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杭州时的敢死队

2009-01-12 05:47谢鲁渤
西湖 2009年1期
关键词:敢死队都督杭州

谢鲁渤

中国人里,杭州人是比较的文弱的人。——这话是鲁迅说的。鲁迅说这句话的时间是在1933年,他用了一个“洛文”的笔名,写了一篇《谣言世家》,发表在上海出版的《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一号上。起因是一个叫汤增敭的文人,在这一年的《时事新报》上,讲了一则“光复时候的杭州的故事”,说那时杭州杀了许多驻防的旗人,辨别是否旗人的方法,是让对方说“九百九十九”,旗人是把“九”念做“钩”的,因此一露马脚,“刀就砍下去了”。

三十年代是个无所顾忌的时期,文化人尤其张扬。就说1933这一年,夏衍的第一部电影《狂流》问世,接着又改编拍摄了茅盾的名作《春蚕》;戴望舒出版了《望舒草》;施蜇存在主编《现代》诗刊;郁达夫则从上海移家杭州。杭州文人之活跃,可见一斑。汤增敭虽非名流,大概也想出来凑个热闹,就拿光复时候的杭州说事,无论自己是否杭州人,至少这道听途说的故事是有关杭州的。只是没想到鲁迅却不买账,以为“这固然是颇武勇,也颇有趣的。但是,可惜是谣言”。一棍子把他给打了下去。

鲁迅这么说,也许有他的道理,因为在他看来,杭州这个地方,连流氓也少有浙东似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打架,“到现在,西子湖边还多是摇摇摆摆的雅人”。既然是针对汤增敭的文章所言,鲁迅这话的意思,自然也和“光复时候的杭州的故事”有关,但却又是另一种版本了:“战事是有的。革命军围住旗营,开枪打进去,里面也有时打出来。然而围得并不紧,我有一个熟人,白天在外面逛,晚上却自进旗营睡觉去了。”似乎光复时候的杭州挺好玩的。

所谓“光复时候的杭州”,指的是1911年的杭州,也就是众所周知的辛亥革命年。那一年的十月十日,爆发了旨在推翻清王朝的武昌起义,所以也称之谓“光复”。武昌起义成功后,各地纷纷响应,纷纷“光复”。杭州的光复,是在当年的十一月初,距武昌起义仅二十余天。光复时候的杭州故事,我以为最可讲述的应该是敢死队,但鲁迅和汤增敭却都不曾提及。

顾名思义,所谓敢死队,是要舍了身家性命去赴汤蹈火的,其人员组成,绝非乌合之众,首先须视死如归,其次得骁勇坚韧,战事一起,即义无反顾地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为光复而战的杭州,紧随于上海之后,是最先响应武昌起义的城市之一。是年十一月五日凌晨,战斗打响后,顿时炮火弥天,在参与战事的革命军中,表现最为突出的,果真就是这些敢死队。四天后的十一月九日,上海出版的《民立报》就登载了一篇文章,题为《浙江敢死队之壮观》:

浙江革命军之编制皆以敢死队为先锋,然后继之以各标新军。敢死队之编制共分五队,以蒋介石为指挥官。第一、二各队由队长张伯岐率令,第三队由队长董梦蛟率令,攻击抚署,以十五人为一队,每队手枪手十名,炸弹手五名,先后继进。……第四队由王金发率令,攻击军械局。……第五队分布于旗城门下,各门附属五名,出入于弹雨之中,而无一惧色。

文章显示,在杭州的光复之战中,作用最大的是敢死队,给人印象最深的也是敢死队。这些敢死队的确切人数有多少,无从得知,若按文章说的“以十五人为一队”,五队就是七十五人,恐怕不止这些。但有一点能肯定,他们当中几乎没有杭州人,绝大部分来自敢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浙东。这倒是让鲁迅先生说着了:“杭州人是比较的文弱的人”。

