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
从前年的下半年开始,我在许多地方,走访了许多中小学,进行讲演与阅读情况调查。《中国教育报》曾采访我,为什么去下面走访,我说:我有感于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作用。一直以来,他们站得比较高,在宝塔尖上,他们的声音是朝向天空的。这些宝贵的声音并没有太重要的意义,你不需要我的声音,我也不需要他的声音。这声音对社会来讲也许是非常珍贵的,惊世骇俗的思想犹如云随风飘逝,其实可以化成小雨滋润大地。所以我想到下面来走走,放弃一些世俗的东西,出席不出席一个会,听不听那些声音,也许是无关紧要的。而我走下去,让更多的人得到他所需要的声音,也许是最有意义的。
第一点是有感于现在学生阅读的生态。当前,中小学生的阅读生态不太理想,也许是比较混乱的。一些教育专业人士与校长老师都比较重视阅读,譬如建立书香校园等等。但现在不是读不读书的问题,问题是读怎样的书,让人比较困惑,一筹莫展。有些学生阅读的书是不值一读的,仅仅能满足小孩子的好奇心。有些书,本来应丢在垃圾桶里,现在却在孩子的书包里,将应该属于好书的空间占领了。家长们,不能只看到孩子读书就满足,而应关注他在读什么书,读有些书,不如看看天上的太阳,看看月亮更有意义。
读书,应该读好书。当我们走进一座座现代化的图书馆与书城时,有时也会有一些不安与震惊,甚至有几分钟不敢往前走,书实在太浩瀚了。我要带那些研究生看看,你想写的书想置于什么位置?我们只想着拥有、拥有,人类对知识的崇拜,让我们失去了对书的选择,夺去我们的心灵空间。世界上的好书并不是很多,如果经过筛选,图书馆至少可省出一半空间。好书不多,还有许多坏书存在着,不仅占据了图书馆的空间,而且会污染我们的心灵。坏书读得再少也不算少,它们是毒药。不读坏书是读好书的前提。如何选择呢?选择名篇。我们在张扬读书氛围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人在思考:读什么书?什么是好书?天下的书分两路:一种是打精神底子的,另一种是打下精神底子以后读的。现在小孩子手上拿着的本来是打完底子后再读的书,现在却用来打底子了,这非常糟糕。现在国外有许多出版者在做图画书的宣传推广,是为小孩子打底子的,而我们中国却忽略了这一步。毛主席说,社会主义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必然去占领。媚俗性的阅读一旦定型,就无法纠正。我要说一个观点,可能有些东西需要我们去调整,孩子读书的时候,我非常负责地告诉校长和老师们,孩子不能仅仅读儿童文学作品,孩子应该读一切孩子可以读的作品。
我曾到处提醒校长和老师们,孩子们手头的书有些对孩子们毫无用处,还有伤害,对他们的写作也没有用处。有些作品孩子读了之后,就会破坏孩子们天然的语感,看得越多作文写得越不好。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中国的青少年与西方发达国家的青少年相比,阅读过程省略了绘本的阅读。发达国家,四五岁时每个孩子要消耗掉一百本的绘本和图画书,这些书是大善大美大智慧,中国很少有人能理解。我到日本去,没有一个小孩子不会唱一首首童谣,非常好听。他们反复在唱,后来我买了许多光碟。所以,我现在走到许多地方都讲美感的问题。另外,我昨天与朋友讲,在作家协会会议上,讲了图画书的问题,所以现在我在写一些图画书。图画书不是一种插图本,是三四岁小孩子的启蒙读物,是打底子的。
