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山
一九四九年生,福建南平人,《福建文学》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和郭沫若散文随笔奖。其读史随笔《历史不忍细看》,散文《彩色的西海固》《河西走廊的月亮》《汀州写意》等被《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读者》《作家文摘》等多家报刊选载,并入选《新世纪优秀散文》《21世纪经典散文》以及散文年选。
高高的帕米尔,在天边在云间,在一程又一程望不到尽头的崎岖路上,在牧羊人手中挥不停的皮鞭和一支支荡人心魄的缠绵抑或哀伤的歌里。
我曾在高空中俯瞰过它巨大的身姿。那是在飞向欧洲的空中客车飞机上。舷窗下,先是出现漫漫黄沙,间有低地沼泽和雁行的山脉。山脉逐渐聚拢,耸起了一座铁青色的山台。不似其它山峦,有起伏的皱折以及或柔和或刚劲的脊线,它宽阔浑厚,如同一个巍然端坐于天地之间的山的巨人。后来看地图才知道,这就是著名的帕米尔高原。帕米尔,塔吉克语即为“高而平的屋顶”。它是世界的屋脊,更是一个巨大的山结,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苏莱曼山和兴都库什山都集合于此,印度河、阿姆河、锡尔河和塔里木河也发源于此。它是众山之父,也是众水之母。
高高的帕米尔,就这样走出地图,走进我的心中。
终于,我有机会来到这个拥有中国最大疆域的省份,作一次近万公里的南疆行。行旅的起点是乌鲁木齐,终点就是帕米尔高原。乌鲁木齐,这个曾被蒙古人惊叹为“优美的牧场”的地方,早就失去了所有的草原风光,现代化的步伐和多元文化的濡染,使它成为一座国际化的大都市。要不是有二道河的大巴扎,很难把它与国内的其它城市区别开来。走进这个“世界第一大巴扎”,才让人感受到新疆的魅力。但真正意味的新疆不在这里,在伊犁河谷,在巴音布鲁克草原,在吐鲁番绿洲,在喀什老城;当然,还在库车的歌舞里,在彩云流动的帕米尔高原。
我们自乌鲁木齐起程,经过风声骀荡的达坂城,翻越苍茫天山,来到博斯腾湖畔的库尔勒。南疆的风吹来,已然有几分苍凉的感觉。这大约是因了唐朝诗人岑参那一首又一首慷慨悲壮的边塞诗。
库尔勒城北的铁门关是经由天山通往南疆的咽喉隘口,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西汉张骞通西域,东汉班超击匈奴,都曾从铁门关下过。当年岑参跟随唐朝戍军来到这里,见空关寂寥,仅一吏独守,不禁叹道:“铁关天西涯,极目少行客,关旁一小吏,终日对石壁,桥跨千仞危,路旁两崖窄。试登西楼望,一望头欲白。”据说,道光年间盘踞在库尔勒的阿古柏就是听说铁门关被左宗棠率领的清军攻破后自杀的。可见此关的重要。
从库尔勒往西便是唐诗中反复出现的轮台:“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唐时这里是朝廷设在西域的军事重镇。由轮台向南,便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唐代叫作图伦碛。在这里,唐诗似已驻足: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终于辞别唐诗,踏上一条横贯塔客拉玛干的新路。这条沙漠公路长五百四十公里,汽车整整穿行了九个小时。道路仍迤逦向西行进。这一路北面是沙漠,南面则是喀喇昆仑山脉。几近干涸的和田河袒露着宽大的河床,艰难地流向沙漠。而在它的上游,喀拉喀什河和玉龙喀什河,正像两位勤劳的搬运工,日夜不停地运送着雪山的融水,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渐渐消失在远走沙海的跋涉之中。硕大而又干渴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毫不犹豫地几口就将两条河流无情地吞噬。
