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逝去的生命里栖居和倾听(外一篇)

2009-01-13 10:16李景林
海燕 2009年1期
关键词:火葬场鸟儿生命

李景林

一九六○年生于沈阳,一九七九年当兵到大连,二○○二年从武警辽宁总队转业。一九八三年开始创作,主要作品有诗集《音乐与火焰》、散文集《永世情简》。作品偶有获奖,两度入选年度全国最佳散文。现为辽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散文学会理事。

清早,或是黄昏,谁注意到了一只鸟儿的死亡?

比如我们常见的麻雀,有时隔着玻璃蹲在窗口看你,有时在窗外的树梢上叽叽喳喳地跳跃,有时成群地掠过我们的头顶。仰望长空,我们能够看到鸟儿划过的翅膀,听到翅影里滑落的歌唱,可有谁见到过鸟儿的死亡?鸟儿不可能没有生老病死,否则一代又一代的鸟儿早把森林压塌,可鸟儿的垂死和哀悼是怎样的,鸟儿为什么在我们的视线里留不下尸体,更留不下一座坟墓?是我们从来就不曾留意这么渺小的悲伤和死亡吗?

鸟儿更接近天空,鸟儿的生命可能就很诡秘,鸟儿的悲伤和死亡足以轻盈和空灵,所以鸟儿的尸体只能穿透沧桑,变成石头的一部分,以化石的方式珍藏曾经的叶子、云朵,以及那些清脆、明丽、悠婉的鸣叫,再生另一片天空和飞翔。而人本是尘土,仍要复归于尘土,最终融入大地万物,成为世界生命的一部分,得以在阳光、绿草、树木、山风和溪水里,以另一种生命形式运行和呼吸。由此,在日常生活的场景里,我们不仅日夜被死亡萦绕和亲昵,游走在其中,也构成了死亡的一部分,在死去的生命里栖居和倾听。这种死亡与生命的相依相偎,相互生成和勾连,在非洲诗人狄俄浦的诗句中有着亦真亦幻、亦悲亦美的表达:

要更为经常地倾听

万物而非人类之音;

听火苗劈啪之音

听水流动之音

听风呜呜之音

听灌木丛呜咽

那是祖先们的呼吸。

逝者已去,再不复存在,

他们在女人的怀里

他们在哭泣的孩子中

他们在熊熊燃烧着的木头中;

逝者并非长眠于地

他们在森林中,在家里,

逝者并未死去。

我惊愕于诗人的发现和表达,这样美丽而又鬼魅的诗歌,像是轻掠河面的淡蓝雾霭,又是云烟里化蝶一般的梦境,让我们在大地万物中看见了故去的亲人,也看见了自己将来死去的样子。当然,要想看见这些首先得把生死看穿。然而,古往今来,智者多多,风流种种,真正能够看透生死的究竟能有几人?即使雄才大略、不可一世的曹操,也不免留下人生如寄、过客匆匆的慨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和曹操的萧索慨叹相比,庄子的“忽然而已”不知是不是一份失意到家的达观和逍遥?他在《庄子·知北游》里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显然,庄老先生主张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不必计较生和死,他是一个看破红尘也看破生死的人。比如,他的老婆死了,惠施去吊丧,却见庄周正坐在那里敲盆而歌,这未免太离谱了。惠施说:你不哭也就罢了,这样做岂不太过分?庄周回答说:她刚死的时候我是很悲伤的,但后来想到她是从没有生命到有了生命、没有形体到有了形体、没有气息到有了气息,现在又转化为死,这样生来死往正像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她已经安息在天地之间,我没有必要再哭哭啼啼了。

