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君
(一)伤心的小狗
暑假来了,金色的飞虫好像也开始放假了,成群结队地飞出来了。知了叫起来,蟋蟀蹦来蹦去,花儿一朵一朵猛开,温馨的气流里添加了燥热和流动的意思。
保姆阿麦在花园的树阴下摆上竹床,让香草和她的弟弟香晏坐在竹床上吹着小风。
香晏才不会呢,他跑到金银花前吸花香,猛吸,结果把一只用棉花纸做的小彩蝶吸进鼻子了。他难受极了,想找做小彩蝶的人赔他的鼻孔。他叫着:“谁呀?谁呀?谁做的小纸虫呀?”
“是我的小彩蝶。”说话的是对对,她在小阳台上,做出天女散花的动作,把她做的小彩蝶放下来,“我的蓝色小彩蝶怎么不见了?”
香晏赶紧不说话了,不然对对还找他要小彩蝶呢。他对漂亮的对对是很好的,虽然他嘴上不说。
香晏闲不住,走到了水井边上,看看井水里泡着的一只圆圆的解放西瓜。那只西瓜是小牛家的。他的大哥喜欢吃用冰冷的井水镇过的西瓜,所以小牛一心要做好这件事情。
西瓜装在网兜里,浸泡在井里面。网兜上还拴着一根布条,一直拖到井口,这样可以随时把西瓜吊上来。
香晏看见了,很感兴趣,就把那网兜拉上来,放进去,拉上来,再放进去,溅起很多井水,他叫着:“地雷爆炸了!”
结果那网兜破了,西瓜漏了出来,浮在水面上。香晏只能叫小牛来帮忙打捞。
小牛正猫在小花园旁边,关注着一棵向日葵。别人要是碰到那棵向日葵的叶子,他要大发雷霆的。
他看见香晏这样顽皮,敢把他家的西瓜当地雷,就不要这只瓜了,让香晏赔。
阿麦把香草爸爸买的一只平湖西瓜赔给了小牛家。晚上香草的爸爸发现家里吃的是瓜子小得像臭虫的解放瓜,就很诧异。很快他发现,这只解放瓜根本没有办法吃。因为它被敲打碰撞得很厉害,瓜皮上伤痕累累,切开后,里面一泡瓜水。
“真是了不起,”香草的爸爸发火了,说,“把西瓜弄成水雷了。”
阿麦连忙说,男孩子在暑假里闯点祸是自然的。因为他们不用上学了,身上的劲没地方使唤,最好带他们出去玩。
“你们说说,想要什么?”爸爸问。
“我想养小动物,要小猫、小狗、小兔子。”香草脱口而出。
“你想把家里变成动物园吗?”爸爸说。
“我想养野猪,养野狼,这样多威风。”香晏说。
爸爸说:“这个更厉害,要把家里变成原始森林。”
香草他们不断地要求,爸爸终于知道小孩都喜欢跟小动物在一起,小动物的心性里有自由传奇的东西,和人是不同的。所以孩子会在小动物身上发现趣味,那是很快乐的。
爸爸决定要为香草姐弟领养一只小动物,说,学会照料小动物也是一个本事,另外小动物也是他们童年的玩伴和朋友,他日思夜想的事情就是能使一双儿女有点长进。
父亲把这件事交给阿麦。
阿麦原本是不情愿领养小动物的,说管好两个难管的淘气孩子已经够累了。可是东家这么定了,她必须要做,而且还要做好。正好,拉黄包车的贵子来要碘酒,阿麦就向他打听去哪里领养小狗。
贵子是个黑脸的汉子,身材并不彪悍,但是筋骨很好,腿很长,人称“长脚贵子”,他生性快乐,无忧无虑的。这个走四方的人,外面的事情知道得最多。
“有个地方叫‘流浪狗小院。”他给阿麦画了行路图,身体靠过去,伸出手去搂她的肩,阿麦一推,就把他推到边上去了。
“好大的力气,比我这个拉黄包车靠脚力吃饭的人还要厉害呢。”
“你这个长脚,站站好吧。”阿麦说。
去领养小狗的那一天,晨曦初开的时刻,香草和香晏就起床了。
他们出发了。香草高兴极了,半路上已经不能好好走路了,走几步就会带一个旋转的舞步,心儿欢欣着,像要飞起来了。他们家将有自己的小狗了。
这时拉黄包车的贵子追过来了,他跟阿麦很要好,有事没事都来找阿麦说话的。