这条横贯南疆的高等级公路,寂寞而执着地穿行在漫漫沙漠的边缘。车子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中途往往几十公里不见村庄人家。坐在车头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幕有趣的景象:风沙在公路上来来往往,游走嬉戏。仿佛听到一声指令,路右边的黄沙赛跑似地忽然拱起身子哧溜一下越过宽阔的路面;只一会儿工夫,又一道指令,路左边的黄沙也一溜烟地跑过来。好不容易,才看到一片白杨,几间土屋,三五缕炊烟,让人的心头一阵温暖。
真正强大的是叶尔羌河,这是塔里木河的上游。它的源头深深地扎进昆仑山脉的腹心,占着帕米尔高原的气势,凭着雪山充沛的水源,它才敢如此放胆地杀入号称“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并且几乎穿透了整个沙海。在上游,它织成的细密交错的河网使它看起来就像是一面波光潋滟的大湖。如此丰沛的水量诞生了一片又一片绿洲。于是,叶城、泽普、莎车、英吉沙、疏勒,一座座绿意葱茏而又生机勃勃的城镇,伴着一路小跑着的驴车从车窗前摇过。我们走进喀什。远远地,可以看到皑皑的雪峰,高原的气息越来越浓。
这座帕米尔高原下的千年古城,汉时曾经是强大的“疏勒国”,也是东汉大将班超经营西域时的大本营。班超率军在这里驻守达十七年之久。喀什老城洋溢着浓郁的帕米尔风情。老城建在一处高地上,所以又被称为高台。高台上一道道土墙围出一处处院落,也围出迷宫般曲里拐弯的道路。有时,石子路就从人家的阁楼下穿过,似乎路已到了尽头,但一个拐弯,面前则又是一个幽深的胡同。胡同串着胡同,围墙套着围墙,倘没人带路,游客自己恐怕很难走出这座高台。
喀什人家的院子一般都不大,但却经营得洁净干爽。喀什人爱花,墙角边、窗台上到处是盛开的鲜花,那摇曳生姿、鲜艳欲滴的各色花儿,让一座座土墙内的素朴生活情趣盎然。
由喀什继续西行,随着车轮与柏油路面的摩擦声越来越急促,帕米尔高原,也离我们越来越近,直到什么时候我们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高原之上。
一路上,我们不时看到一群群绵羊从公路上经过,它们的身后是两三个头戴白色毡帽、身裹羊皮短袄的柯尔克孜人。柯尔克孜人的帽子很有特色,白色的六边形帽子,帽心高高地耸起,象征着与他们日夕相处的公格尔雪山和慕士塔格雪山。他们是真正的游牧民族。牧羊人逐草而居。在几乎看不到绿树的岩石坡上,他们撵着群羊的屁股,自春到冬,走啊走啊,他们忍受着烈日的炙烤,忍受着风雪的撕咬;岩石磨破了他们的毡靴,朔风扯碎了他们的衣衫。一年又一年的光阴,全踩在他们的脚下。但帕米尔的路却怎么也走不穿,那么,一支支悲怆抑或缠绵的歌便始终萦绕在他们的心尖。
我们去寻访喀拉库里湖,一座苍凉而有些神秘的高原之湖。据说,冰山下的湖水颜色会随季节、时辰而发生变化,从暗黑、深绿、淡蓝到银灰,如梦如幻。此时,我们看到的湖水呈蓝灰色,如同泥沼般的颜色。湖畔,耸立着一列列头顶着白云的雪山,沉默而坚定。大约是因为湖面辽阔吧,还是湖边的海拔已经很高,这些环湖而立的冰峰,似乎并不高峻。湖畔疏疏落落地支着几顶白色的帐篷,就像是牧人们戴的高高的毡帽。帐篷前的泥地上闲闲地卧着几峰骆驼,旁边或蹲或立着三五个身穿羊皮背心的塔吉克汉子。不远的山坡上,建有一排低矮的石头房。通往石头房的土路上,忽然出现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在她身旁,还有三个蹦蹦跳跳的孩子。他们似乎是从身后的大山中走出来,他们此时要往哪里去?他们可以说是居住在离海洋最远的地方,也是离尘闹最远的人群。现代生活的气息到达这里时已显得微弱,可是他们的脸上却都浮漾着微笑。高原的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面前的土路上,仿佛是一支巨大的路标,他们便这样微笑着带着橐橐的脚步声向前方走去。
高高的帕米尔,是一程又一程望不到尽头的崎岖路,是牧人手中挥不停的皮鞭和唱不完的哀伤歌曲,或许,还是旅者发自心尖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