最近我写了10本图画书,准备请意大利的画家来画图,我来讲其中一本,让诸位老师体会一下什么叫绘本。刚完成了一篇《菊花娃娃》,一个女子只做一件事,就是做布娃娃,每个布娃娃都去了她最需要去的地方。为孩子解除生活中的烦恼,让睡不着觉的孩子安然入睡,让思念亲人的孩子得到安慰。每一个布娃娃上都绣一朵菊花。现在做一百零八个布娃娃,她将这最后一个布娃娃留给自己,因为自己老了。但有个母亲带着孩子来了,那孩子看到椅子上的娃娃,就跑过去,老太太说,自己在世界上的时间不长了。母亲便将娃娃还给了老太太,当老太太看到孩子不停地回头看布娃娃,便决定将娃娃送给男孩子,用打破玻璃的声音来唤回将走远的男孩子。最后一个布娃娃离开了她,后来,小城举办了布娃娃的展览,人们看到娃娃身上都有一朵菊花,娃娃拥抱在一起,最后一个娃娃说我们的妈妈已老了,所有的娃娃敲开了窗户,赶去看妈妈,路上都采了一朵菊花。清晨,老太太看到满屋都是她做的娃娃,菊香满屋。这就是我写的一本图画书,名字叫《菊花娃娃》,我也想为我们国家的孩子做一点事。对于成长的孩子们而言,俗文化和雅文化的时候,我刚才看表演,在某一刻,我的眼睛是潮湿的,特别是孩子们在唱古诗的时候,让我深深体会到了那种美感、意境和高雅的气氛。07年我参加一个会议,结束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能唱日本的童谣,这就是我为什么讲情调,讲审美,我们在看日本漫画的时候,可曾知道,日本的孩子在看宫崎骏和安房直子。我们在张扬读书之风的时候,我们只想到了读,还要思考读什么。读什么样的书,是比读书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以为读是一切,没有人来思考读什么书?读这样的书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有一次,我到一个学校,送给他们一个词:文脉。结果走到所有的学校,我都把它当成最好的礼物,送给孩子们。小时候,我在爸爸书柜里找一些书看,如鲁迅的书,《红楼梦》等,后来就沉迷了。成了写作文最好的学生,有次作文写了三大本。我觉得鲁迅的精神境界品质甚至口吻,都自然流淌到我作文本上。当时我不懂,今天我明白了:这就是文脉。鲁迅的书让我明白:天下的书分两种,一种有文脉,一种没有文脉。地有地脉,人有人脉,文有文脉。没有文脉的书看得再多也没用。什么是文脉,如果你看书时,不时会有惊讶,很想把它抄在笔记本上,那这就是文脉。我非常在意一个词,就叫流淌。他们永远在一种苦涩的写作之中。反之,就不是,可扔到垃圾筒去。当然,这不是唯一的检验方法。
现在孩子面临的书太多了。现在的书一般都有风景描写,我们要让孩子看到更多描写风景的书,因为这不是简单的描写风景,我们生活在社会上,触目所见就是风景,所以不能忽视,自然是我们的圣经。风景描写是读者感悟的最佳点。小时候,我就抄写了许多关于风景的语句,这与我现在写作是分不开的。山东的作家叫秋迅,他对我影响非常大,他对微山湖的一段段描写,让我非常喜欢。作品的格调和意境都和风景离不开。
书是有辈分的,老子书、爷爷书、儿子书和孙子书。
第二个问题是教育的单一化,审美教育的缺失。
我到下面走是因为中小学教育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即教育维度的单一化,即知识教育,忘记了思想教育。西方的教育制度也不是完美无缺的,美国经常发生枪击事件就说明了这一点。所以我反对将中国教育妖魔化。但它确实存在问题,有时连能力培养也谈不上,有时仅仅是在培养专业人才,大多数学校就仅仅在进行知识灌输。有个学校挂条横幅:知识就是力量。这是没错的,但我们有没有想到,除了知识有力量,另外还有东西也是有力量的,如美。我走到哪儿都在讲这个问题。我们中国最值得反思的就是审美教育维度的缺失,这给我们国家带来了严重的问题。路途中看到那些发达起来的农村盖的房子,我一方面为他们富裕起来高兴,一边为他们盖的丑陋的房子悲哀。用一辈子的心血盖出了那样丑陋的房子,如浙江,盖的全是西式的房子,非常不舒服。我们中国的青瓦白墙,不是很好吗?要贴瓷砖,涂涂料,而且贴的是白色长条瓷砖,而白色瓷砖现在是厕所里最常用的。空间分割也不对,卧室最宽敞,但没有考虑卧室是私密的地方。再如学生的校服,在德国生活了很长时间,看学生穿着非常漂亮、舒适。但中国,我常对校长说:为什么让漂亮的孩子穿这样的服装?颜色、式样都不对,还大一号。前段时间在北京走,看到一个男孩在前面走,穿的裤子让我别扭,因为他的裤裆几乎垂到地面,家长老师却熟视无睹。人要有知识,有思想,也要有情调。必竟思想,情调都具有独立的含义,是不能互相取代的。选女孩,选有知识有思想的还是选有情调的,肯定选第二个。呵呵(一片笑声)这个世界上,除了思想,除了知识,也许还有与他们同样重要的东西。
