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一切都成熟了,比如高悬在我们头顶上那火辣辣的太阳,比如土墙外那仰着笑脸的金黄的葵花,比如在风中甩着红缨吹着口哨的玉米。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叔叔的窑洞披红挂彩,欢声笑语,大红的对联将寒伧的土院映衬得堂皇而喜气。我们都知道叔叔要成亲了,要和他的俏新娘拜堂了。没等放学我们就从教室里溜出来,在院子里跑进跑出,不时噼噼啪啪点燃一串鞭炮。
人群里那个穿着中山装衣袋卡着两支黑钢笔的人,忙得陀螺似的,一会儿叫这个搬桌子,一会儿叫那个拿椅子,叔叔被他和几个青皮后生从窑洞里拥出,三下两下推到当院摆放的一张桌子前。那是从学校借来的课桌,上面有指甲划过的痕迹,看起来像驴耳朵或狗尾巴。桌子上垂挂着一张大红纸,两角被石块压着,黑黑的毛笔字一二三四写着典礼的程序,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致敬向全体贫下中农致敬向父母致敬等等。叔叔穿了一身新做的白衬衫和蓝的确良裤子,脸上的笑在阳光里显得十分灿烂。我发现他鼻子左侧那粒熟透的粉刺疙瘩不知什么时候蹭破了,渗出了一点血。那个穿中山装的人就开他的玩笑:我说二楞,满脸骚颗,娶了媳妇,就该压火。叔叔摸摸脖颈,脸上的笑更灿烂了。
那个人突然站到椅子上,亮着嗓子喊:二楞成亲,吉日良辰,艳阳高照,喜气临门,东家托我,主持大婚,诸位亲朋,欢不欢迎?几个青皮后生积极响应:欢迎欢迎太欢迎,你来主持肯定行,服从调配听你令,坚决办好这门亲。那个人的嗓门又拔高了八度:既然欢迎,我就上任,尽心竭力,喜事办成,有啥不足,尽管批评。青皮后生们一阵叫好。那个人在人们的笑声中跳下椅子,哗地撒了一排烟,自己也点了一支吸。我看见烟雾纱巾似的飘过他的头顶,在明亮的阳光里袅袅上升。
那个人就是喜倌马二。
马二是我们村的大好人,大忙人,谁家娶媳妇办喜事都离不开他。我爷爷常常说,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你看看人家马二,肚子里全是墨水,六三年他差一点考上民办教师哩?选马二学问大不大我不知道,不过他那张嘴确实厉害,一出口就是丁当响的四六句,就像这个季节在地里拔山药,手攥住秧子猛地一提,带出来的准是一串串令人惊喜的果实!那时候,我对马二可是崇拜得厉害,我私下里最宏伟的理想不是长大后当工人,当解放军,而是像马二一样当个喜倌,走到哪里都能给人们带去笑声。
那时候,逢着谁家办喜事,不光亲戚朋友要来贺喜,就连那些平时见面不大说话的人也来看热闹。一看新媳妇长得是个丑还是俊,二看席面上的肉菜是七盘还是八碗,三看喜倌卖不卖劲,四六句是不是红火了个人。这后一条最要紧,结婚图个红火,红火就得靠喜倌折腾。喜倌不仅仅是婚礼的主持人,更是婚礼上的演员,名星。喜倌说的是串串话,大家也都跟着学几句,说几句,凑个红火,添个热闹。这一来,一家的喜事就成了一村的喜事,一家人的快乐就是一村人的快乐,这样的日子自然像过年一样热闹。马二的口才好,他主持的婚礼比过年还要过年!
我们围着马二跑来跑去,忽然间不知谁撞到他手臂上,把他的烟卷碰掉了。马二也不恼,拣起烟卷,摇摇头说:这些小孩,惹事生非,不干好事,就能胡来,惹我烦了,拧你大腿。我们知道他没甚脾气,也不跑,一吐舌头,做个鬼脸逗他。马二不再搭理我们,看了看手腕上明晃晃的表,把烟头那么一扔,冲着东边的窑洞喊:新娘新娘,快快出门,典礼马上,就要进行,好友亲朋,都把你等,扭扭捏捏,到啥时辰?
