摆脱资金周转困难,如一度主动与金融界巨头杜竹斋合作,与孙吉人等创建益中信托实业公司以提高资本运作效率,与同行进行资产重组拯救频临倒闭的中小企业,为缓解金融危机应对赵伯韬对企业的经济封锁,介入金融衍生品的期货短期投机等,使其在极其艰难中依然能使企业苦苦挣扎生存。再如他的竞争意识和奋斗精神。为保全自己苦心创办的企业和公司,他敢于以强硬的态度与外国资本的买办和附庸赵伯韬进行抗争,不但拒绝同其的合作,还同他在公债市场上展开正面的较量,为此他每天所过的“简直是打仗的生活!脚底下全是地雷,随时都会爆发起来”,直至在同强大对手的抗争中悲苍地倒下。由于创业的艰难,对事业的执着,竞争的激烈,吴荪甫性格中的另一侧面也得以浮现:他并不如一般资本家那样,只图追逐利润而毫无别的追求,在个人私生活及情感方面似乎也无太多可挑剔之处,他不像“公债大王”赵伯韬那样贪图美色、荒淫无度,却显出对此缺少兴趣,甚至对年轻漂亮、富有青春魅力的夫人林佩瑶都缺少温情,以至于连她一度“红杏出墙”也浑然不觉。
从上述描写不难看出,茅盾对自己笔下的主人公吴荪甫的定位是十分正面的,特别是展示其“实业家”一面的品格时,尤令人感佩。茅盾后来对自己创造的吴荪甫形象就有这样的评述:“他有大志,有魄力,也有计划,他也不缺少同志”,可见不乏对他的赞赏之情。的确,作为一个颇具实力的实业家,他完全有能力把自己的钱袋鼓得更足,就像他的惯于见风使舵的姐夫、金融资本家杜竹斋那样,他也应当如许多资本家大佬那样成天出入于旅馆、舞厅、堂子、夜总会,但他的心思似乎只扑在事业上。这种强烈的事业心、拼命的工作精神、克己的生活方式,不仅在当时,即使在当下的企业家中也是不可多得的。正如有学者在评论吴荪甫作为一个现代企业家的特点所指出的:小说中的吴荪甫,“所呈现出的思想意识、胸襟气魄、性格气质、智谋策略、经营手段、管理经验、运筹思路乃至思维方式、性欲情感等,都足以表明他是一个地道的现代工业的大企业家,无不带有现代企业家的个性色彩;即使他内心的甜酸苦辣、感情上的喜怒哀乐、事业上的成败得失,也是一个现代企业家的真实生存感受和实在生命体验。在那样一个时代,他出色地实践了一个现代民族企业家的历史使命,也充分展示了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企业家的巨大能量和惊人的才干,他的悲剧是中国现代企业家生不逢时的悲剧。”是的,吴荪甫倘若能赶上一个好的时代,凭着他的强烈的创业意识和丰富的现代企业管理经验,他应当是有所作为的,其发展前景也是无可限量的。然而,时代酿成了他的悲剧,他失败了但依然是失败的英雄。但不论如何,吴荪甫的成败,以及他为发展民族工业和民族经济所显现的精神,都能为后来者提供许多有益的启迪。
的确,从经济视角切入,来考量《子夜》对于当下中国的现实意义,是丰富而深远的,它要远远超出以往人们局限于一种先在的阶级政治模式的评述,单就现代企业家精神的承续而言,这一点就非常突出。有研究者曾如此生动地阐述作品的当下意义:“作为作品的《子夜》的确表现了中国现代资本家奋斗的英雄历程,这个历程以其生命力和现实感正体现了中国当代经济改革进程的某些同类精神,即崇尚生产力的精神。那个向内地不断运送出水瓶、胶鞋、丝绸、棉布等产品的双桥工业王国,不正从 20多年前的深圳、温州以及随后的广东又开始了吗 ?”在吴荪甫身上闪耀着的企业家的光辉,的确正在被当代企业家成功地借鉴着,同时其注重办实业的种种精神、品格也在不断地给人们提供启示意义。比如他的自奉节俭,拼命赚钱而又不奉行拜金主义,财力不薄却不挥金如土,对当下的企业家不乏警示意义;他的严格的管理制度,在人才的识别与使用上做到唯才是举,这对于当下企业如何进行科学的人力资源管理是不无益处的,尤其是对于那些民营企业、私营企业等类似家族型企业存在的任人唯亲的人才管理模式,更具有借鉴的意义。也许可以这样说,用历史学经济学的眼光来重读茅盾的创作,发现其蕴含的恒久的社会历史意义,或许更能挖掘出作品本身具有深刻内涵的东西,也更能对其创作所独具的价值作出应有的评述。
注释:
(1)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2页,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2)王嘉良:《艺术范型与审美品性——论茅盾创作艺术与审美理论建构》,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69页。
(3)恩格斯:《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423页,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4)茅盾:《读〈倪焕之〉》,《文学周报》1931年8月第5期。
(5)茅盾:《致文学青年》,《中学生》1931年5月第15期。
(6)茅盾:《〈子夜〉是怎样写成的》,《茅盾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2卷第53页。
(7)《子夜》第2章,《茅盾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卷第44页。
(8)茅盾:《机械的颂赞》,《茅盾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9卷第401页。
(9)茅盾:《子夜木刻叙说》,《茅盾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1卷第313页。
(10)朱德发:《论茅盾文学的现代化选择》,《.茅盾与二十世纪》,华夏出版社,1997年版。
(11)曹万生:《茅盾在当下中国的意义》,《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
*本文是2006年度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常规性课题《走出解读经典的误区:茅盾创作的多重文本意义及其当代价值研究》(课题编号:06CGWX29YBM)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金华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