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土叔叔

2009-01-18 07:44黄磊
少年文艺 2009年12期
关键词:窑厂泥人花环

黄磊

岁月如同镜子上堆积的尘埃,轻轻拂去,回忆从岁月的后面浮了上来,慢慢变得清晰。

在我8岁的时候,家从浙江搬到了安徽。我是个不太合群的孩子,一个新的环境简直让我不知所措,幸好我家屋后有一个砖瓦厂。每天都会有一大堆和好的黏土放在那里。我对黏土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喜爱,蹲在那里,一玩就是一个下午。

有时候我也会去看工人们是怎么做红瓦的。一堆泥甩在一个大大的转盘中间,然后旋转转盘,那团泥也就跟着旋转。他们用沾了水的手握住那团泥,在旋转中进行加工,两只手深深地按下去,然后再将泥托起,渐渐地拉长。等转盘停下来,一个圆桶状的瓦坯就成功了,再竖着用竹枝划上四道竖线。瓦坯完成后放在一边静静地晾干,就等着进窑洞烧制了。等烧好后,就顺着那划过的四道线把它们分开,四片红瓦就做成了。

我第一次看见黏土叔叔,他就是在做瓦坯。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别人做瓦坯,我呆呆地看着那个转盘旋转,泥坯神奇地变成了圆桶,像魔术一般。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傻,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手。他抬起头看着发呆的我,憨憨地笑了笑。

“这真是太好玩了!”我说。他将成形的瓦坯从转盘上拿了下来,说:“我知道你,你是新来的校长家的孩子。”我笑了起来,惊奇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他将一团泥放在手上搓了起来,一面对我说:“因为这里没有像你这样干净的小孩。”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团泥在他的手上来回搓揉,不一会儿,一只很可爱的小泥狗就诞生在他的手里。他递过来,“送给你。”我高兴地从他的手上接了过来,“谢谢你,黏土叔叔。”“你叫我什么?”他诧异地笑着问我。“你在捏黏土的时候简直就是在玩魔术嘛,叫你黏土叔叔不可以吗?”我说。他笑了起来,脸红红的,我发现他很喜欢脸红。他低着头又去摆弄另一团泥,“当然可以,叫我什么都行。”

远处传来妈妈叫我吃饭的声音,天啦,又玩掉了一个下午,我有点害怕回家了,妈妈总是很唠叨,又要怪我一个下午都没有看书。我将小泥狗举了起来,对黏土叔叔说:“谢谢你的小泥狗,我要回家去吃饭了。”我向他摆摆手,他也向我摆了摆手,目送我走出窑厂。

那天晚上,我想抱着我的小泥狗睡觉,可妈妈不肯,我只好把小泥狗放在窗台上,然后睡在床上看它。它静静地沐浴在月光中,可爱极了。我一直这样看着,后来就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地睡了过去。

黏土叔叔在窑厂里手艺无疑是最好的。一团泥放上去,肯定会拿出一个完美的瓦坯下来,从来没有弄坏过,直而圆,均匀极了,外表光滑得像大理石做的面子。黏土叔叔也总是将袖子挽得高高的,从不把白上衣弄脏,别的工人总是搞得灰头土脸的,我的黏土叔叔却总是整洁而清爽。

黏土叔叔的手真巧,和他相处久了,小泥狗就算不得什么啦,从十二生肖、《西游记》人物,再到泥碗、泥壶,似乎总是在眨眼间就完成了,不但快而且精致。谁说慢工出细活,黏土叔叔快工照样出细活。

这样我的屋里就多了好多黏土玩具。一到下雨天,不能找黏土叔叔玩的时候,我就躲在房里,将十二生肖排排队,或者用《西游记》里面的人物来演三打白骨精,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候都把吃饭给忘记了。现在想起来,儿时的很多记忆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似乎总是离不开那些黏土玩具。

到了四月份,山前山后开遍了映山红,像火一样泼辣辣的,仿佛一夜之间在山野里铺开,整个山就变成了红色。我将花采了下来,去掉芯,然后用柳条穿了起来,准备送给黏土叔叔。

黏土叔叔很兴奋地看着我手上的花环。我将它套在他的脖子上,“送给你。”他笑了笑说:“真漂亮,不过这是你们娃娃戴的东西,你戴着更好看。”“是么?”我又将花环从他脖子上取了下来,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现在我好看吗?”他诚恳地点了点头,“好看。”他迅速拿起一块黏土,开始揉捏起来。我蹲在一边看。他一下子全神贯注起来,我都不敢和他说话了,怕打扰了他。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他就捏成了一个小孩。他又找来了细竹枝小心翼翼地在泥人的脖子上划了起来,一道小小的花环套在泥人的脖子上,完成了,他舒了一口气,憨憨地递给我,“像吗?”他问。小泥人太漂亮了,我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我可没有那么漂亮。”我接了过来,“谢谢你。”