东边的窑洞还挂着窗帘,不知新媳妇在里面干什么。我们麻雀似地飞上窗台,鼻子贴着窗玻璃,模仿着马二的声调叽叽喳喳:新娘子,别让等,带上糖,快出门。可叔叔的新媳妇还是没见出来,仿佛什么也没听到。马二又一抬胳膊,让叔叔看他手腕上的表:喜倌没面,说话没风,喊了半天,新娘不动,你是新郎,看看咋整?众人就把叔叔推到了窗户下,嘻嘻哈哈道:二楞二楞快去叫,新娘不出等你抱。我们也喊:新娘子,新郎想,要拜堂,快出场!人们一阵哄笑。
新媳妇好像一点也不急,就是不肯出来。我们也不急,我们知道新媳妇都这个样子,谁家也不例外。叔叔的新媳妇那么好看,还能不扭捏个半天,还能不让人叫上个十回八回?马二像被什么事情激动着,突然拔高嗓门喊:新娘不应,咱也不敬,小伙子们,快快行动,冲进里面,给个教训,一把椅子,抬出窑洞。几个青皮后生说声“好”,便向窑洞内冲去。
人们一齐把目光聚在了窑洞门口,等待着新娘子出门。门口上边的窗格子上,高高悬挂着毛主席的像,他老人家慈祥地望着我们,向我们微笑着。忽然间,屋门口一阵骚动,两个青皮后生用一把椅子把新媳妇摇摇晃晃抬出来了。新媳妇头戴大红花,身穿大红袄,脸上扑了粉,唇上涂了脂,香喷喷,红彤彤,像田野里的红高粱。细看,她的脸那么白,胸又那么挺,一笑,露出白白的牙,真是个好看的新媳妇。她一出门,就把人们的眼睛映亮了,把叔叔的破窑院映亮了。叔叔的新媳妇就像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太阳,光亮无比。
马二又亮着嗓门喊:新娘出门,红布罩身,盖住头顶,蒙住眼睛,小家伙们,抓紧行动,快摸喜糖,刹她威风。
就有人在新媳妇的头上苫了块红布,红布很大,几乎把她的腰和屁股也罩住了。我们就等着这一刻,纷纷把手伸向新媳妇的衣袋,裤兜,她推搡着,又怕从椅子上坠下来,就不敢乱动,任由我们摸索。摸糖是我们那一带的风俗,是我们小孩子的专利。我已摸出一把水果糖,把它们装进自己的衣袋,又一次伸出了手。新媳妇几乎带着哭音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钻进那块红布下,说:新娘子,咋没糖,真没装,就投降。新媳妇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小三你跟着起啥哄,我是你婶,一边玩去。新媳妇怎么知道我的小名的?肯定是叔叔告诉他的。叔叔这么快就把家里的事告诉了新娘子,可见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怕老婆的家伙。我的手越发不老实了,在她的裤兜里摸来摸去,可什么也没摸到,只感到了一种温热的绵软,我知道裤兜往里便是她的大腿。新媳妇好像也觉察到了什么,伸出手轻轻地打了我一下。
过了一会儿,马二制止了我们,喊:小家伙们,停下小手,看看新娘,浑身乱抖,让她下来,地上行走,也好拜堂,结成配偶。他这一说,新媳妇给从椅子上放下来了,红布子也撤去了。她脸上淌着汗,脂粉给冲得一道一道的。我们又捣了一阵乱,不得已住了手,咯嘣咯嘣嚼着摸来的糖块,在人群的缝隙里游来游去,看大人们热闹,看大人们出他们的节目。
叔叔也不敢看自己的新媳妇,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憨憨地笑着。马二看了他一眼,伸出两个拇指做了个靠拢的手势,人们便将他俩往一块推。新媳妇不肯,但架不住三推两推,很快,她就跟叔叔贴在了一起,粘在了一起,像一个人似的。整个院子欢声笑语,热热闹闹。女人们端看着新娘子,小声议论着,仿佛也回到了自己做新娘的时代。我母亲站在新娘子一边,引导着新娘子做这做那。有人忽然往她脸上抹了一把锅黑,院子里便又是一阵笑闹。
