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全
一九六九年生。在《钟山》《天涯》《美文》《海燕》等刊发表小说、散文近百万字。作品入选《新散文十五家》《中国散文年选》《布老虎散文》等二十种选本及散文排行榜,被《读者》《散文月报》《文化博览》等选刊及《阅读与鉴赏》《中学生阅读》等学生读物转载或鉴赏。已出版散文集《屋檐口下望天》(百花文艺出版社)。
我们的名字叫电子眼,又被人们称为第三只眼。从电子工程学校毕业后,我们这一批兄弟被安排到这个小区里,担负守护的重任。我们分布在小区的各个角落,所处的位置大都比较隐蔽,唯有两个岗位比较显眼,一是围墙,一是大门口。围墙上一般是每两根柱子间就站一对,称得上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如此这般绕围墙转一圈,像是两排密密实实的双排扣。大门口的上方则有一个巨大的透明圆球,像装在那里的一座碉堡。我的位置就在碉堡里。我还有一个活动脖子,随着脖子的转动,隐形的目光可以探照灯一样扫视小区门口进出的人群。
因为有了我们,这个小区显得很有档次。这里被市民称为“皇城”,如果能在里面拥有一套住房,大致就可以进入这座城市的上流社会。恰好,张三就在这个小区里买了一套几十平米的商品房。当他搞完装修后,特地从乡下把他老爹接来参观。走到那高大阔朗,由几根雄伟立柱组成的展檐式大门口时,张三特地指着高高悬挂的我对他老爹炫耀说,喏,看到那个大圆球没爹?那叫电子眼,又叫第三只眼,就是二郎神额头上的那种眼睛。可以把进出的人摄下来,谁也逃不掉。小偷要想进来作乱,他是痴心妄想,插翅难飞!正说着,我突然转过头来,吓得他爹蹬蹬蹬后退几步,脸色都黄了。张三没发现,他已经阔步迈进去了。看到他老爹还局促在门外,就大声武气喊,快进来,快点爹,里面还有音乐喷泉、健身广场、文化雕塑、休闲景观,相当气派的配置呢,你这一辈子从没看到过的!他爹苦着脸,我不敢走啊,二郎神的眼睛呢,我怕被照下来!张三撇撇嘴,你又不是小偷,你怕啥!
因了我们的监护,这个小区几乎就路不拾遗了。有一次,一小偷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间从围墙上翻进来,刚摸到一户人家的窗下,即刻被保安四面擒住。那小偷很郁闷,大叹运气太差,怎的就和巡游的保安撞上了!其实他不知道,那些保安并不是巡游的,在他翻墙的一瞬间就被侦查到了。保安也懒得解释,只冷冷说了句,你娃不晓得吧,这是高档小区!还有一次,有个偷车贼潜进来,依靠高超的技术敲开一辆车门,并把车顺利开到门口。但他就是过不了那门。他刚一靠近,警笛马上拉响。他一靠近,警笛就响。保安立刻冲出来,把他逮个正着。原来我们早已把车主和他的车制成人体密码了,小偷密码不对,自然是过不去的。这两件事后,我们名声大噪,小区的居民满脸神采飞扬,幸福地议论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能感觉到,小区里的人进进出出都会带着喜悦的心情望我一眼,就像瞧他家那忠义的狗。不过,我们和他们养的狗是有严格区别的。我们不需要主人施舍食物,不会向主人摇尾巴,不会伸出舌头来舔主人的脚背。遇到敌情时,也从不汪汪狂吠,唾沫星子乱飞,借此来表现忠诚和聪慧。我们是有尊严的,我们和小区居民之间不是一种主仆关系,甚至也不是一种雇佣关系,我们除了使用少量的电外,并没有从他们那里拿过一分钱。我们是敬业的,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站得笔直,大睁双眼,一丝不苟地观察、记录、反馈信息,从来没有打过盹。我们还是低调的,我们不会随便开口说话。我们常常隐藏在叶丛中,做一个影子。当我们把重要信息反馈到调度室后,也决不跳出来嚷嚷,我的!那情报是我先采集到的!