爸爸看到我的小泥人,要了过去,拿着看了半天,然后说:“那个小男孩如果好好学学,可能将来在泥塑上真的有所造诣,成为一个艺术家。”我当时不懂什么叫艺术家,但我懂得黏土叔叔给予我的玩具都蕴涵着一种感情,一种友谊,一种爱。

那个小泥人我一直都留着,现在还放在我家的橱窗里,不舍得丢弃。

一到冬天,学校放了假,妈妈和其他老师们没有什么事情做,就围在火炉边说话,有一次谈到了黏土叔叔。妈妈说:“那孩子的手真巧,给我们家宝儿捏了好多玩具。”有一个老师接口说:“你说的是窑厂那个不太说话的孩子吧,他是个孤儿呢!”“怎么?”妈妈问,“我看到过他几次,长得眉清目秀的。”“听说他爸是个货郎,他妈是村里的姑娘。后来货郎突然走了,他妈生下他,也走了,听说去城里找货郎了。可怜那孩子跟着他外公过,这不,托人在窑厂学了手艺。要说手艺,那孩子还真学得不错。”妈妈说:“那孩子真命苦,要是读几年书,学个什么的,搞不好还真能成大器。”

那个时候我正在玩“十二生肖”,听了这些话,似懂非懂,就丢了手里的活,往屋外跳。妈妈在后面喊:“外面冷,又到哪里疯去,宝儿!”

我不理她,我要去找我的黏土叔叔,他不想他的妈妈吗?我要去问他,也许他也想,只是不想说罢了,我要帮他去找,也许我能帮上忙呢!我一下子就看到黏土叔叔在那里做瓦坯,我跑过去,看着他,却什么也问不出来。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他。他也抬着头看着我,脸上透着那常有的憨憨的笑,“怎么哭了,妈妈打你了?这么冷也出来,冻出病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摇了摇头,只是看着他。

妈妈从远处赶来,为我送衣服来了。

那个冬天,黏土叔叔的手变得不再灵活了,有时候都伸不直,非得用另一只手去扳开,有时候,他会用一只手揉着另一只手的手指,脸上带着痛苦的神情。我问:“很痛吗?”他笑着摇摇头,用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找了杯热水靠在关节上。

黏土叔叔的瓦坯没有以前做的那么漂亮了。有好几次都将瓦坯做坏了,不得不再一次揉成一团泥重新做,而重新做的却变得更坏。黏土叔叔也变得更加沉默,有时候我们在一起待上一个上午都听不到他说一句话。黏土叔叔经常看着那团做坏的泥发呆,那样子似乎比手指的疼痛更痛苦。

他为自己的手指而懊恼。后来,他已经不能完成一件优秀的瓦坯了。他就坐在一边看那堆不成形的黏土发呆,静静地看着下面转盘越转越慢,渐渐地停了下来。我不敢说话,也只愣愣地看着他。他的脸涨红着,死盯着那堆泥看,眼里充满了绝望的神情。

过了很多年,我都无法忘记那双眼睛。也许那些泥就是他全部的生活,是他发泄的一种手段。现在命运要夺走他最重要的东西了。我就每天待在他的身边,帮他更换杯子里的热水,用水来暖他的手。他看着我,我从他眼睛里读到了感激。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叹了一口气,“那孩子,真够苦的。”那天晚上,妈妈就在灯下,用几块布头缝成一个小布袋,妈妈说:“以后,每天我给他把盐炒热了,放在这袋子里,你给他送去,好吗?”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东西对他的手有好处的,我保管一个冬天下来就好喽。”妈妈笑着说。

“那还和以前一样可以给我做小泥人吗?”我问。

“可以。”

“还可以和以前一样把瓦坯做得漂漂亮亮的吗?”

“可以。”得到妈妈肯定的答复,我心满意足地睡了。

那天下着毛毛雨,我抱着温暖的盐袋往窑厂跑,那盐贴在胸口好舒服。我找到他常常坐的地方,他竟不在那里。我问其他人:“黏土叔叔呢?”有一个人说:“哪个黏土叔叔?”我说:“就是我的黏土叔叔,天天和我一起玩的黏土叔叔呀。”他们说:“他走啦,听说去城里啦。”“去找他的爸爸妈妈吗?”我问。他们听了我的话都笑了起来,天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焦躁地又问:“他到底是不是去找他的爸爸妈妈了呀?”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伯伯说:“是的,孩子,天冷呀,快回吧。”“那他还回来吗?”我问:“他爸爸妈妈会带他去看病吗?”那个伯伯说:“会的,放心吧。快回吧,外面冷。”

那天,我抱着冷去的盐袋回到了家。那个冬天我对黏土叔叔的等待随时间渐渐逝去。

冬去春来,春暖花开。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又要调走了,我也要随着爸爸离开这个地方。车慢慢地开远,我带着我的“戴花环的小孩”“十二生肖”“孙悟空”坐在车上看渐渐变小的窑厂。黏土叔叔也就这样走出了我的人生,同时也走进了我的记忆里,永不消逝。

有些记忆就像镜子里的图像,无论岁月的尘埃怎样湮没,只要轻轻拂拭,依旧清晰,依然如故。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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