此外,在敢死队的成员里,人数最多的,约摸是奉化的栖凤帮。栖凤帮是奉化的一个地方渔民组织。浙江沿海渔民向有成立渔帮的习俗,如镇海北乡帮,象山东门帮、定海靖安帮等,并以此为基础成立公所,栖凤帮渔民组织的栖凤公所成立于清乾隆十年。

奉化栖凤帮渔民组成的光复杭州敢死队有一百多人。这些打鱼人事前并不知晓要去杭州,更不知到了杭州是要充任敢死队员的,他们之所以最终还是在辛亥年秋天的杭州留下佳话,有一个人起了关键作用。此人名叫陈英士,湖州人,孙中山先生的助手,时年三十三岁,风华正茂。

对陈英士,杭州人应该是不陌生的。平海路早先称为平海街的时候,通往西湖的尽头是俗称的“三公园”,正面立有一尊铜像,塑的就是陈英士。铜像是民国政府1929年立的,随后,又在杭州创立了英士大学。陈英士是湖州人,上海光复后的沪军都督,民国政府所以会在杭州为他立一尊铜像,还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所大学,可见在光复时候的杭州故事里,他也是个重要角色。英士大学后来并入了浙江大学,铜像大约也在文革期间被拆毁,但是三年前的2005年春,又在杭州孤山重塑了一尊。

先前的那尊,是留法雕塑家江小鹣的作品,名为《陈英士烈士骑马像》,“人物英爽,骠骑奋发,伟丽生动之至”,安放当初,就因“观者见所未见”而“奔走相告,作者益声振”。后面的那尊,也是骑马像,构图大致相仿,但对那个时期的风云人物内蕴的体现,到底还欠缺,沧桑感更是没有的。

陈英士名其美,英士是他的字。三十岁前的陈其美可谓默默无闻,先是在石门(今桐乡)的镇上做了十二年的当铺学徒,后去上海谋生,为同康泰丝栈的佐理会计,两年后东渡日本,学习法律和军事学。虽然也怀有一颗革命之心,但比起同时代其他浙江籍革命党人,陈的出道显然要晚得多。他从日本回国时,革命志士徐锡麟、秋瑾等人已然为国捐躯,他们所在的光复会遭到惨重损失,而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也正处于在一个困难时期。

陈其美在去日本的当年,就加入了同盟会,后来还介绍不少人入会,包括黄郛和蒋介石。三人是换帖弟兄,陈居长,黄次之,蒋第三。回国后,陈又为同盟会吸收了许多上海商界名流,自己也成了同盟会在上海的要人。

年过三十的陈其美,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突然成了海上闻人的,像一条长了八腕的章鱼,向许多领域伸出了触角:创办武馆、结交商界、出版报纸,同时还混迹青帮,网罗党羽而成头领。他的武馆的总教头,就是霍元甲;他的商界朋友不乏虞洽卿这样的超级大亨;他的报纸有《中国公报》、《民生丛报》等。鉴于他的这些社会基础,宋教仁等人在上海组织同盟会中部总会时,遂委任他为庶长,主持日常工作,使他的一切活动,都有了革命的名义。孙中山先生因此说他“光复以前,奔走革命”,对他很是称道和器重。所以光复上海的担子,是历史性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按照陈其美的光复计划,是把东南首义之地定在杭州的,先占杭州,以此为根据地,再行光复上海。武昌起义的第三天,也就是十月十二日,陈其美就从上海来了杭州,约见杭州的革命党人朱瑞、顾乃斌、褚辅成等。他当时用的是什么交通工具,没有找到记载,估计是坐火车。沪杭铁路于两年前的八月十三日正式通车,但远没有现在这么便捷,车速相当慢,从沪上启程,到杭州艮山门站,大约要八九个小时,因为时间已晚,还要联络党人,所以密会是次日才举行,地点选在光复会在杭州的重要据点白云庵。