不过,我们对小区居民的喜爱还是很高兴的,我们忍不住就会多瞧他几眼,算一种特别的眷顾吧。张三就是这样一个我们愿意多瞧几眼的人。尤其是我,我挂在高高的门檐上,有一个活动的脖子,这于多瞧几眼也是有利的。张三进门后,一般总是要到小区里那些音乐喷泉啦健身广场啦绕一圈,再转回来,从那个楼盘绕过去,回到他位于二楼的家。
却是这一多看,就发现了张三的一个习惯。当他从那个楼盘走过去的时候,他无一例外要转五次头。那个楼盘底楼有五户人家,也就是说,在每家外面,他都要转一次。这五户,依次是一对退休老人、一个带孩子的乡下老太婆、一个单身女人、一大家子、一户清水房。退休老人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一起床,就站在阳台上做操。他们的阳台装了很密实的防护栏,里面又装了玻璃。他们在玻璃后面举手投足,像商店橱窗里上了灰的模特儿。那个乡下老太婆带的孩子大约是她的孙子。很少看见她儿子儿媳回来。老太婆经常站在窗前往外张望。窗外是一个垃圾箱,只要有谁往垃圾箱里扔东西,她立即冲出来翻捡。她孙子跟在后面,抱了垃圾就往家里跑。那孩子太小,跑着跑着摔一跤,垃圾撒得满地都是。但孩子坚强,不哭,捡起来又跑。他奶奶从垃圾桶里抬起头,大声斥责他。再过去是一个单身女人。单身女人穿得很露,身上常常是一大半的皮肤在外面。但她的屋子却是整日紧闭的,厚厚的窗帘一刻也没卷起来过。楼盘在这里转了个弯。过去是一大家子,四代同堂,总共有七口人,一个老头,有哮喘病,满脸老人斑,常带一顶白帽子,勾腰驼背走路。一对中年夫妇,中年夫妇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还在读书,读高中。大儿子已经结婚,并有一个小孙女,小儿子没有结,但爱带一个女孩子回来住。算上这个女孩,这一家就有八口人。也就是一个三室两厅的户型,不知道晚上是怎么住的。这一家倒是门窗随时都大敞着,电视的音量很大,像广场上的喇叭。再过去是一户清水房。这个小区大约还有三分之一这样的清水房,是有人囤起来的。
张三住在清水房的上面。张三刚结婚不久,屋里就他和他老婆两个。张三老婆似乎是个纯粹的家庭主妇,张三每天上班后,她就在家里扫地擦窗抹桌子,在花园两根树间拉一根绳子,早上把衣橱里的东西翻出来晒,傍晚收回去。然后出去买菜,做饭,等张三回来吃。
张三回来,却并不着急回家,总要到音乐喷泉那些地方绕一圈,再从楼盘外面一户一户望过去。我很纳闷,张三望啥呢?退休老人在看京剧,张三显然是不喜欢京剧的,他盯着人家屏幕瞧什么呢?乡下老太婆在阳台上堆满花花绿绿的垃圾,张三看垃圾吗?垃圾有什么好看的?再过去的单身女人常年窗帘低垂,低垂的窗帘有什么好看的?闹哄哄的一家子,闹啊。清水房,往清水房里望什么?空屋鬼影,一部电影正上演?
