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漩佐田
你还真孤独啊。
我看着旁边的小野,她骑着那辆黑色跑车,眯着眼,斜着嘴角冲我笑。秋天明媚的阳光在她飘逸的碎发问跳跃,脸上是比这阳光更灿烂的笑容。
她叫我,哥。
我叫陆少杰。别人都叫我陆少,原因,我忘了。
我不喜欢说话,总是一个人安静地做我要做的事情。我没有同桌,也没什么朋友,同学多半会忘了教室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我,只有在考试后才会想起有个叫陆少杰的人,每次都是第一。
课间,男生会抱着篮球匆忙往球场赶,女生会牵着手三五一群,跟在打篮球的男生后面,笑个不停。大多数时候,我会坐在那儿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们的争吵,泪水,笑颜,在流逝的年华中刻下淡淡的一笔一画。然后我就像个淘金者,拿着筛子在时间中挑选那些值得记住的东西写下来。我是喜欢文字的,小四说,喜欢文字的孩子带着一点忧伤,淡淡的。所以小野觉得我是孤独的,一个以文字为伴的孤独少年。
在我生存的这个有55人的集体中,我拥有的最大财富是一个墙角。墙角靠着窗台,上面放着我喜欢的小说和CD。空闲的时候,我会翻看那些被我读过许多遍的泛黄的纸张,听着一曲曲舒缓低沉的歌。觉得,这样的日子,像蔚蓝天空下的海面,寂寞却平静,直到小野出现。
那天,她踩着铃声冲进我们教室,把书包往我桌上一甩,坐在那气喘吁吁,我端着杯水站在旁边,说,这个位子是我的。
她抬起头,啊?不会吧?
看到55张陌生的脸后,抓起书包从后门逃跑。然后我就记住了她白色的T恤,简单的牛仔裤,凌乱的碎发下是张滴着汗的脸,白皙,帅气。
这个女生,有点特别。
晚自习,我轻车熟路的翘课,躲在空无一人的体育馆打乒乓球。偌大的体育馆中球与球拍碰撞的声音,鞋子与地板摩擦的声音,交织成一曲无题的演奏。
她轻轻地走进来,站在我身后,看我用不同的方法把发球器发出的球打回去。在空中留下一条条弧线。一场结束,我低头看见地板上斑斑驳驳的汗迹和她对着我笑的影子。
打的不错,我想和你比一场。
我拿着硬币的手停在空中,回头看她,还是早上的装束,表情中透出一点点兴奋。
几局下来,发现,她很强。每一次攻击都对准敌人的死角,毫不犹豫,应了她处事的原则。发动攻击前,她会露出非常自信的笑,胜利在望的样子,让我的神经紧张一下。
你的防御,很完美,我叫小野,你呢?
陆少杰。
九班的陆少啊。
不上课出来干什么?
上网。没钱了,到处溜达。
课呢?
她撇撇嘴,说,不喜欢,所以不上。语气透出桀骜不驯。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我们都会在体育馆打球,她总是说很多很多话,不管我有没有听,一直说着,像自言自语。
你很喜欢打乒乓球吗?
打的这么好,都没在校运会上看到你啊。
我也没有参加。
说实话很讨厌挤在那么多人中间。
所以我一直坐墙角。
坐那儿其实挺舒服的,睡觉或干别的都行。
但有老师逮着了我,说我不务正业。
再闯点祸,就升级成了问题学生。
然后同学们就都疏远我,用那种眼神看我。
这么久了,一个人,还真寂寞啊!……
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我知道了她曾经拥有十分出色的成绩,但在高一突然直线下滑,然后学会了上课睡觉,顶撞老师,整夜泡在网吧不回家。
说这些的时候,她满脸的不屑,像叙述别人的放纵。我不知道她变化的原因,但明白带给她的打击一定很大。因为,要波澜不惊地面对如此累累的过错,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支撑自己一错再错的动力。
我想,这也是一个受过伤的孩子。
渐渐地,发现她经常出现在我周围。食堂里,她会看着望不到头的队伍假装无奈地把钱塞给我,要我给她买这买那,还不忘递上一个万分抱歉万分感激的眼神;我们班教室,她会当她们家,毫无顾忌地大声和我谈天说地,好像我们认识了几个世纪,走时不忘带走几本小说,几张CD,还有那本至关重要的练习。
两个月后,她说,这样麻烦你,有点不好意思。
我笑笑。
干脆做我哥吧,你和我歌挺像。
我抬起头,她还是一张干净的脸,带着淡淡的笑。
我说,好。
于是,这个偌大的高中,出现了我们一前一后有点孤寂的身影。前面的她会听着音乐,说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说她的童年,说她的家庭。家中的成员,她最喜欢的是她哥,一个二十岁刚毅的军官,她给我看他的照片。抱着个球站在七月的阳光下,露出十二颗牙齿,晶莹的汗水衬出满脸的灿烂。
你们两个很像。我对比着两张脸,很认真地说。
那当然,一个妈生的。
轻轻摇头,把照片还给她。我看着夕阳下如鲜血般刺眼的晚霞,闭上眼,任风夹着夏末干燥的气息拂过我的脸庞。
高三了啊,一年后我们就得各奔东西了,你打算去哪里?