马二突然神情肃穆地喊道:吃水不忘,挖井那人,新婚铭记,共产党恩,新郎新娘,恭恭敬敬,大礼叩拜,咱毛泽东。刹那间,人们不再说笑了,一个个神情严肃,抬头仰望着那位慈祥的老人。叔叔和他的新娘子整整衣服,腰弯下去,再弯下去,虔诚地拜了三拜。我看见叔叔的背弯得像一张弓,鞠躬时把那条崭新的红裤带都露出来了。
马二满意地点点头,又喊:一对新人,今儿成亲,咱先把事,说个分明,恩恩爱爱,过好光景,孝敬父母,好儿好孙。
一阵喝彩声中,我爷爷给推到了前边。奶奶早已去世,只有爷爷能接受叔叔和新娘子的叩拜了。爷爷给按在了课桌前的小凳上,想起来,肩膀却压着几只手。爷爷挣扎着说,我就不用拜了,免了吧。几个后生哪里肯,说:叩拜父母太应该,过了今天没机会。爷爷也来了句顺口溜:孩子好过就成,父亲心里镜明,拜不拜我没事,大伙红火就行。马二摇摇头说:东家东家,这可不成,拉扯二楞,日夜操心,儿子媳妇,等着拜您,这边坐好,节目进行。爷爷便不再动,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脸上也是幸福的笑。
马二拉长声调喊:给父亲大人叩头,一叩首——
叔叔很谦卑地弯下了腰,新媳妇也弯下了腰,可是他们的动作并不协调,此起彼伏。马二就指出:新娘新娘,腰板直挺,这个样子,哪里能行?又对众人说:各位观众,你们裁判,这样不恭,行也不行?众人说:不行不行真不行,拉倒重来一鞠躬。马二又喊:给父亲大人叩头,一叩首——叔叔于是又弯下了腰,新媳妇也弯下了腰,不过远没有叔叔恭敬。有个青皮后生就将新媳妇的头狠狠地往下摁了摁,众人就笑。
马二再喊: 给父亲大人叩头,二叩首——
这时候,爷爷的脸突然给人抹上了锅黑,左一下,右一下。爷爷就成了个黑脸包公。爷爷摇摇头说:哪个坏小子,耍笑起老汉来了。边说边用手使劲擦,结果是脸上的黑越抹越多。新媳妇“噗哧”一声笑了,她的牙在正午的阳光里分外耀眼。就有人对她起哄,去,给你公爹擦擦。爷爷不肯,爷爷挣扎着要起来,可那帮小伙子却怎么也不肯让他起。有人又把新娘子拉过来,把她的手拿到爷爷的脸上,爷爷挣扎着,躲避着,可新媳妇的手还是擦住了她的脸。
三叩首之后,爷爷在人们的笑闹声中逃到窑洞里去了。
马二又喊:东家办喜,热闹哄哄,冷了人家,说媒的人,跑堂伙计,快快去请,正中坐定,烧酒来敬。
众人便又一阵喝彩。
大媒人是村中的铁匠,是个跟马二一样的热心人,就是有点好酒贪杯,喝一回醉一回。他婆娘和叔叔的新媳妇是一个村的。那些日子,他隔不了两天就要往爷爷家跑一趟,说说叔叔,再说说新媳妇,他的嘴不停地动着,像要把肚子里的话都倒腾出来。到了中午,大媒人就站起来,说不早了,还得回去打铁哩。爷爷哪肯让他走,早吩咐我母亲做了饭,安排了酒菜。奶奶去世多年了,来了什么亲戚,都得我母亲招待。大媒人还是做出要走的样子,爷爷就拉住他的手,说饭都好了,在吧,喝两盅。大媒人就留下了,说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几杯酒下去,他的舌头就有点僵,就醉了。
没多久,大媒人就给推到前面坐下了。
马二喊:媒人媒人,铁嘴立功,牵了红线,二楞成亲,跑堂小子,究竟为甚,到了这阵,酒咋不送?