“都坐上来,今天张先生去南翔吃小笼包了,是跟他姐夫的车子一起走的,我有空了。”他说着,用眼睛瞄着阿麦。
“我看还是走着去凉快。”阿麦说着,对贵子爱理不理的。
“说的甚呢,我拉着空车有甚呢意思。”贵子说着,就把香草和香晏抱上了黄包车坐好,然后把车把放在地上,笑嘻嘻地等着。
阿麦见都这样了,也只能忸忸怩怩地坐上去了。
贵子欢快起来,撩起长脚一路跑着,一路还耍着贫嘴,说:“阿麦一坐上去,黄包车就重得拉都拉不动呢。”
“是,我有一千斤。”阿麦说。
贵子带香草他们去的流浪狗小院,不是公办的,是一户好心的老夫妇爱狗,看见路上有无家可归的狗就领到自己家里来,在小院子里搭了小狗的房子,把它们收留下来,好吃好喝地供着,这里就成了流浪狗的集结地。结果名声传出去了,有人在路上看到断腿的残疾狗,病得奄奄一息的流浪狗就往这个小院子里送。
老奶奶看见香草和香晏,欢喜得像什么似的。
“这是金童玉女呀,我来给你们选一条最漂亮最灵性的狗娃。”老奶奶说,“我们有一条狗叫多多,它很通人性的,长得也俊,是自个投奔到我们的门下来的。”
老奶奶家的小院里还收养着十多条狗,有大狗也有小狗。有的生气勃勃的,也有两条是癞皮狗,毛都掉了。老奶奶指着一条叫多多的小狗让大家看,它白色的皮毛长长的,卷曲着,眼睛很大,水汪汪的,鼻子塌塌的,是一条可爱的小京巴狗。
“它的毛真像羊毛呀。”香草担心地说,“老奶奶,你舍得把这么好的小狗送给我们吗?”
老奶奶说:“不舍得也没办法。”
老奶奶的老伴走过来,他说面对越来越多前来投奔的流浪狗,他们老夫妇收容不了了,所以就要把小狗送出去,由更多的好心人来收养它们。而他们夫妇收留特别老的狗,让它们过得好一点。还有一些特别难看的或者残疾的狗,他们养着,几条生病的狗也得养着。因为那些狗,别人都是不愿意要的。
“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呀。”老奶奶说。
“老奶奶,你们真是好心人。”香草由衷地说。
“你们看中多多了吗?”老奶奶问。
“看中了。”香草说。
香晏拿腔拿调地说:“非常看中的。”
“好的,我们把它领走了。”阿麦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些钱,留给老奶奶,说,这留着给一些有病的狗狗请兽医。
“慢着,我还要试一试多多是不是看中你们。”老奶奶说,“不然不公平。”
看来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没办法事先设计好的,在流浪狗之家的院子里,老奶奶把香草他们看中的多多叫过来。可是它好像不愿意做香草家的狗。看着香草,它很矜持,爱理不理。
老奶奶拍拍它的背,说:“多多,那是个好人家,人家喜欢你,你可不要任性,耍小姐脾气呀。”
“多多。”香晏热情地去抱它,可是它仓皇地逃跑了。香晏追了几步就失望了,因为他也看出这种隔阂是无法弥合的。
这时跑来了另一条狗,是普通的草狗。它的皮毛黄黄的,身子是细长的。它跑得有点急不可待,简直就像是冲过来似的。它围着香草和香晏打转,对他们异常亲热,卖力地摇着尾巴。它的尾巴上带着一个小小的把儿,像一个花蕾,摇动起来会把院子里的浮土都扬起来。它嗅着香草的鞋子,样子太殷勤了,有点讨嫌。
“它是怎么了?”香草问,“是讨好我们吗?”
老奶奶摇摇头:“这条狗很可怜的,它来流浪狗之家的时候浑身是伤。它被狠心的主人抛弃后吃了很多苦头,就有点自审
”
“这么说,这狗的习性有点怪?”阿麦问。
“不合群,好像老是有心事,很孤独。”老奶奶说,“无声无息的,它知道自己不像多多是人见人爱的小狗,可是今天不知它怎么就不怕陌生了呢?”