当这些问题涌进我脑海中的时候,我有些羞愧。我知道,作为电子眼,我们是只能有眼睛,不该有大脑的。事实上,当我们被叫做电子眼的那一刻起,我们的耳朵、鼻子、嘴巴这些感觉器官都已被屏蔽,除了看,还是看,不会有听、嗅、说,更不可能思考,拥有思考的大脑。当我们观察到情况后,我们应该立即毫无保留地传送到小区控制室,然后再看。
小区控制室在大门旁边的亭子间里。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屏幕,我们看到的图景都在那块屏幕上显现出来。屏幕前有个保安,他的眼睛就严盯在屏幕上,一有情况他就立即通知其他保安行动。除我们外,保安是这个小区的另一种安防系统。和我们一样,保安也分布在小区的各个位置。大门口两边的大圆墩子就长年站着两个保安。他们穿着笔挺的制服,大墨镜,白手套,溜尖皮鞋。他们劈叉着双腿相对站着,脖子硬挺,嘴唇紧闭,有一种静默的威仪。还有一些保安负责巡逻。腰悬警棍,迈着正步,一天二十四小时沿着小区的回廊穿来穿去。另有一些保安,散在小区各个关节处,负责遗漏情况的收集。
我们是小区固定的眼睛,保安是小区移动的眼睛,我们的目光和保安的目光一层层编织起来,织成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网,任何一只蚊子也休想溜进来,任何一只苍蝇也不能逃出我们如炬的目光。
张三吃过晚饭后,和往常一样,到阳台上做操锻炼身体。他的女人则忙着洗碗,抹桌子,收拾厨房。然后准点坐到电视机前,一集接一集看她那些百看不厌的电视连续剧。张三压腿,下腰,转体,摇脖子,一板一眼,一刻不停。我看见张三的额头上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他脸色潮红,嘴里哈出浓浓的白汽。张三这样锻炼是不对的,才吃了饭,就做剧烈的运动,这对他的肠胃很不好。我真想上去劝劝他,要他先休息一会儿。但是我立刻意识到,作为一个纯正的电子眼,我们是不能有自己感情喜好的,即便有,也要把它降到最低点,最好是零度,这是我们职业水准的体现。
张三老婆似乎看到了什么紧要处,一边笑一边高喊张三快进去看,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电视屏幕……张三老婆已经看得哈欠连天,眼睛再也睁不开,摇摇晃晃上床睡觉去了。张三还在阳台上拨弄着身子。都几个小时过去了,张三还没有累的感觉!
张三终于不动了。但他仍然站在阳台上,久久不离开。便在这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我根本就不应该看到的事情:张三正拿着一个望远镜,向一个地方张望。张三的阳台很黑,他又站在暗处,不过我的眼睛是带红外线的,任何光线下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正是我们一个了不起的本领。张三在看什么呢?顺着张三望远镜的方向,我发现他对准的似乎是底楼那单身女人的窗户。
这个发现让我异常惊讶,我的惊讶迅速传到了和张三站在相同位置的兄弟那里。其实我们是不该相互传递消息的,这不符合我们的职业操守。但是,因为我们所有的兄弟都是用导线串连在一起的,导线的电阻又非常小,所以我们要想阻止也是阻止不了信息迅速传递的。那个兄弟告诉我们,张三望的正是单身女人的房间。但是,这个兄弟同时又向我们传来他的疑惑,那单身女人的房间是用窗帘严严实实封住了的,即便有红外线,也看不到窗帘里面去呀,张三拿着望远镜望什么呢?张三还不是一天晚上这样望,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里,就一直这样,等他老婆上床睡觉后,取出望远镜,朝那单身女人的窗户望。而在这半年时间里,据我那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闭眼的兄弟证实,那女人的窗帘就没有一天拉开过。
我们有一个兄弟分析(同样,我们是不该分析的,但我们却阻止不了分析的念头在我们脑海中闪现)说,可能是张三喜欢上了那单身女人窗帘上的花;另一个兄弟分析说,或许张三看的并不是单身女人的窗帘,而是空中的蚊子,张三和我们一样,对飞进小区的蚊子保有警惕……这些分析都遭到了我们的嘲笑。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们也有一句话,我们一分析,张三就发笑。是的,张三不但看得津津有味,还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一个兄弟忽下惊人之语,他说张三拿的望远镜上可能有“透视眼”。这种眼睛比我们这第三只眼还厉害,它能够穿透布帛、纸张、木板等一些不透光的东西,看到里面去,就像X光线,可以透过皮肉,看到骨头。他说,在这种眼睛下,那些窗帘啦纸窗啦简直形同虚设,人们身上穿的衣服就像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纱,金银细软藏在木箱里,但只要往那里一瞧,鲜艳夺目的珠的光就露出来了。他说,这种透视眼已经悄悄流行起来了,据说有些场所已经考虑用它们来代替我们……
这位兄弟的话让我们忧虑起来。如果透视眼真代替了我们,不就意味着我们要失业了吗!虽然现在还处在初起阶段,但是照它超强的功能看,它们将会迅速浮出水面,占据垄断地位。我们唧唧喳喳议论起来。我们不允许有自己的思维,不允许有大脑,那是因为我们有一双眼睛已经足够了。但是当这双眼睛要被弄瞎的时候,再不用大脑,我们还有什么?
