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
我和海飞并不认识,但我注意到,他的小说语言明快,叙事晓畅,有着可读的故事外壳以及具有个性的人物。此外,我还特别看重他小说中那种叙事语气:暧昧,冷静,漫不经心,以及文字后面那世事洞明的警觉。他的短篇小说,这个特点尤其显著。我喜欢有自己的叙事语气的作家,比如,苏童的短篇小说,就有一种他特有的氛围和语感,这种阅读感觉,在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中,也有——这就是一个优秀作家的语言标识。现在很多年轻作家并不看重这个,为此,他们写了很多作品,可在读者眼中,依然面目模糊。
令人高兴的是,海飞的写作,开始自觉地建立起自己的面貌。他有自己精神扎根的地方——江南的村庄或小镇,也有自己的叙事风格——絮叨而节制,散漫而细密。读他的小说,你会觉得有一束眼光,总是在一个貌似混乱实则秩序井然的世界里游移,每一个人物,都被一种难以撼动的规则推动着,这个规则背后,洋溢着令人窒息的腐朽和阴冷——人的所有悲剧性,正源于此。他的短篇小说《我是村长》,写的是一个村庄的政治和人心,那个叫洪飞的短命村长,置身其中,如同汪洋中的一条小舟,随波逐流,他所有的生活变化,都因着“村长”这个称号而来,也随着“村长”这个头衔的失去而失去。一个村庄,隐射的是一个坚硬的社会,它的背后,活跃着一整套权力社会遗留下来的潜规则,即便进入到了现代社会,对权力的迷信所养成的生存惯性,也还在决定人们的生活,这就是当下的现实一种。《谁是凶手》则从另一个角度,重述了这种现实的无处不在——试图挣脱这种现实,往往需要付出死亡的代价。两篇小说都有一个“洪叔”,因为他手中掌握着权力和金钱,而享受着村民们的膜拜和敬畏,他是一个村庄的中心,而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却只能在生存的边缘和缝隙中找寻幸福和欢乐——海飞小说最动人的,就在于写出了小人物这种渺小而真实的心理情境。
这些,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海飞为自己的写作找到了一种叙事语气和语言节奏。如果说长篇小说的核心是人物的命运,中篇小说的核心是故事情节,那么,短篇小说的核心则是语言和叙事本身。没有好的叙事感觉,短篇小说很难写得让人眼前一亮,这也是今天的作家越来越少写短篇小说的缘故。
作家的叙事能力正在衰退,维持小说往前走的,往往是经验的新奇感和故事的吸引力。很多小说家都成了故事的奴隶,仿佛他们写作的所有意义就是为了向读者讲述一个好看的故事,至于故事后面是否有作家的心灵跋涉,是否能够给读者带来沉思、带来自我追问,他们并不关心。为此,我看到很多小说,总是急匆匆地往前赶,叙事者根本没有耐心停下来看一眼周围的景色,或者注意一下人物的穿着。小说越来越陷入一种和新闻争宠的尴尬境地。
我现在不喜欢读这种小说:经验的类型越来越大胆,想象也越来越怪异,惟独写作者的心,却像钢铁一样坚硬。没有细致的感觉,没有温暖的同情心,没有精准到位的语言,翻来覆去就向我们讲述那点情爱隐私,小说变得了无新意。九十年前,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一文中说:“近人的小说材料,只有三种:一种是官场,一种是妓女,一种是不官而官,非妓而妓的中等社会,(留学生女学生之可作小说材料者,亦附此类。)除此之外,别无材料。”今日中国作家的小说材料,又何尝不是反复用这三种?“除此之外,别无材料”之困境,在当下的小说界,反而有越发严重的趋势。我常常在想,当作家那点有限的个人记忆、个人秘史被腾空之后,写作将何以为继?
很多的作家都开始抓住故事这根救命稻草。可故事真的能够拯救小说于危难之中吗?我表示怀疑。这是一个经验已经贫乏、故事也日益穷困的时代,在层出不穷的社会新闻面前,小说家在经验层面的想象力已经毫无长处可言。小说为何还要存在?我想,就在于小说不仅书写现实,还书写现实的可能性;小说不仅讲述生存的现状,它还探究这种生存现状的局限性,以及在这种局限性中人活着的意义所在。从这个层面上说,海飞的小说,精神视野还不够开阔,尤其是,他的小说容易被读者一眼就看穿,而缺少一个沉默的层面、未明的区域,无法让人作更多想象,也就无法写出“灵魂的深”(鲁迅语)。许多的时候,小说的价值,不在于作家所说出来的部分,而恰恰隐藏在作家想说而未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