“它多倒霉呀。这条狗,它叫什么名字呢?”香草说。
“叫小赖,一条公狗。”
“多难听的名字呀。”香晏说,“我可不想要它。”
流浪狗小院的老奶奶说:“小赖其实很忠实,它认识主人的家,刚来的时候它三番五次地逃走,回去找它的主人。可是那主人的心是铁打的,就是不要它了,还嫌它烦,隔着我家的院子把它灌篮一样抛进来。它一条腿断了,从此就死了心了。造孽呀。”老奶奶说着,使劲地去抱抱小赖。
“它很想要一个家是不是?”香草问。
“应该是的吧。”老奶奶说,“它看出你们是好人家,它在争取做你家的狗……”
就这样,香草他们把小赖领回了家。
小赖到了香草的家后,尾巴卷起来,那尾巴梢上的把好像一朵小小的茶菊花。它对香草姐弟是形影不离的,如果他们不在它的视线里,它就会急得没样子,狗腿也软下来,呜呜地叫着,绝望无比。等姐弟俩出现了,它的情绪又好起来。
它很听话,成天战战兢兢的。香草骂它一句,它会不顾一切地做出讨饶的动作。香晏做一个动作,它就开始舔香晏的脚丫,舔得咂咂响。有时香晏上厕所,它还要跟着去呢。
小赖刚领回来时,爱吃油炒饭,给它一碗,它哗啦哗啦全吃光,吃了还把狗食碗都舔干净。
不久香草全家要出门去外婆家,是去为外婆祝寿。外婆家请了大厨。那大厨说他爷爷是给慈禧太后做“满汉全席”的御厨,他的手艺能让客人们感受慈禧太后当年的排场。外婆听了厨师的话,让人带信要阿麦早点过去。她认为厨师的话听上去像假的,她不能相信说话离谱的人。
香草他们全家出动,只能把小赖交给狐狸妈妈,在她家暂时寄养一天。
小赖不肯留下,死活要跟着香草他们一起去。它跟在他们后面狂叫,还叼住香晏的裤脚不松口。
“怎么这样,你这狗。”阿麦训着小赖,“再这么,我把你退回去。”
小赖会看阿麦的脸色的,它不敢再挣扎了,趴倒在地上,前爪前伸,狗身子仿佛僵直着,两只眼角耷拉着,神色里满是哀伤和灰心。
香草他们回家时已是第二天的半夜,他们到家后就去接小赖。手里提着从外婆家带回来的肉骨头。
小赖正匍匐在地,垂着耳朵,无精打采。香草一出现,它直起脑袋,目光直了,腿开始颤了,挣扎了一下才站起来,嗓子里呜呜响,百感交集,忽然就……它兴奋得小便失禁了。
“它以为自己又被抛弃了。”阿麦说,“好可怜的狗狗,心里有伤痕的。”
“不要怕,”香草安慰小赖说,“你是我家的狗了,不要怕。”
后来小赖才慢慢变得骄横起来,它明白自己已是这个家庭里的一员,它把香草当成小姐姐,把香晏当成了小哥哥,所以就不再服他们。它只对阿麦很恭敬,因为她要揭它的老底。有时它挑食,发脾气,她就说:“再这样,送你去你老东家那里。”
有一点是很奇怪的,小赖特爱吃面包,而且吃面包的时候喜欢往中间掏,也许是觉得面包里面软乎乎的,略带一点酸味,有很多可爱密集的小孔。
小赖爱吃面包这一点,让香草感到很神奇。她想,小赖真像是我的狗。因为每次香草有面包吃的时候,也是用这种吃法,而且总是很快乐的。
香草老想着老奶奶的话:“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呀。”
(二)英俊的小闹猛
艺人小闹猛来到绿圆茶室后,在茶馆一角搭一座高台、一个桌子。去那里听戏的茶客很多,茶室一直是座无虚席。大家都说小闹猛脑子活络,扮相好,嘴巴甜,戏路子宽,十分讨巧。
狐狸妈妈说,小闹猛有俊秀的外表,所以从不化妆,化了就像女人了。自从来了小闹猛,茶馆的老板娘隋家姆妈都忙不过来,和她的妹妹在店里张罗客人,也不出来聊天了。
“她的妹妹总可以帮着搭搭手。”阿麦说,“她是石女,嫁也嫁不走的,就该把姐夫家当自己的归宿。”