那天密会的时间不长,目的很明确,素以“四捷”(口齿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动捷)著称的陈其美对杭州革命党人的要求只有一个,尽快起义,最好马上行动,武器和经费,他都可以给予支援。但是直到会议结束,行动的具体时间还是没能定下来。陈其美可以口齿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动却不是他想捷就能捷的。虽说当时的驻杭新军基本已为革命党人所掌握,像与会的顾乃斌、朱瑞、葛敬恩、俞炜、吴思豫等都是军职,其所率兵力已超过清政府控制的巡防营和旗营,但他们仍觉得,为防举义时杭州成为一座孤城,还须事先派人去浙江各地联络党人和新军,以便届时策应。

走出白云庵的时候,杭州的湖光山色扑面而来,但陈其美视若无睹。这一趟的杭州之行,显然与他来时的设想相去甚远。武昌首义成功,好比将清朝大网撕开了一道口子,如不乘胜加撑,很容易又被缝合。其时的革命力量,主要集中在江浙沪一线,杭州乃线上重点,若此地耽搁,则革命险矣。陈其美非常焦虑,因为尽管对密会的结果不满意,他却不能久留杭州,再行鼓动,上海方面的光复之举也已迫在眉睫。作别时,他甚至连礼节也顾不上,就只说了句我还要来的,便匆匆而去了。但是在杭州光复前,他没有再来。

陈其美没有再来,但是奉化栖凤帮的一百多个渔民来了。

在杭州白云庵的那次秘密会议上,主张“事先派人去浙江各地联络党人和新军”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招募和组织敢死队。这个主张估计是在场的军职人员提出的。军人打仗,出兵是要有讲究的,敢死队就是讲究之一,好比一把刀子必须有刀尖,一杆长矛不能没有锋头。不管陈其美当时是否表示赞同,但是回到上海后,他肯定考虑了这个问题,只要尽快举义,自己也是可以为招募和组建敢死队助一臂之力的。

陈其美想到了奉化栖凤帮。

大约八个月前,也就是辛亥年的三月底(一说是夏天),奉化栖凤帮为争夺捕捞水域,和宁海的樟树帮在定海发生大规模械斗,剑拔弩张、相持多日。受人之托的陈其美以青帮身份,赶到宁海一都的王氏宗祠,约了日本留学时的旧识程干青、光复会会员孙乃泰及两县头面人物,前往劝解调停,平息了事态。出了名的陈氏“四捷”使他在奉化渔民中颇受拥戴,自我感觉也很好。

陈其美就找来了应梦卿,派他去奉化,以招收沪杭铁路工人的名义,募集敢死队员,目标人群主要就是栖凤帮。其时的应梦卿,系陈其美手下,负责保管印信、档案和撰拟文书等事务。他后来写了篇《奉化渔民任光复杭州敢死队记》的回忆录,文章说他在奉化渔民中募集了一百余人后,先是乘船送到上海,当日再从铁路转运杭州,“到了杭州,将渔民分别安置在城站附近的高升客栈、大方旅馆、平安旅馆和下城的奉化会馆,由蒋介石、张伯岐、王季高(即王金发)三人点验接收,并交沈昌鑫、陈夏生负责管理。”

就奉化和宁海两地而言,陈其美似与后者的关系更近些,宁海人王灿英留学日本时和陈其美是同学,回国后陈还在王家住过些日子,陈在调停两地渔民械斗时,也是先去的宁海,找了邑绅程干青等人。同为因其劝解而释械的渔民,宁海樟树帮也是心怀感念的,为什么他却是让应梦卿去奉化而非宁海呢?

推敲起来,或许有两种可能,一是因为应梦卿是奉化人,行事方便;二是除了应梦卿,陈是不是还另派了他人去宁海呢?应梦卿招募的奉化渔民,是当天就由上海转运杭州的,其时上海还有另一批敢死队员,由尹维峻率部抵杭,这支敢死队会不会是从宁海招募的呢?