跑堂的小伙子赶紧奔向灶房,不一会儿,又从里面钻出,笑嘻嘻用木盘端出一把小酒壶。大媒人眼蓦地亮了,鼻子抽了一抽。有人忽然说,不会是假的吧?大媒人伸出那双打铁的手,接过酒壶,凑到鼻子前嗅嗅,不喝。有人说,大媒人咋不喝,嫌酒赖?大媒人皱着眉头说:酒不好,菜没味,白开水,烂白菜,真寡,拿下!说罢将酒壶往身后的桌子上一搁,双手在胸前一搂,头歪到一边去了。
马二便喊:厨房师傅,一肚子鬼,要酒偏给,端上那水,跑堂小子,快快去催,请把好酒,换将上来。
跑堂的不敢怠慢,赶紧端着酒壶下去了,不一会儿又端着一个壶子跑了上来。大媒人也不尝了,直接将壶嘴对着自己的阔嘴巴,吸溜了一口,又吸溜了一口,连声喊“好酒好酒”。忽然又说:有好酒,没酒盅,问厨子,为了甚,快送,快送。
马二就喊:跑堂小子,真没记性,上酒忘了,拿上酒盅,回去赶紧,讨论整顿,兰花大杯,快快呈送。
酒盅拿上来了。大媒人倒了一杯,一仰脖干了。众人叫好。大媒人笑了笑,也喊:这烧酒,还不赖,可没有,下酒菜,叫厨子,快跑腿,七个盘,八个碗,就酒,喝醉!
大媒人的顺口溜,就像他在铁匠铺打铁:叮叮当,叮叮当……叮当,叮当……人们“哗”地鼓起了掌,说:媒人媒人就是能,酒量不错嘴巴行。
马二脸红了一下,突然喊:你这媒人,没喝就晕,喝酒自有,新人来敬,我说二楞,不要再等,快快倒酒,谢过媒人。
叔叔和他的新媳妇这才像想起了什么,把酒壶拿过来,敬了大媒人一杯。人们知道大媒人爱喝酒,便怂恿新郎新娘再敬几杯,叔叔就又倒了一杯,大媒人一仰脖干了。叔叔又要倒酒,大媒人却不敢把自己灌醉,摇摇头说罢了罢了,开了席你们敬我十盅都成。
最后一项是新人互拜。在马二的号令声中,青皮后生们发了狂,将新郎新娘的脑袋触碰在一起,发出西瓜与西瓜撞击的声音。院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欢笑声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厨房伙计挤过来,咬着马二的耳朵说了句什么。马二点点头,将桌子上的红布包打开,拿出两本红皮子的毛主席著作,拔高嗓门喊:革命伴侣,恩恩爱爱,赠套宝书,学习结对,共同提高,互助一辈。然后郑重地把红宝书赠给了叔叔和他的新媳妇。又喊:一边学习,一边恋爱,为了革命,培养后代。
掌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窑洞的上方,毛主席他老人家那么慈祥那么宽厚地看着这群幸福的人们。
典礼终于结束了。我们嗅到了油糕的味道,嗅到了肉菜的味道。大人们向窑洞里涌去。我们这些小孩子没有入席的资格,但还是跟着往里走,没走几步,就被跑堂的轰了出来。跑堂的说,你们就在院子里吃,懂不懂?然后搬了张桌子,端了几盘菜,让我们手托个碗吃。当然,肉和菜也是一样不少,除了酒,大人们有的我们一样有。
我听到了划拳的声音,听到了酒杯和酒杯撞击的声音,听到了愉快的笑闹声,听到了时光流逝的声音。
忽然间,大媒人跌跌撞撞走出来了。大媒人僵着舌头说,我还要去打,打铁。爷爷拎着一包东西追出来,往他手里一塞,大媒人,这点烟酒和糖果你得拿上。大媒人把那包东西又塞到我爷爷手里,头摇得拨浪鼓似地说:咱、咱俩家,算亲戚,拿东西,就没理,不拿,不拿。我们尾巴似地跟在他后面,一边笑,一边起哄:大媒人,喝醉了,东摇摇,西摆摆,回到家,准罚跪。大媒人停住,瞪我们一眼,说:我、我没醉,真没醉,想比试,赛一赛,来来,来来!我们喊:比就比,怕个你,来就来,准你醉。大媒人就笑了:屁孩们,真、真不懂,跟我喝,没、没长成,十年后,再拿盅,干杯,干杯。爷爷对我们做了个轰鸡的手势,说:这些小孩起哄,别把媒人耍弄,将来你们结婚,没他牵线能成?爷爷再次把那包东西塞到大媒人手里,大媒人恼了,说:老东家,这不行,拿了礼,我算甚,不成,不成。爷爷拗不过大媒人,只得送他出了门。
窑洞里还在热闹着。
轮到给马二敬酒了。有人咬着他耳朵嘀咕了几句,可能是让他给新郎新娘出个难题,好好耍笑一回。马二哈哈一笑,让新郎新娘猜个谜:一条山洞草萋萋……人们忽然笑了起来。