针对庄周的“鼓盆而歌”,郭大东在《东方死亡论》中说:“事实上,每一个人对待死亡的态度都在很大程度上派生于他的文化水准和哲学水平所达到的高度。”这话听着一点不假,但转念一想,也未必啊,那农民呢?农民的文化水准和哲学水平有多高?要么是这个论点有漏洞,要么农民是真正的哲学家,或者说农民有自己的哲学。从民俗学的角度看,农民对不吉不祥的禁忌太多了,只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就可见一斑:一不小心把碗打碎不能叫“碎”,而叫“岁岁”平安。锅里的饺子煮裂了不能叫“破”,而叫“挣了”。有时连盘子里的鱼翅都没影了,还得说“剩了,年年有余(鱼)”。对不吉祥的征兆,农民忌讳莫深,形成了通俗的生命哲学和生活策略,但唯独面对让哲学家都深感困惑不已的死亡,他们养成了这样超然物外的风俗,近于风雅:一些老人本来还很硬朗地活着,可死后的“装老”衣服早已准备妥当,从头到脚,从单到棉,里外三新,一件一件地叠放在那里,说不好是对生的打扮,还是对死的守望。有时他们会早早地为自己选择一块理想的墓地,也会早早地打制一口上好的棺材,就停放在自己日夜都能看见的地方。起初的时刻,老人沿着棺材一圈一圈地盘桓,左瞧右看,用手使劲拍打,听到棺材发出结实的响声,他会觉得生命非常靠实;老人又会亲自爬进棺材,感受一下躺在里面的姿势和滋味。至今我也无法揣度,老人这种带有孩子气的“试躺”,是否也像我们今天跨进四壁雪白的新居,躺在柔软如梦的新床上那样充满惬意与满足呢?但不管怎样,只要这样的一个姿态就足够诗意和哲学了,剩下的日子只是一口棺材和一个老人在寂寞中相互凝望了,天长日久,五谷杂粮,好像谁都心事重重,又都守口如瓶。

这只是一个农家小院,那一个村子、一片大地呢?

站在大地上,把脚趾深深扎入垄沟的泥土,站成一棵高粱或玉米的样子,想想一个农民的生和死,就远比一口棺材的寂寞和一只鸟的死亡更加饱满和沉重了。世界上任何一种感情可能也没有农民对土地的感情更为深切和复杂:农民世代匍匐在土地上,既耕耘土地,也被泥土耕耘;既收获粮食,也被庄稼收割;锋利的镰刀和犁铧既深入土地,也深入自己。农民把一粒种子撒进土里,结出果实;把自己丢在地里,长出坟墓。这很像(《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里说的:“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不死,则仍旧是一粒;但是如果它死了,就结出许多果实来。”那无数的坟茔也是大地的果实吗,抑或是果实之上最美丽的蓓蕾?

比无名的花朵还要随意地开放,那些坟茔沿着山根的石缝间渗出的潺潺水流,沿着叶下毛茸茸的青青藤蔓,开满了山坡、田间、地头,有时就是一棵藤叶上的青果。随便走进一片树荫或山岗,你都会在大大小小、三三两两的坟场里走进一处人家。坟头或是培着新土,或是长着茂密的蒿草,那些坟包真的离村子很近,有时正好对着一户人家的窗口,有时就在一个女人的身后。我曾经在列车上见过窗外一大片一望无际的田野,地里是一个女人在田间头也不抬地莳弄,女人身后是一个突兀、高大的坟,坟上没有一棵杂草,坟头压着一只白碗,顺着碗的底沿流着一道道新土。在女人和坟包之间及其周围,是一棵棵足有一尺高的玉米叶子青青脆脆,水灵灵的叶子随风在她胸前撩动之后,就渐渐地绵延成了墨绿墨绿的一片,直指远处灰色的山峦。山峦之外,隐约可见逶迤不绝的起伏。这时的天空恰好飘着细雨,像一首难以察觉的无字歌,在女人、坟墓和叶子之上洋洋洒洒。生死之间,一掠而过。多少年来,我一直想读懂这样一个半身水红的女人和她身后流着新土的大坟,但我始终无法进入那个情景的深处,自然也就说不清这里的朦胧和鲜艳,复杂和简约,以及单纯和深刻,到底隐藏着哪些机奥。无法进入,也无法走出,我只能让自己难以释怀的思绪和牵挂,在被云影遮映的青青坟包间独自起舞,或是雪落无声地缭绕。