上海。
是啊,繁华的城市。哥你这么棒,肯定行的。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中带着一丝无奈,漂洋过海。想到她全校倒数的成绩,心痛了一下。
为什么放弃自己?
她爬上操场上两米高的栏杆,坐在上面仰望着划过天际的黑色的身影。
不知道啊……不知道。声音如游丝般四散在空气中,飘渺,带着叹息。余晖斜射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色,脸上,是看着让人心疼的平静。
我给你补。
她轻扯了一下嘴角。说,谢谢你,哥。还是算了吧,别浪费你的时间。
我沉默了。
校运会,操场上人山人海,我们还是坐在高高的栏杆上,看着挥汗如雨的运动员跑过去。她会大声为他们加油,会对着女生吹口哨,然后摆酷酷的姿势逗她们笑。她的侧脸,一如既往的好看。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我收回目光,有点慌。她一把摘掉我的眼镜,不顾我的惊悸,笑得很放肆。
哇,想不到你还是个大帅哥啊!
我不记得脸红了没有,因为她突然愣在那儿,顺着目光往下看,我看见Genius正一脸坏笑盯着她。我转过脸,知道以后陪在她身边的人,不会是我。
三天后,在人流中,我看见她和Genius共撑一把伞,满脸开心的样子,想起她打球时的进攻,我并不惊讶她的速度。
踩着刚落下的一片樟树叶,转身离开。耳机中陶哲低沉地唱“谱了一段旋律没有句点,我无法再继续”。
我还是会帮她买早点,借练习给她抄,甚至帮同班的Genius做值日。她会摇着我的衣摆说:谢谢啦,哥!我默默的做着这一切,不管值不值得,只要她能更开心。毕竟,被人需要也是一种幸福。
经常看见Genius躲在角落抽烟或牵着各式各样的女生说笑,我没有告诉小野,再一次保持沉默。
十二月末,Genius提出分手,小野问他为什么。他说,玩腻了。简单的三个字,包含着再简单不过的意思。我听见绝望的心,碎掉。
小野笑着说好。眼里荡漾着悲伤。
那一晚,她喝了很多酒。她说,初恋,二十七天。
我盯着杯子里的泡泡,看它们一个个破裂,带着凄美的笑容,死去。
爸妈不要我,同学疏远我,连男朋友也离开我,我真的有那么令人讨厌吗?
她啜泣着,泪掉入杯子中,一滴,两滴。
我想说,还有我。但嗫嚅着,没有勇气发出声音。
小野逃了整整三天的课,回来时交给我一个包装华美到令人绝望的礼物,要我给Genius。
Genius看着这份礼物,皱了一下眉,张扬的脸上写满不耐烦,然后随手把它扔进垃圾桶。
我压抑着怒火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轻蔑地笑,把烟吐在我脸上,说:哟,原来陆少不是哑巴啊!
呛人的烟冲进肺部,纠缠着怒火上升,刺激每一根神经。我攥紧拳头揍他,和他的手下们扭打在一起。
体育馆内,我背靠着墙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小野轻轻擦拭我脸上的伤口,眼镜变成碎片无力地躺在旁边,沾着血,鲜红欲滴。
我冲她笑,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哭花脸。
她一遍遍叫着我:哥,哥,哥……声音小到只有我的心能听见。
我伸手拨开她遮住脸的头发,看到她沾着泪的长睫毛剧烈地抖动着。我说:还真是能麻烦人的家伙呢!
她说:以后,我会很坚强,不再让你担心!话语中透出做错事的孩子满心的愧疚。
我给你补课吧。
她含着泪,用力地点头。我看见她眼里的坚定,很满足。呵,原来被人需要真的很幸福。
一年后的除夕夜,我们挤在外滩的人流中,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在新年到来的那一刻,她说:那些日子,谢谢有你。脸上是比漫天焰火更绚烂的笑,璀璨了天际。
编辑/孟广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