狐狸妈妈说:“别说啦,隋家姆妈的妹妹其实是个金不换,她是会品茶识茶的女子,别看长得凹面凸额的,她泡的茶没人能及,聪明着呢。碧螺春、毛峰茶、龙井茶还有铁观音怎么泡,都有不同的讲究。那些懂得品茶的老客人都只喝她泡的茶。没有隋家姆妈什么事情。现在小闹猛来了,不懂喝茶的新客人是冲着轧闹猛来的,也没有隋家姆妈什么事情。”
“那你还说她忙不过来呢。”阿麦说。
狐狸妈妈笑了,说:“我说她忙,忙着摆弄风扇,忙着算茶钱,忙着对小闹猛笑呀笑的。”阿麦说:“这些客人也真会找舒服,喝茶,听戏,电扇一吹,烦恼全飘走喽。”
经她们这么一说,香草就留意起小闹猛来。
第二天,香草和香晏在春水坊门口玩耍,终于看见小闹猛了。那时戏刚散场,他站在绿圆茶室门口,在跟人谈山海经,说:“当地的曲艺主要有滑稽与评弹两种……独脚戏有说、学、做、唱四大技巧。笑嘻嘻演的《糊涂爹娘》里的福根,我看了好多遍。”
过了一会,有客人从绿圆茶室里面走出来。
“小闹猛,你的宁波滩簧交关好听哪。”他心满意足地说着,嘴里唱开了。接着,另一个客人从绿圆茶室里面出来,嘴里哼哼叽叽的。
“他在唱宁波滩簧吗?”香草问。
“他是在唱京戏。唱《三娘教子》。”香晏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收音机里听过的。”香晏说。“明天我也要去里面听一听小闹猛唱戏。”
可是隋家姆妈的妹妹横竖不答应。她把着绿圆茶室的门,发现香晏想进去,就说:“今天唱的段子有干净的,素的,也有轻薄的,不是唱给你这种小囡听的。”
香晏一听自己被排除了,很生气,哇哇叫。
阿麦听见了,过来求情,隋家姆妈的妹妹才说:“明天再来吧,我不让他进门是对他好,今天唱的戏里,有个滑稽叫《吃豆腐》,让小囡听见了,容易学得不正经。”
“我就要听《吃豆腐》。”香晏哇哇叫。
“这个……”隋家姆妈的妹妹眼睛里闪过不屑,暗暗窃笑。阿麦也不说话了,把香晏拽回来,香晏不肯,阿麦就恨铁不成钢,说:“你就这么没出息呀。”
“就是要听《吃豆腐》。”香晏还是说。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早上长脚贵子把小闹猛接来了,好像是张先生派他去接小闹猛的。那天小闹猛随身带来了一只箱子。
小闹猛在绿圆茶室散戏后,走了出来,招呼贵子在弄堂里找一块空地,从绿圆茶室里搬出一个桌子,桌子上面放一块香檀木,小箩筐一只,桌子前再放上几条长板凳。
围上来的人多了,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小闹猛把香檀木一击桌面,开唱:扇子把生活,江河遍为家……
小闹猛还为现场的小孩们表演小猴抓痒,大家笑得前俯后仰的。
香草和香晏都挤坐在第一排,那是贵子给他们的长凳。
小闹猛摇晃着身体开始说唱,都是折子戏,一会儿说书,一会儿表演评话,一会儿的笃板敲起来。
贵子他们喜欢听他唱戏,就在一边议论,说小闹猛会唱滑稽,会演上海说唱《金陵塔》、越剧、相声,演什么都是呱呱叫的,特别是很多新的段子,他都是自己弄的,加过工的,跟人家演的不一样。
下半场,小闹猛开始说书,讲的是宋江怒杀阎婆惜的那一段,说到最精彩的地方,他忽然停住了,留下悬念,说:“欲知下文。且听下回分解。”
接着就由贵子拿着小箩筐收钱,一圈轮下来,一次给l角2角的不少,有钱的张先生站在一边,往小箩筐里放了5元的纸币。
“谢谢各位父老,有道是,相逢就是缘……”小闹猛收了不少钱。有人嚷嚷有没有小热昏梨膏糖,他就从箱子里取出梨膏糖来卖。
香晏喜欢小闹猛,后来在听收音机时听到小闹猛涉及过的曲艺。他就把收音机往心口一搂,耳朵贴上去,真的像要钻进收音机里去了。
小闹猛不是经常出摊的,他很忙,要到好几家茶室里去演唱,另外还要经常去剧场听高手们的戏,把一些讨巧的手法学了来。