虽然尹维峻带领的那支敢死队人员组成情况不详,但和奉化栖凤帮渔民却是同一天到杭的。其时的沪杭铁路,车次还很少,因此从行程上来推测,这两支敢死队很可能乘坐的就是同一列火车。尽管与整车旅客相比,敢死队的成员只是少数,但就其意义而言,我们似乎可以把这趟从上海开往杭州的列车,称之为“光复号”。因为当它次日返回上海时,秋色绚丽的杭州已经光复了。

回到上海后的陈其美,除了派应梦卿去奉化外,还不断派了人来杭州,先是姚勇忱、尹锐志、尹维峻等,后来则是它的换帖弟兄黄郛、蒋介石。姚勇忱是湖州织里人,著名文学团体“南社”成员,翻译过小说,但当时在上海,却是陈其美的主要助手;尹锐志和尹维峻是嵊县的一对姐妹,很小就参加了光复会,追随秋瑾。这年尹维峻年仅十五岁,其姐尹锐志也还不满二十,走在西湖边,怎么看也像是两个秋游的少女。

关于陈其美派黄郛、蒋介石来杭的时间,说法不一。比较通行的一说,是十月二十七日,但只提到黄郛,没有蒋介石;另一说是,武昌起义时,蒋介石还在日本,他是农历九月初七,也就是十月二十八日,才从长崎登轮回国,两天后的十月三十日到上海,那么,来杭州应是再晚些时候。但两种说法都表明,那次杭州密会的地点,是在顾乃斌家,他当时住在上板儿巷的老人弄。除地点外,会议的内容也大体相同。与会者之一的褚辅成在1945年出版的《浙江通志馆馆刊》上写过一篇《浙江辛亥革命纪实》,文章说,“九月初,陈其美派黄郛、蒋中正来杭,与各同志相见并催促进行……”到了1956年,上海史学会编辑出版“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时,在《辛亥革命》第七册中收录了此文,但却把“陈其美派黄郛、蒋中正来杭”中的“蒋中正”删掉了。

事实上在光复时候的杭州故事里,蒋介石确是个重要角色,当陈其美的背影融入辛亥年的杭州秋色时,作为陈的换帖弟兄,他和黄郛受陈的派遣来杭不仅顺理成章,甚至还在光复之战中身先士卒,统领过敢死队。

诸辅成的《浙江辛亥革命纪实》一文还曾写道,“迨午夜一时,陆军等八十二标由吴思豫、顾乃斌协助,周承菼率陆军,蒋中正率敢死队进城,直扑抚署驻军,同时陈占芬所持炸弹,掷中抚台上房,顿时着火延烧,敢死队冲入抚署,大门卫队略事抵抗,旋即降服,巡抚增韫及眷属皆被擒。”但这段文字中的“蒋中正”三字,后来也被删除了。

记载的文字,删除了可以补回来,但光复时候的杭州的一些遗迹,现在是再也寻找不到了。譬如上板儿巷老人弄的顾乃斌故居,这个举行过光复杭州最重要的几次会议的老屋,早已荡然无存,如今连地名也消失了;又譬如横箭道巷的李絅棠故居,乃举义前所设的临时机关,作为存储弹药物品和来杭人员接洽处,在辛亥年的秋天该是何等的风云际会,现在也找不到了。好在雄镇楼、六部桥一带的小区,启用了直箭道巷的旧名,也算是给后人留下点怀想。

陈其美来过杭州之后,为谋光复大计,杭州革命党人的密会一直没停。白云庵会后的第三天,就又在凤林寺碰头,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个议题。当年的凤林寺的位置,在现今的杭州饭店。后来的两次集会,一次是在湖滨一家照相馆的楼上,另一次是在吴山上的四景园。照相馆名叫“二我轩”,但楼上却是酒馆,而吴山的四景园则是一间茶室。假饮酒品茶之名,密议革命举动,于杭州这座城市倒是很相宜的,在辛亥年秋天的杭州,鲁迅说的那种西湖边摇摇摆摆的雅人里很有些是革命党也未可知,毕竟那是个有血性的年代。