有兄弟向大家提建议,我们不应该只是看,只是傻乎乎向调度室汇报情况,我们应该有所反应,不该把功劳都让保安得去了。有兄弟要大家把耳朵、舌头、鼻子都打开,多角度全方位立体声掌握小区情况,让小区业主们离不开我们。有兄弟说我们也不能光是想到改善自己,我们差不多已经到极限,提升的空间非常小,再改善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可以考虑另外的办法,比如遏制透视眼的发展。透视眼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它也存在弱点,我们要抓住它的弱点给它致命一击。比如张三用透视眼透进了单身女人房间,这就很不好。我们把张三的事情揭发出来,透视眼自然就变得声名狼藉。但是又有兄弟反对说,人们已经给我们定位了一个只能“看”的功能,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了,那不暴露了我们还有其他功能吗?如果因此失去小区业主的信任,我们不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其实我们的其它功能早就暴露出去了,还用得着这样遮遮藏藏吗?与其畏首畏脚坐以待毙,不如放开胆子全力一击,或许因此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大家激烈争论,一直闹到天明。小区业主在一阵鸟声中醒来。多好,一个充满鸟声的小区。
这个问题还没拿出结论,又有兄弟报道了一个新消息。这个兄弟的位置是屋顶,他主要监测的是爬上屋顶后,凌空而下敲窗的飞贼,或者其他一些来自空中的袭击。他几乎可以看清楚所有的窗户的情况。这位兄弟说,中午的时候,他发现张三家里有两个人影。一般情况是,大白天,张三家里应该只有他老婆一个人的,怎么会是两个影子呢?我这位兄弟的第一反应是相当职业的,他以为是张三老婆也出去了,家里进了飞贼。正要向调度室报警的时候,张三的女人忽然掀开窗帘,出来在阳台上收衣服。这就是说,张三女人在家。那另一个影子是谁呢?难道是张三?不对,张三中午一般都在单位上,不会在家的,而且那天傍晚的时候,张三回来,证明了我这位兄弟的判断是正确的。不是张三,是张三或者他老婆的亲戚?查了进出的人员登记,并没有张三亲戚进来的记录。这位兄弟又告诉我们,那肯定也不是亲戚,张三老婆出来收衣服的时候,衣衫不整,什么样的亲戚在她家里她会这样随便。那个兄弟停顿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又有些神秘地说,我怀疑,那个人的影子很可能是调度室屏幕前的那个保安。保安?不会吧,我告诉大家,就我的观察,这个保安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盯着屏幕的,从来就没离开过,怎么会是他?说不定是视频聊天呢!有个兄弟突然说。视频聊天?大家一阵惊呼,这么说,保安和张三女人面前也有电子眼,这又是哪个兄弟,我们怎么不知道呢?那个观察到情况的兄弟反对说,不可能吧,即便是视频聊天,他们也不可能都在张三屋子里啊。怎么不可能,我们不都是视频吗?我们看到的是来自各个角度的立体的小区,最后不就全部到调度室那一张屏幕上去了吗……正在争论不休的时候,不知谁感叹了一声,可惜我们只是第三只眼,不是透视眼,我们要是透视眼,不就一目了然了吗?是啊,那个兄弟说,我现在都怀疑我是不是看花了眼。我说是两个人影,但有时候又感觉似乎是一个,一会儿又是两个,一会儿又是一个,难道是我的眼睛受伤了,出现了重影?一个兄弟在旁边感叹说,完了,如果我们的眼睛受伤了,用不着透视眼进来挤我们,我们自个儿就下去了……
不过我觉得我的眼睛没坏。张三回来,到小区的公共设施那里绕一圈,从楼盘底楼的几户房子一路看过去,上二楼回家,吃他老婆做好的饭菜,然后到阳台上做操。张三女人则收拾碗筷后,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连续剧,然后哈欠连天去睡觉。张三等他女人睡后,举起望远镜,久久地偷窥斜对面底楼的单身女人——所有这一切都非常清晰,一双坏眼睛不会看到这个样子。
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