有一天。小闹猛又来外面献艺,香晏就学了一段他唱的滑稽戏《三毛学生意》:“削刀磨剪刀……手要箩筐式……”结果小闹猛十分喜欢他,叫香晏帮他看管收钱的小箩筐。
香晏受到了小闹猛的厚爱,欢欣鼓舞。他喜爱的人在赞扬他呢。那天送走小闹猛后,他是吆喝着走路的,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了。
香草的爸爸妈妈很担心,因为他们怕香晏的嘴巴变得更油滑,还怕他染上浮夸的毛病。他们希望他能成为科学家。
阿麦也不喜欢香晏学艺,说:“我小时候看到村子里有两个学艺的娃娃,哪个有好日子过!两个娃娃是贩来的,耍猴的老艺人把他们收了做徒弟,那两个娃娃真是可怜死了,吃不饱,瘦得胸前的肋骨根根突出,学不好还要被老艺人打骂呢。”
“没有人打我、骂我的。”香晏说,“小闹猛很喜欢我的。”
“暑假后你就好好地读书,没有文化学什么也是白搭。”爸爸说,“现在不要认什么师傅。”
可是,香晏胆子大着呢,他还是偷偷地跟小闹猛学独脚戏,香草说:“你还这样,我就告诉爸爸了。”
香晏用眼睛白一下香草,学着北方评话的话语,叫一声:“你这个活菩萨呀,求你莫开金口哪。”
“那你要收心。”香草说。
香晏又用南北说唱里的口吻说:“小姐姐,包侬满意。”
有一次,贵子送小闹猛回家,香晏坐在车上死活不肯下来,非要跟着去小闹猛家里,去做他的徒弟。后来香草也只好乖乖地坐上了贵子的车,做香晏的陪护。因为香晏到了陌生的地方会无法无天的呢。
贵子踩着他的新三轮车往淮海东路方向走,看见转弯口的嵩山电影院了,小闹猛说:“贵子,先朝八仙桥走一走,我要带他们去做客。”
他带着去的那家,是住在平房里的,还没进门,就听到了清丽软糯的评弹声调,主人叫温丽。小闹猛说她现在唱的是单档,一人抱着琵琶,边弹边唱。温丽也是走场子的,她看见小闹猛很高兴,拍拍他的脸,贵子看得傻笑起来。
小闹猛说温丽是新女性,跟摩登女性和女学生都不一样。而且她天性善良,喜欢热闹,所以朋友托过来学戏的小孩她也不好意思回绝,现在手下带了很多弟子。
有两个童男童女正在练习,都是他们父母送来跟温丽学戏的,说话间他们压腿,练功,悬在高低杠上,温丽还准备了独木桥,铁索桥让他们练习平衡。
“学戏是很苦的,台上一分钟,台下三年功。”小闹猛说。
后来,小闹猛和温丽带香草和香晏去八仙桥吃了排骨年糕,然后小闹猛就叫阿贵送香草姐弟回家,像对待贵客,就是不提收徒弟的事情。
香晏回家以后就跟阿麦提出要住到小闹猛的家里去,让她准备行装,他拜小闹猛为师的心不死。为了让阿麦让步。他还躲在门后面假哭呢,相信阿麦总会庇护他的。
阿麦叹气,摇头,抹眼泪,可就是拖着,爸爸妈妈问起香晏为什么哭,她摇摇头,从来没有在饭桌上跟香草的爸爸妈妈提这件事情。
香草有些担心,因为倔强的香晏下了狠心,一定要去拜小闹猛为师,这样下去早晚会闹出事的,谁都没有办法混过这一关的。
隔了一天,香晏果真又赖皮了。他早早就坐在阿贵的三轮车上等候,准备跟小闹猛回家,做他的徒弟。
这一次,阿麦又叫香草陪着去。
散场后,小闹猛从绿圆茶室走出来,一眼瞥见香晏坐在阿贵的三轮车上,把那收音机都带上了。小闹猛笑一笑,说:“都准备好了?欢迎欢迎。”
“太好了,这次成功了。”香晏说。
可是,小闹猛就是不提让贵子往家里去。他把香晏带到他的一个师弟家坐了一坐,让香晏陪着人家一起咿咿呀呀地叫着吊嗓子,到了晚饭的时间,他又开始请客,这次吃的是面条和锅贴,天黑了他又让阿贵把香晏送回家。
第三次,到小闹猛的表弟家去了。小闹猛彬彬有礼。带着香晏到处做客。但是没有让香晏走近他。
后来才知道。香草的爸爸妈妈找过小闹猛,他们之间是怎么商谈的?小闹猛为什么要带香晏去到处做客?是用这个办法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吗?这些后来都成了永久的谜。