酒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窑洞,又从窑洞里漫出来。在院子里走动的鸡们猪们给那气味一熏,也有点兴奋,鸡们飞上了墙头,猪们扭起了秧歌。
阳婆给那气味一熏,也醉了,“哐铛”一声滚落到黄昏的深处。
夜就这样来临了。
马二喝高了酒,还躺在炕上打呼噜。有人想捅醒他,爷爷挥挥手说,让他多睡会儿吧,缓缓嗓子。马二似乎听到了什么,眼皮一撩,看了我爷爷一下,又打起了呼噜。
叔叔和新媳妇也上了炕,吃对面饭。叔叔坐在桌子这头,新娘子坐在桌子那头,桌子上是几盘菜和几碗饺子。几个青皮小子陪着他们吃,边吃边讲一些笑话。炕下还站着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看着炕上的人吃,他们也插嘴说一些笑话。新媳妇不大言语,静静地听着,脸上不时腾起一朵红云。马二的呼噜声小了,翻了个身,像是要醒来的意思。
马二突然喊:脸对着脸,眼看着眼,吃个饺饺,生个小小。
众人齐声叫好。
新媳妇的脸越发红了。
再看马二已爬起来,抢过叔叔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又从新娘的碗里夹了一个饺子吞进了肚子。众人就说他装醉,马二摇摇头,喊:没醉没醉,马二没醉,新郎新娘,才是真醉。
新媳妇就掩了嘴笑。
有个后生忽然给马二碗里夹了个饺子,马二说了声“好”,将那饺子放进嘴里,嚼了一口,便咳起来,眼里竟然辣出泪水。几个青皮后生便笑出声来。马二也不好将饺子吐出来,一咬牙,咽了下去。炕上炕下的人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连新媳妇也放开了嗓子。
马二瞪了众后生一眼,喊:几个后生,真是张狂,饺子包进,干辣椒汤,人家马上,就进洞房,你们还能,睡个甜香?
屋里的人又一阵哄笑。
我看见新媳妇好像没怎么吃,筷子动了很久,碗里还剩着几个饺子。
这顿饭一直吃了很久。后来他们就跳下地,钻进厨房帮着收拾,洗锅涮碗的声音欢快地传出来。马二站在那里跟我爷爷说话。马二说:东家东家,真有福份,娶了儿媳,紫气临门,身体壮实,模样水灵,明年这天,抱个孙孙。爷爷便摸着胡子笑。马二又说:这话说得,东家心跳,摸着胡子,不停憨笑,一对新人,就要睡觉,您别跟着,听房胡闹。爷爷胡子一抖一抖笑了,说:喜倌主持卖劲,老汉心里高兴,看你脸红头晕,想要回家我送。马二摇摇头说:喜事未了,喜倌能跑?还有洞房,等着我闹。爷爷摇摇头说:三天没有大小,喜倌想闹就闹。说完,打个哈欠走了。
厨房那边终于收拾完了。
马二向厨房走去。我想看看马二还要闹什么,就跟着他走。马二在灶前停下,给他们每人散了支烟,压低嗓子对一个后生说:你藏里面,耐心等待,新娘一睡,大门打开。
马二见我盯着他,说:你想红火,也跟他藏,到时可能,派上用场。
我说:藏厨房,睡不香,站那里,准受凉,跑肚子,喝药汤。
马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你这小孩,真好口才,三字口诀,说得不赖,长大准能,出息成才。
我说:喜倌夸,有做相,你快说,帮啥忙?
马二说:到时让你,趴进洞房,娶了衣裳,就是帮忙,事成之后,我来奖赏,两把喜糖,想吃不想?
几个后生都笑了。
马二他们说笑着走了,把门关得很响,很响。我和那个后生藏在厨房,心慌慌地跳。
过了一会儿,叔叔从窑洞里出来了,院子里转了转,把大门从里边插了。我听得他打着哨子进了洞房,那个后生说,你看你叔美得。我说,人家娶了媳妇嘛。那个后生说,你长大娶不娶媳妇?我摇摇头说,不娶,娶媳妇干什么?你没听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娘对我多好,我不能忘了她。那个后生小声笑了,说,到时你就想娶了。我说,你想娶媳妇?那个后生说,那当然,我做梦都想。我说,你肯定跟我叔一样,也是个怕老婆的家伙。那个后生说,我当然想怕老婆,可是没有老婆让我怕呀。我刮了一下他的脸,说羞不羞?
