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遗落的幸福

末　流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我留在洛镇的，不止是寂寞的老屋；不止是懒惰的猫咪；不止是还没来得及吃的果丹皮。还有童年的许梭；还有那些酸酸甜甜的幸福。

一、一只破旧的木船和我们流浪的梦想

我和许梭偷了一只木船，因为它在水里呆的太久了。我们躲在桥边看了好多次，那条船确实已经闲置在那里很长时间了。于是在一个黄昏，我和许梭拉钩要划着那条船走好远好远。

我说：“小梭子，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洛镇。”

听我这么说时，许梭满脸的问号。

“离开这里？那小语，我们要去哪里啊？”

“去流浪啊。”我很豪迈地目视前方，答非所问。

“好啊，去流浪。”许梭高亢地说，很豪迈地注视着我。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来到桥下，贼头贼脑地朝四周望。果然，桥的另一头窜出一个黑影，瘦弱的身体，大大的头，不是许梭又是谁，并且这会儿他正使劲地冲我招手。很快溜到他身边，我跳上了那条木船。许梭拿起船桨，把坐在船底的我踹了起来，要我帮他一起划。其实那时我很懒的，很多的时候都是我命令许梭做一些事，比如总是叫他小梭子，比如让他去许婆婆那里偷来他家小卖部里的果丹皮，比如让他去跟上次踢过我猫咪的小毛打架，拼个头破血流，再比如这次，我让他偷条船是因为我想让从来不管我的爸爸妈妈担心一下，让他们知道，有一天就算他们回来，我也不在了。

天好像亮了，当阳光浩浩荡荡的洒满水乡的河流时，我和许梭不知道漂了多久。似乎只有酸得发涩的手臂才能证明我确实没有在做梦，我真的划着一条船，真的荡漾在水里缓缓的前进。

后来的事情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因为船前进得非常平稳，所以得意扬扬的许梭把船桨扔掉，开始在兜里摸果丹皮，那个后果就是船桨掉到水里，我伸手去捞，也很壮烈地掉到水里，而当我从水下扑腾着抬起头朝许梭喊救命时，站在船上的他手里握着两块果丹皮，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知道那是准备给我的。

愣了大概三秒钟后，十岁的许梭跳进水里，朝着九岁的我游来。

二、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孩子

最终我还是被许梭捞起来了，当然喝了不少水。不过我很欣慰的是那时我还没有现在这么重量级。于是乎在和许梭分开的五年后，照镜子时我都在想十岁那年瘦弱的许梭是怎样把我给捞出来的，因为照现在的我看，那简直就是一奇迹。

那天下午我睁开眼睛就躺在房间里，没有看到水，也没有看到许梭。刘妈妈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将被角掖了一遍又一遍。我讨厌这个跟我非亲非故的老太婆来管我，转过身去把被子捂在头上，瑟瑟发抖，不肯听她说话，也不肯喝她端来的姜汤。

事实证明躺在床上那会我真的做错事了，不是前一件，而是后一件。我至少应该喝了那碗热乎乎的汤再装任性，反正父母长期地抛弃，使性子成了我最大的资本。晚上高烧一直不退，我梦到我和许梭划着船，真的去流浪了，我们变得很有钱，买好多的糖和零食，不用再等刘妈妈把那一封封让我等得度日如年的信读给我，不用再听着虚伪的父亲或母亲在信里说有多爱我，他们说很爱我，但惟独不能回来看看我。

惟独不能。

据说我们都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小木船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去向。当时我想大概许梭知道它在哪里。在我猛喝水那会儿，就他一个人知道小木船的动向。可是以我的逻辑，他至少应该跟我道歉的，要不是他把桨扔的位置不对，要不是我为了捡回他没有扔对位置的桨，要不是他忙着掏果丹皮没有救我，我怎么会这么倒霉。很没有道理的样子，按照童话里的情节，我应该很感谢他的，可是九岁那年的周语一向都很霸道，连她的猫都只准自己一个人踢。

三、老藤下的暗房子和流泪的你

在床上很理直气壮地生了两天的病，不用写暑假作业的日子即使再舒服我也过腻了。所以自从第三天的清晨一大群鸽子从我的窗前呼啦啦地飞过，我就再也装不下去了。许梭没有来给我道歉，也没有来帮我写作业，日子无聊到不行。终于，我穿着碎花的裙子，踩着淡绿色的小凉鞋，背着印有很夸张的哆拉A梦的书包，穿过洒满阳光碎斑的小巷去他家找他。一路上我设计了很多要骂许梭的话，还偷偷地想要怎样让他为了“落水事件”向我道歉，怀着小小心思的我甚至有点癫狂地徜徉在去他家的路上。

许婆婆很热情地招呼我进门，因为我是许梭家的常客。可是我并没有在房间里找着他。我顺着所有的门一扇一扇地找，在四合院最北边的那间房子里，我从门缝里，看到了许梭穿了一夏的那件蓝短袖。

那间房被一棵老藤覆盖着，光线很暗。我轻轻地推开门，便看到了许梭整个人。他站在那片昏暗里默默地发呆，面前的墙上，有好多的黑白照片，大多是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上的面孔都很年轻，有着与许梭隐约相似的东西，是外貌，是表情，抑或是神态，我说不出，也无法描摹。

我叫他：“小梭子。”