去德国时,有个学校让我去做个演讲,桌上放着一些秃脑壳,并让孩子们朗读我的作品的片段。我不明白桌上的东西与《草房子》的关系。后来,老师让孩子们打扮最丑陋的脑壳,孩子们发挥想象,把脑壳打扮成心目中最漂亮的脑壳,我拍了许多照片。我的《草房子》许多学校的老师都让孩子们读过,但我没看到有这样的创意。这就是“美”地思考问题。我想,只有通过读书,读优美的文学作品来加以弥补。过去,曾有过“全人”教育的提法,人们之所以拥有这样的生活,是因为文学。最优秀的民族是与优秀的文学分不开的。一个民族的悲哀莫过于没有优秀的文学家。从想象力这个角度来讲,文学是值得尊重的,天马行空的想象,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在想象中有声有色地出现了,在若干年后会真的出现。所以,人们亲近文学,因此,要保护想象力,文学不仅仅属于文学家,应属于全人类。我经常想到一个成语:无中生有。天空有太阳,有月亮,要发挥我们的想象力创造第二世界,才有如此灿烂辉煌的文明。我让孩子们体会一下无中生有是怎么回事,我在如皋让孩子们体会“如何无中生有”?有一条大河叫鸽子河,因为有许多鸽子。我就编了一个大王书的故事,这个年轻的孩子叫茫,带领他的军队来到鸽子河畔,但无法过河。有一次,一只老鹰在追杀小鸽子,小鸽子勉强飞着,年轻的茫救了小鸽子。第二天,鸽子河的上空出现了怪异的情景,成千上万的鸽子分成纯粹的黑色与白色两部分,年轻的茫明白了:鸽子在告诉他什么?是在告诉他对方把守的希军如何布阵。于是,茫组织士兵强渡鸽子河,果然没有遇到强烈的反抗,当即将登陆时,援军来到了,箭如雨般飞来,于是我们看到了令人惊异的一幕,成千上万的鸽子迎着箭飞去,茫顺利过河。第二天,这支军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留在原地埋葬鸽子,鸽子坟上盖满了鲜花,然后他们奔赴前线。小孩子听得专心。我听到了孩子们的两种声音:这个故事可能发生?不可能发生?曹老师站在不可能发生的一面,但为什么你们都相信了?感动了?为什么呢?我这样说:因为你是人。我们不仅需要第一世界,而且需要第二世界。想象力现在已衰败了,我们不要以为一年年的教育是有助于想象力的,应该是一年年退化了。有个老头坐在沙发上,他是个秃头,大家都笑,只有四岁的男孩说:爷爷的头像初升的太阳。世界小,文学大。通过想象,创造的是无边无际的世界。
中小学生的阅读应该是在老师与有见地的家长指导下的阅读。由于他们的认知能力处于稚嫩阶段,他们缺乏对图书的选择能力,教师肩负的责任非常重大。让孩子自己选择图书存在的问题非常大。对他们的成长不利,对他们的写作也不利。会越写越不好,破坏了孩子的天然语感。
思想不能覆盖情调。人是有许多许多维度组成的,不仅仅是思想和知识。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补救吗?唯有读书。据我所知,苏教版小学语文教材有许多美文,口碑非常好。
我们把丑和脏混为一谈。罗丹的老妓女的雕塑,丑但并不脏。我不能风雅,一风雅就被批为附庸风雅。我有一次讲课,我就对学生讲,当有人说你附庸风雅的时候,你最有力量的方法是:“我就附庸风雅你怎么的?你就不附庸吗?一个人一个民族,真正的风雅都是从附庸开始的。”我就说朗读,朗读就是一个风雅的行为,当孩子们不爱看书的时候,我希望老师们能在朗读上下一番工夫。朗读净化了民族语言,朗读可以淘汰烂货。
第三个话题,情感交流维度的缺失。这个维度也是非常重要的,这个怎么解决?没有太好的办法。在教育制度没有改变的情况下,希望只能寄托于各位老师了。因为文学作品的一大功能就是对人进行情感教育,我题词,也不怕雷同,我都题:“思想教育……情感教育都是教育”,我不怕观点的重复。
最后,我用一句话来结束今天的讲话,这句话是我送给孩子们的。
一本好书,就是一轮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