正说着,叔叔又出来了,哗得把一盆水倒在了院子里。那个后生说,快了快了,他们洗完了。那个后生摸出烟,抽了起来,不一会儿地下就扔了一堆烟头儿。那个后生后来探出头看了看,说,他们怎么还不熄灯呢?终于,那屋灯熄了。那个后生竖着耳朵听了听,蹑手蹑脚地向大门走去。
我也跟着走出来,抬头看了看,好大好圆的月亮。她凝神看着我们,看着那个后生轻轻打开了门,看着马二他们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我跟着他们蹲到了叔叔的窗户下,屋里静悄悄的,不知道叔叔和他的新媳妇在里面做什么。马二他们扎楞着耳朵,凝声细听,也不知他们听到了什么。时光在流逝,瞌睡虫爬进了我的脑子里。我有点忍受不住了,我想睡觉。马二捅了我一下,说别打瞌睡。秋风吹过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有个后生对马二说,有了,有动静了。马二捏着嗓子说,悄声点。
我听得里面真的有了响声,一种古怪的新奇的响声,真不知叔叔是怎么弄出的。那种响动持续了一会儿,新媳妇突然“啊”地尖叫了一声,像身上的什么东西给捅破了。我感到了一阵恐惧,想,新媳妇一定触到了什么有力的东西。我问马二,叔叔在干什么,莫非他要害他的新媳妇?马二说:你个傻瓜,不要乱想,新郎正忙,像条饿狼,新娘高兴,正在吃糖。我说:那样叫,准是疼,我看她,受了伤。马二说:受伤不假,出血是真,不过他们,都挺高兴,老老实实,只管细听,等你长大,自然机明。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我对马二说,你究竟让我做什么,我真的瞌睡了。马二咬着我的耳朵说,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这时,我忽然听到里面又有了响动,叔叔像是在做一件费力的事情,喘气声那么重。新媳妇则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声音,像在哭泣,又不像。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马二身旁那个后生忽然朝后仰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倒了。
里面的风暴终于平息了。
叔叔的鼾声很响地传了出来。
马二站起来,不知怎么把窗户打开了。
马二对我说:你叔你婶,已经弄完,该你表现,快往里钻,抱出衣衫,院子一站。
我迟疑了一下,说:告喜倌,我不敢,偷偷进,婶咋看,叔醒了,该咋办?肯定说,我捣乱。
马二说:你叔呼噜,地动山摇,天塌下来,也不知道,大胆进去,手脚灵巧,抱出衣衫,新娘会要,你一开口,准给五角。
我说:有五角,就动手,两把糖,也要拿,话算数,咱拉钩。
马二摇摇头,伸出手指勾了一下我的手指,说:你这小鬼,不好理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赶快进去,下手要快。
我从窗户爬了进去,叔叔的鼾声还是很响,他和新媳妇做的营生一定很累很累,不比给生产队搬一天石头省力。我轻轻地爬下了窗台,压抑着心跳,走到了后炕那边,然后从他们的脚下抱出了几件衣服,爬了出来。
马二说:小三小三,真不简单,抱出衣衫,刮目相看。
马二从我手里抢过叔叔和新媳妇的衣服,交给一个后生,指了指院中的一棵老柳树说,挂上去。那个后生把那些衣服弄成一团,猴子似地爬上了树,然后一件件地挂在了树梢上。马二说了声好,然后和几个后生靠着门框睡着了。
很多年后的这个下午,我站在城市高楼的阳台上,眺望我们那个遥远的村庄。我看见1973年的那个早晨,当叔叔穿着一条花裤衩打开屋门时,闹洞房的人们还在熟睡,幸福的呼噜声地动山摇。叔叔一拉门,马二他们猝然倒进了屋子里,像一堵坍塌的墙。叔叔怔了一会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时候,一阵清风吹过来,叔叔和新媳妇的衣衫在柳梢上呼啦啦飘扬起来,如同一面面旗帜。我看见那个口才不错的孩子,在那棵老柳树下,手舞足蹈,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