香晏屡次三番地被送回来,渐渐地也没有什么劲了,热情退下来了。就不再提要住到小闹猛家学徒的事情了。
(三)阿麦的心
阿麦把平时节省下来的菜金理了一理,全部交给了香草的妈妈。香草妈妈收到这笔飞来的“意外之财”,惊喜得很,因为她一点都没有想到呢。
“阿麦,你真有能耐呀。”香草妈妈说。
很快,香草妈妈用这笔钱添置了一台蝴蝶牌缝纫机。这样阿麦缝缝补补时就方便了,做新衣服时当然也能用上它的。毕竟这是阿麦从并不宽裕的生活费里攒下的,她真是不容易。
阿麦很喜欢家里添置这看得见、用得着的大家当。刚开始她成天围着这台蝴蝶牌缝纫机打转。她觉得很亲切,这缝纫机里有她的功劳和才智呢。
阿麦把香草家看成“咱家”。能为这个家庭做些什么,她是很自豪的。她把新的缝纫机头用蜡打了好几遍,又在踩脚的地方裹上棉垫子。她见香草试着缝纫,一下子把针别断了,就心疼地说:“仔细些,这机器能用上几十年,经用着呢,到时,我想用它为你做嫁妆,做好看的嫁衣。你要不要?”
“我要的。”香草说,“不过,什么叫嫁衣呢?”
“就是结婚那天穿的,像婚纱什么的,要又体面又漂亮。我想要你像对对的妈妈那样风光。”阿麦说。
阿麦最羡慕的人就是对对的妈妈,她认为能做护士是福气,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是最美好的职业。
她说:“你看,对对妈漂亮,有知识,清高。听说对对妈妈也是来自农村。结婚的时候,婆婆给了她一饼干箱的首饰,都是祖传的。看看,对对爸爸多帅,脾气也好呀。就是那个老公公难弄一点。不过他满意独生子的这一门亲事。公公婆婆对媳妇多宠爱,不要她干活,真是少有的。”
“你希望自己就是她,对不对呀?”香草说。
阿麦说自己的梦想是做护士,她要想方设法学医,然后和自己那死鬼男人分手。他瞒着她送走了她的小女儿,那小女儿是她的心肝宝贝,所以她不会原谅他的。
“我已经把钱存够了,可以去试试运气了。”阿麦自言自语地说。
阿麦每月都寄几块钱回乡下,给大女儿清水用,其余的工
钱都买贴花储蓄,手边留一些现钱。到了月底邻居没钱了,会找她调头寸的。甚至在过年过节的时候,香草家里添置的东西多了,香草的妈妈没有积蓄,有时也要请阿麦垫付几个钱当菜金。等开了工资后再还她。
阿麦很节俭,她那不凡的理财水准使她能够把微薄的小钱。像汇集涓涓细流似的,把钱聚拢成难以想象的数目。
没几天,她把到期的贴花储蓄拿出来,全交给香草妈妈,说学费攒够了。
香草妈妈找熟人,帮她联系护士学校插班旁听。那学校听说阿麦已经28岁了,态度很勉强,但是碍于情面还是同意阿麦去当旁听生,走读,考试合格了可以发毕业证书。
香草爸爸妈妈说,阿麦可以继续吃住在家里,这样晚上和周六周日的白天还可以帮忙照料香草姐弟。
“工资照样支付。”香草妈妈说。
能这样走读,也是很称阿麦的心的,因为她根本离不开香晏,舍不得他,只是她反复说:“东家,我可不能再拿工钱了。”
“那可不成,”香草妈妈说,“我们会不好受的。”
“就拿一半工资,不然的话我会很不好受的。”阿麦说。
为了庆祝实现了多年的梦想,阿麦破天荒地提出要请香草他们全家吃好吃的东西。她去了一趟南京路上的第一食品店。买回来弹子糖两包,还有椒盐脆糕和一根长长的完整的红肠,两头都扎紧的。她高兴地说:“我请你们吃甜的、咸的,还有甜甜咸咸的东西。”
她还特意给自己买了一包黑芝麻粉,说能补脑的,护士很难学的,要背很多医学术语,她担心得要死,说:“我不知道怎么把笨脑子改过来呢。”
香草的妈妈代表全家为阿麦买了一块的确良的衣料,大红色的,是送给她上学的礼物。