童年消失了,故乡的村庄还在吗,那里的阳光、绿草、树木、山风和溪水,那里的果实和坟墓还好吗?远离大地和天空,我看不到坟墓,看不见鸟的死亡。黄昏,或是清早,走在城市的街头,我无法听到更遥远的声音和深处的呼吸。只有夜半,我的梦里会有一只小鸟在亿万年的石头里扇动着羽毛,啾啾鸣叫。

这时,我把倾听当做了一种生命的姿态。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在黑纱和白花之间,所有的拥挤和忙碌,所有的道具和布景,所有的迹象和表情,都是为祭奠死亡和渲染悲伤准备的。起初走在这样的场景里,可能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肃穆和感慨,都会让人忽然沉重。毕竟这是一个感悟生死的地方,值得让人沉重。可这份沉重为什么又会那样轻薄和短暂呢,就像刚刚追悼的人转眼化为过眼云烟,我们转身走出这种场合,立即重新投入官场、情场和商场,去挥霍或是享受,转换之快,仿佛川剧里那神奇的“变脸”!这样的经历一度让我沮丧:是我们没有能力参悟生命与死亡,还是我们的内心太浅薄了,根本留不住和死亡有关的东西?

后来经过这里的次数多了,我渐渐发现,要想指望通过这个场所,让人体验死亡的意义,提升生命的质量是有些牵强了,因为这里充满了黑色幽默,充满了太多虚假的悲伤。假如我们没有想着要去思考什么,发现什么,假如我们眼下已经丧失了思考和发现的能力,不再懂得敬畏,这和出入歌厅酒楼又有什么区别呢?事实上,很多时候我们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礼节,出于礼尚往来,还有一些时候我们是被单位差遣来的,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和应酬。让一些不是特别亲近的感情,硬是做出很悲伤、很痛苦的表情,这很幽默、很滑稽。末了,因为我们到了场,拿了钱,还要被失去亲人的主人请到酒店,吃上一桌酒席。人家死了人,我们却要喝酒吃肉,这时该运用什么样的表情,这样的酒杯该怎么端呢?

这是我喝酒以来最丢人的一次经历了,当然那时很年轻,单位领导的岳母去世,我们自然要一路忙前忙后的,最后自然也被请到了酒店。起初,我们几个都还懂得不能拿“白事”的酒当做“喜酒”喝,可那领导总是劝酒,不劝不足以表达谢意。这样喝着喝着,酒的味道变了,情绪也变了,最后都喝高了。回到办公室,我们几个不知为什么会兴奋得不得了,把花盆打碎了,把暖瓶砸了,电话也摔了,折腾了很长时间。这等丑事自然很快传扬出去,第二天免不了有人骂我:你们几个也太缺德了,真把“白事”当“喜事”办了!听说那个领导回家也挨了媳妇一顿臭骂。

我们几个不是东西,那酒也不是个东西,让人醉了之后分不清红白喜事,忘掉了悲伤,更没有了对悲伤的尊敬。这固然是我们的悖谬,但也是因了死者是别人的亲人。然而,是自己的亲人,那恸哭就全是真实的,那悲哀就全是可信的了么?有多少悲伤的迹象和表情,是出于习俗的需要,实则与内心深处的悲伤相背离。所以,我对火葬场上的一些夸张的哭号是比较怀疑的,有时也是藐视的。生前不孝,死了乱叫的多了,我常在城市的街头看见灵车的后面是绵延不尽的排场和气派,我常听说有人上午在亲人的尸体旁哭得死去活来,甚至哭抽了、晕了、昏了,可下午就会为老人留下的房子或是其他什么遗产大打出手。那些时刻,他们仅有的悲伤早已荡然无存。

这样的葬礼和眼下的婚礼又有什么区别呢,都在豪华的机械和流程中充满了太多的似是而非。至今我仍然认为结婚是极具个性色彩的幸福,用不着别人来分享,事实上无关紧要的人也不会真的来分享这份快乐,无非是还你一份人情。葬礼就更不用说了,极端的个人和家族的悲痛,极其内在的心灵悲伤,怎么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达,又怎么可能指望有那么多人来替你分担?结果,婚礼和葬礼一样,都只能是因为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剥夺了当事人的真快乐和真悲哀,最终构成了对个人快乐和悲伤的否定。这是习俗的异化,也是人对自我的作贱。

