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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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1998年的夏天,长江流域洪水泛滥,我们在多媒体教室看抗洪的新闻,你坐在我的前排。那个夏天,空气中满是躁动与不安,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你偏过脸,轻声说:“颜晓舒你这个爱哭鬼,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看完新闻后,学生会开始讨论发动给在前线的战士们捐款。有人说看到那些哥哥的手脚浸得发涨发白,要捐那种特质的雨靴,不渗水,质量特好。你微微地叹息,你说:“同学,雨靴能抵挡洪峰吗?”你们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你趁机从桌子下塞过来一块纸巾:“傻姑娘,把眼泪擦干了,多难看啊。”
我并不理会,偷偷地溜出阶梯教室,你叫魏之省,我叫颜晓舒,我们原本是毫不相干的平行线,放学后却要回到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家。
家很漂亮,二层的小洋楼,在静安路36号,门前有一小块花园,有白色的篱笆与缠绕在篱笆上的藤蔓。放学的时候,你拍拍自己的单车后座说:“晓舒,上来,哥哥带你。”我便在你的追逐下飞快地跑,傍晚跑到家的时候,你在篱笆前拦住我,虎着脸问:“去哪里了?不知道爸爸妈妈有多担心你么?”甩掉鞋子,看见在厨房忙碌的女人,我偏着头一路跑到二楼的房间。
魏之省,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是个爱哭鬼。我从未见过我的妈妈,奶奶说我出生前检查什么都是正常的,妈妈却在生我的时候出了意外,我出生的时候眼角都是泪水,妈妈离开后我的左眼总是流泪,谁也说不清为什么。
我的眼睛遇见风,遇见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掉眼泪。我抱着妈妈相框看的时候,也会流泪。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人,眉眼细长,嘴角上翘,她是爸爸的挚爱吧,可是我从未继承她的一点优点。当夜深人静时,我听见爸爸沉闷的呜咽,看着他抱住妈妈相框面部肌肉痛苦地扭曲的时候,我便知道,我替代不了妈妈。
1996年,他去香港出差,那么巧就遇见了你们,于是你与妈妈举家搬到上海。那时候我们还住小弄堂,我们的窗外总是飘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我看见穿着小背心的你,挺着薄薄的胸膛,在屋顶练粤语歌。
你大声喊:“上来,晓舒,哥哥教你!”你总把哥哥两个字说得特别响。我把眼神飘得高高的,面无表情地路过。
这天夜晚,你跑到我的房间,在我剧烈的心跳声中,俯下身,用纸巾擦去我眼角的眼泪,你说:“傻妹妹,做梦还哭,哥哥给你找到眼泪的上游,把它堵住。”我的心里便噼里啪啦地开始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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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眼泪的上游是什么呢?地理课上说到长江上游的发源地在唐古拉山的雪山时,你在我后面用脚尖轻轻地踢我,“嘿,晓舒,是雪山。”我懊恼地合上书本,被地理老师瞪了一眼。眼泪的上游怎么可能是雪山,或许是心脏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该死的病,流泪的时候心会微微地疼。
而每一次你在台上光芒万丈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株小草,我的骄傲在你的面前微不足道。那时候女生总喜欢问你维多利亚港湾的海风与黄浦江的有什么区别,我便在旁边哼着鼻子斜眼看你。
下课后你买雪糕,香草味的,塞给我说:“晓舒,吃醋啦?”我忘记告诉你,下课时间只有10分钟,雪糕常常冻得我舌尖发颤,牙齿失去知觉。但我依旧会骄傲地接过,或许这就是我心中小小的自尊,让全校女生为之尖叫的学生会主席买雪糕,真是不错的事情,尽管没有人知道你是我的哥哥。我从未出现在你的单车后座,一直到冬天到来的时候,我在一堆白色的雪域中看见了刺眼的红。围着红色围巾,穿着米色羽绒服的凌落贴在你的背后,你的单车在雪地上划过痕迹。
这一次你没有说:“晓舒,上来,哥哥带你!”因为你的后座有了凌落。与所有公主与王子的完美童话一般,你选择凌落,没有人会反对。你的妈妈是话剧团的演员,凌落也是话剧团的小团员,于是我见到你的母亲与凌落说话的时候,弯起细长的眼眉,心变得空荡荡。仿佛一下子忘记了曾经我是如何倔强地阻挡你们搬进新家,如何一次次寻找从前的小弄堂,直到看到那片土地树立起高楼大厦。