然后我看到他很慌忙地擦着的，好像是眼泪。

许婆婆把我领出那间房，从此我记住了五年前那棵浓绿的老藤，那个很暗的房间，还有那个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哭的许梭。

四、你说你讨厌汽车

这应该是今年夏天我过得最无聊的一个月吧。像是偷窥了什么重大的秘密一样，我变得不敢再去找许梭。从前的他从来都笑嘻嘻的，从到这里认识他的那天开始，我就忘记了他也会哭这个事实。

是洛镇小学开学的那一天，我已经离婚的爸爸妈妈每人开着一辆小轿车把我送到这里的老房子里，托刘妈妈照顾我后，便绝尘而去。我瞪大眼睛打量着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掉头就跑，追着两辆走得同样绝情的小汽车，在尘埃里哭喊。许梭就是那时候听到我的哭声，从家门里出来，抬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朝我爸爸的车砸去，车窗的玻璃碎了一地，但终于停下了。许梭大口地喘着气，眼睛发红，举着两块果丹皮在我面前挥挥说：“拿去，别哭了。”

最后爸爸妈妈还是离开了，可是他们许诺会来接我回去的，但两年的时光像洛镇的水一样晃晃悠悠地流过，他们依旧没有踪影。

那个诺言除了让我交到像许梭这么一个好朋友之外，似乎毫无意义。后来我问许梭他为什么有胆量砸大人的车时，许梭很严肃地说，我讨厌车，更讨厌把车开得很快的人。那时我笑他装样，明明就是调皮爱玩。

虽然他当时安慰我的样子很凶，但从那天起，我认定了果丹皮，就是幸福的象征。

五、没有你的人生第十一年

那年的九月，秋天来的时候，洛镇的小学又开学了。我极不情愿地被许梭牵着去上学，但没有后顾之忧的是书包里是他熬夜帮我补完的假期作业。我就那么毫无愧疚地听着老师表扬我说周语同学的假期作业完成得很好，都赶上咱们的班长许梭了。

老屋青色的瓦片上，爬山虎的叶子慢慢变黄，再慢慢干枯，我一片一片地数着它们掉光，眼睛看的都快要花掉。然后在深秋的时候，我的生日终于来临，我准备着满心欢喜地扑向人生第十一年的怀抱。

生日的那天，刘妈妈好像忽然很赶时髦。晚饭的餐桌上，很让人诧异地出现了一个三层高的大蛋糕。我盯着它愣了好久，感觉有什么不对，又觉得什么都对。最后在我发愣的时候，爸妈同时从卧室里走出来，唱着生日快乐歌。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我知道他们是来带我回去的。我看向刘妈妈，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这个与我相依为命两年的老人，她已经陪我过了三个生日，这样，我什么都懂了。

妈妈走过来搂住我：“小语，妈妈带你回家好么？”

爸爸也是，他说：“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完全不符合逻辑的事情就这么轻松地发生了，我一直揉眼睛，但后来我很可悲地发现，他们复婚是事实；刘妈妈以后就独自生活在这里也是事实；我要被带回在城市的那个家也是事实；要离开许梭，也是事实。

我放声大哭，哽咽着吹灭那十一跟蜡烛，然后哭着跑开。

原来我满心欢喜准备扑向人生的第十一年，是没有许梭的未来。

六、遗落的幸福

我转学，在很陌生的地方交了还很陌生的朋友。每次逛城市很大的超市时，我总会买很多的果丹皮，我固执地叫它果丹皮，妈妈说那是山楂。

十六岁的我，上瘾一般地吃那种红色酸酸甜甜的零食。像是悼念某种将逝未逝的东西。而养成这种习惯，是从十一岁那年的生日之后开始。

中考前，我的牙齿坏掉了两颗。妈妈终于不能再纵容我这样折磨自己了，她答应中考后带我回洛镇。我注视她的眼睛，温婉却又不容拒绝地吐出六个字。

“妈，我想自己去。”

收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下午，我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第一次一个人坐火车，没有答应让爸爸开车送我，宁愿独自坐火车绕很远，因为许梭说，他讨厌汽车。

一路晕车，我浑浑噩噩地睡了又睡，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凌乱的画面。在列车从洛镇的前一站驶离时，我总算是想起了一些完整的片段。

五年前离开洛镇的一周后，刘妈妈打电话给我，她说我离开的第二天许梭找了霸道的周语好久，最后失望地抱着我的猫离开；她说许梭把小猫喂养的很好，等我要回去；他说许梭准备了好多的果丹皮留给我吃；她说……

我听着听着就哭了，想起曾经嘲笑许梭讨厌汽车是装样，但五年前看到他哭的那个下午，我清晰地记得许婆婆被我问得不耐烦了，娓娓道来的故事，她说许梭的父母，在我搬来洛镇的那一年，因为有人开车超速追尾，双双出车祸去世了。

窗外的阳光浓的绚烂，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景色匆匆流逝，不断回想许梭的话。

他说，我讨厌车，更讨厌把车开的很快的人。

许梭，你现在应该长的很高了吧。

许梭，你现在应该还是班长吧，你一直那么聪明努力。

许梭，我的猫咪还好吗，我好想它，像想你一样地想它。

许梭，你现在应该已经准备了很多的果丹皮了吧。那些遗留在你那里酸酸甜甜的幸福，我会记得要回来。

♥编辑/张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