装哭、装笑和在官场上装傻,这对我都属勉为其难。

火葬场的悲伤经不起推敲,也不能再去深究,因为“悲伤”是这里最后的遮羞布。一些打着“殡葬一条龙”旗号的“黑殡葬”,巧立名目、瞒天过海、移花接木,横发死人财,翻番儿赚取丧户钱财。仅“收费明细”表格中就有穿衣、抬尸、整容、净身、灵牌、花篮、告别礼仪、告别花束、告别厅花篮、骨灰寄存、高档祭品、全程引导、消毒化妆、告别乐队、观葬、仪式主持等等,多达近六十项,看着令人眼花缭乱。更令人作呕的是为了 “抢”死人,“黑殡葬”与医院医护人员串通一气,有的病人尚未咽气,所在科室的医护人员和120急救中心救护车的司机便给“黑殡葬”打电话,提前“挂号”。这些 “内线”以此为业,每月竟能赚得五千多元。到了火葬场告别大厅,一些保安更是心照不宣,眼瞅着“丧托”在伤天害理地骗取死人钱财。这时的火葬场,不仅充满了商业气息,更是充满了欺诈和巧取豪夺,已经没有一点点对亡灵的敬畏和居丧亲人之悲哀的同情。

怪了,怎么可能会有一种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能把任何一个地方弄脏,连死去的人,连供放亡灵的地方都不肯放过?在我们的身边,丑陋和罪恶比阳光更加无孔不入。看着那些真真假假的悲伤,看着那些被悲伤遮掩的丑陋,我即使就站在尸体的跟前,哪怕正手捧着死去的一只脚或手臂,我仍然没有感受到死亡的肃穆和凝重,没有发现生命有比死亡更值得尊重,更迷人的地方。我本不愿意相信叔本华在《爱与生命》中说的:“人生就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地来回摆动着,事实上痛苦和无聊两者也是人的两种最后成分。”可是看这眼前的一切,除了痛苦和无聊,还剩下什么?有时怕是连一些真切的痛苦都不多了。活生生的死亡就在眼前,生命并没有因此得到提升,反而显得更为飘忽或廉价。

相比之下,我倒是十分敬重我的一个朋友。他说那是一个雨天,他去火葬场送一个朋友,当眼看着朋友转眼化为细雨轻烟,他再也无力走出内心铺天盖地的悲伤和惆怅。他是自己一个人从火葬场走回来的,一路上分不清的雨水和眼泪在他的脸上尽致地流淌,他说他不只是怀念,也不仅仅是悲伤。要么是一种恐惧,要么是一种孤独,他不自觉地来到情人那里,和情人疯狂地做爱。之后,他们或是谈到了什么,或是在心里预想到了什么,都听着窗外的沥沥雨声,在各自的伤感里不约而同地哭了……

听了,我仿佛一下子走进那片淫雨,我在默想那个火葬场在烟雨蒙蒙中的样子,我被朋友的悲伤和爱深深地打动。

昨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再一次来到火葬场。这次,我发现火葬场还是原来的火葬场,但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看着似曾相识的人,听着哀而不伤的音乐,我把鞠躬和告别做得轻轻浅浅,端端了了,像场合上一个女士的半截指尖,只在陌生的掌心礼帽地一点。我感觉自己太冷漠,像做错了事情,对不住这里的悲伤,想努力找回曾经的敏感和多情,但我此刻既不在生命的现场,也不在死亡的现场,我游离于生死之外的飘忽之间:没有痛楚、欲望和激情,我已经江郎才尽,我比这里躺着的人还要更加死寂和空荡。我的悲伤和沉重呢?我的生命究竟是被什么东西给荒废和消损了呢?

天边晨岚无语,眼前只有死亡茫然可掬。编辑︱张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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