这个城市的高楼越来越多,却抵挡不住腊月的寒风。你离开上海去北方上大学的时候,去机场送你,凌落也去了,我远远地看着你们拥抱,你的手指铺在她细长的头发上,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我看见她的眼泪湿透了你的肩膀。
我突然不再流泪,因为我的眼泪从来只是落在空气中,没有人会在意它们的去处,从前如此,以后也一样。
你没有替我找到眼泪的上游,我却开始学会坚强。这一年,颜晓舒18岁,魏之省19岁。再过一年的时间,我就可以奔赴北方,在你的耳边告诉你,魏之省,从未把你当做哥哥,在维多利亚港湾看夜景的那个晚上,我执拗地拒绝你与你的母亲,只是因为我不想承认你哥哥的身份。
你以为我的记性不好,容易忘却,我却清醒地记得,6岁的时候,你7岁,眉目清秀,你穿蓝色的背带裤,格子小衬衫,锃亮的小皮鞋,你说自己是叮当猫。你从口袋里掏出的却只有几颗快融化的糖果和一堆色彩鲜艳的橡皮泥。我在街角拐弯的地方捡地上的尖利石头,趁着你捏橡皮泥的时候砸了你的脑袋。
一个星期后,我看见爸爸送你们上了飞机,心里满是得意,你的额头还包着纱布,还在往口袋里掏什么。自那以后,爸爸在上海与香港之间穿梭着,后来公司调他去香港蹲点,你们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看见你额角的疤痕,看见你微笑的眼眸,深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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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落总给你写信,用那种粉色的韩国信纸,字体是娟秀的。我偷偷地拆过几次,手指在学校老掉牙的信箱里抠啊抠啊,把好好的一封信弄得面目全非。到后来,她没有再写信,你偶尔给我发一两封邮件。但我分明看到你寄给她的包裹有北方的落叶与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你已经不穿背带裤,不觉得自己是叮当猫,却总能让包裹成为百宝箱,让凌落快乐。
我在心里咬牙切齿,魏之省,不守信用,眼泪的上游是什么?我一次次问自己,在看书看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不可抑制地在深夜哭出声音。魏之省,我想你,如此地想你。
我去你的房间翻箱倒柜,你的房间不如我的卧室朝南,有充沛的阳光,我翻出你的白衬衫,翻出你的帆布鞋,翻到一本塞在床底鞋盒中的日记本。原来你也与我一样,喜欢将零钱与记忆放在鞋盒中。
里边有几张港币、泰铢,花花绿绿的钞票有些陈旧,还有一叠叠照片。你染着斜斜的黄色刘海,和当时盛行的那些古惑仔一样,稚嫩的眼神里充满着年轻的义气。也有理着平头的时候,俨然一个小马仔,穿满是破洞的牛仔裤,路出手臂上小小的肌肉,是13岁,还是14岁?我从不知道自己6岁那年的拒绝,让你与妈妈度过了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
她远离我的父亲,刻意地带着你远离,你们被继父打骂过。在你的眼里,上海是如此温暖的地方,因为有一个男人好好心疼你们。你写:你为什么总在流泪,我亲爱的妹妹。
我坐在黑暗的空气中,任蓼萧的空气拂过脸庞。我把脸埋进自己的手臂,轻声说对不起。你说上海真好,可以掩饰内心的恐惧与失落,从头开始。
原来谁都有不可忘却的过往。你在暮春与凌落分手,那时候我正在实验楼的平台上拼命地背英文单词。我不似从双语教育环境出来的你,说英文总是咬到舌头。我看见凌落跑到楼顶哭,哭得那样伤心。她说,原来魏之省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他只是想掩饰内心的不安。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要参加高考。凌落说是她提的分手,她不愿意顶着面具走下去。
那时候你已经在准备大二去英国的交换生培训,你的英文不成问题,只需要再好好加强中文的学习。你第一次给我写信,字很好看,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应该是一堂无聊的理论课堂上写的,你说,晓舒,哥哥离你越来越远了,你记得要好好照顾自己,眼泪的上游是忘却,我们一起忘却,忘却是为了得到将来。
原来他始终记得那一句不算承诺的承诺。下一刻夏天到来的时候,我没有离开上海,读了戏剧学校,可以每日回到静安街36号。你说妈妈又轻微的哮喘,总提醒爸爸要她注意春天的花粉。而我,留在上海不是为了让你安心,让你欣喜爱哭鬼开始长大。
我不再奔跑不再逃避,在这里等你,魏之省,我是如此喜欢你,这样地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