阿麦是很顶真的,她接过礼物就挨个道谢。先谢了香草爸爸妈妈。再谢香草和香晏。
香晏说:“还有小赖呢。”
“坏东西。”阿麦笑骂道,“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小把戏。”
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隋家姆妈和狐狸妈妈也过来看热闹,大家都为阿麦喝彩,阿麦很少在这样的场面上当主角,脸蛋儿红红的。好像害羞的小姑娘一样。
当夜,阿麦激动得无法入睡。她让香草和香晏快快入睡,自己开始剪裁和缝制红色的确良衬衣。天亮的时候,香草醒过来。看见阿麦已经把一件漂亮的红衣服做成了。阿麦把它披在身上,像盖一面红旗。她问香草:“我这样像女学生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像大学生。”香草说。
这时,听到有人在敲着窗户。
“谁呀?”阿麦问。
“我,贵子。”
“是你,这么早呀?”阿麦欢快地跑去开门了。
可是,住在老虎灶旁边的单身汉长脚贵子脸色发白,他给阿麦送来一份电报。
阿麦看了电报后浑身打颤,电报上说她的妹妹阿粉患了胃穿孔,要她火速寄钱回去,越多越好,不然的话阿粉的性命难保。
“我这钱,是能救命的钱呢。”阿麦自言自语地说。
阿麦把红衣服换下了,从香草妈妈那里把攒了8年的工钱电汇去了乡下。
那两天,阿麦吃不下也睡不着,嘴角边都急得起泡了。而乡下那边没有下文了。贵子陪她去思南路邮局打长途电话回娘家去问。那边只说她妹妹阿粉开了刀,早就没事情了。
“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呀。”阿麦呜呜地哭起来了。“我是容易的吗?”
阿麦伤心透顶,泪水滴答滴答往下掉,她没法凑足去护士学校的费用了,她那刚刚做起来的美梦,还是温热中的,就已经碎了。
周围的人都有些于心不忍,为她惋惜,香草的妈妈试着向外婆家借钱,隋家姆妈也想把自己的私房钱借她用。
可是,阿麦变得很忧悒,说不想欠债,那个缺口实在太大了,她至少要再做五年六年保姆才能补上,她说:“万一有什么,我怎么对得起。”
贵子要把积蓄借给她,她不要,接着她就哭,哭了又说一个家就这点福分,所以运气好的要帮衬运气差的。自己的亲妹妹都要死了,当然要管的。乡下是一个无情的地方,把钱看得很重,因为钱和命是搭在一起的。
香草一直喜欢想象阿麦实现理想了。闲着的时候,她坐在窗台上。看着阿麦的影子融进了树丛遮挡下的阴影里,恍恍惚惚地感觉到阿麦穿着漂亮的白大褂,正慢慢走来。阿麦穿上白衣,戴上南丁·格兰帽的姿态特别动人,那一切和她的温柔性格相吻合。
香草老想着这件事情。不知不觉就把幻想和现实弄混淆了。猛然看到花园里有阿麦的身影,她的周身全都是虚化的,很白很白,巨大的白大褂仿佛化在白云里。
“太好了,太好了。”香草大喊大叫,猛然从窗台上跳下去。离开了那个光圈,她才发现阿麦正穿着平常的衣服,戴着围裙,手里举着用藤做的被甩,使劲地拍击被子。
砰,砰,砰,砰……是无比沉闷和机械的声音。
“咦,你怎么还是老样子?”香草困惑地说着,不停地揉揉眼睛。
“怎么了?我的老样子很难看吗?”阿麦使劲拍着被子,她拍的是被里子。
砰,砰,砰,砰……是无比沉闷和机械的声音。
香草摇摇头,知道自己把渴望的事情当做了现实,就沮丧地说:“你这么使劲地拍呀。”
“对呀。把上面附着的尘灰和小虫都除净呀。”
“为什么只拍被里子呢?”
“背面是毛葛的,我可不舍得拍呀。”
生活啊,它让阿麦又变成了原来的阿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