敢死队的招募、组建和参战,在光复时候的杭州是个非常有效的决策,它不仅在具体的战事中显示了威力,反过来也表明,杭州革命党人未听从陈其美的意见仓促举义,而是先期谋求各地策应,包括建立敢死队,是明智的,虽然最初的本意也许只是过于稳妥之想。

在应梦卿招募的奉化栖凤帮渔民和尹维峻带领的敢死队到杭之前,张伯岐和王金发也从嵊县率会党部众六十余人,已先期抵达,与蒋介石约定在清泰旅馆会合。张伯岐是嵊县崇仁镇廿八都村人,十七岁时,因仗义扶正而误伤人命,被逼落草为“盗”;二十四岁那年入绍兴大通学堂,参加光复会;两年后,随竺绍康回乡筹饷,又陪同秋瑾赴金华、台州等地联络会党,组建光复军;后被捕,被处以死刑,却于押解原籍执行的途中,为革命党人劫囚获救。

清泰旅馆会合之后,“四日夜,伯岐与蒋介石、王金发两人还点验接收了奉化栖凤帮组成的敢死队百余人。”(张秀铫《张伯岐传略》)此前,张伯歧已被委以第一、第二敢死队队长,在其中的第一敢死队里,有十余名成员,是他亲自从老家崇仁镇和廿八都村招募的。

这些人中有个喻传海,时年二十七岁,充任敢死队员之前,是个唱戏的,已经唱了十二年,以丑角闻名。喻传海唱的戏,就是后来的越剧,那时候还叫“小歌班”。虽然清丽柔美的越剧在小歌班那个时期,清一色的全是男演员,但就戏曲来说,却到底也还属阴柔一路。然而就是这个唱阴柔越剧的喻传海,偏偏追随着张伯岐,竟也血性阳刚地成了光复杭州的敢死队员。

要说奇怪,其实也不算怪,嵊县人不仅喜欢唱戏,当时出自嵊县、在历史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仁人志士,其经历大多也是颇富戏剧性的,譬如张伯岐。廿八都村瞻山庙有座古戏台,如今还在,据说就是张伯岐于1928年出资重修的。一个游走阴阳,生死置之度外的铁血男儿,竟热衷于一座古戏台的重修,除了乡梓之情外,对戏剧的爱好,应该也是因素之一。

喻传海做敢死队员,和他唱戏一样地认真,手上持枪,腰间和胸前挂满了炸弹,背上还插着一把大刀,可谓全身披挂。出发的时候,明知这一去很可能是要丢性命的,他却不慌不忙地这里整整,那里摸摸,尽量弄舒坦些,好像登台前最后再检查一遍行头。

杭州光复后,喻传海一方面思念自己的教艺师傅,另一方面还留恋唱戏,就自动退伍返乡,重操旧业去了。在越剧进入女子科班时期,他成了师傅,先后执教于“安东舞台”、“高升舞台”和“小高升舞台”,培育出了诸如筱丹桂、张湘卿、商芳臣、周宝奎、徐玉兰、张茵等一大批越剧名伶。喻传海1936年五十二岁时就因病去世了,他这一辈子,前半生唱戏,后半生教戏,但没有哪一出能比得上辛亥年秋天的这场演出,那是一出豪迈的重头戏。

在辛亥革命前后的嵊县,豪迈传奇如张伯岐、喻传海者,还另有巾帼,乃上文曾提及的尹锐志、尹维峻姐妹。

尹氏姐妹家居嵊县城关镇北门,一个叫做绣衣坊的地方。但是绣衣坊没有出绣女,倒出了两个革命党人。尹锐志不满十五岁就加入了光复会,带着妹妹尹维峻去绍兴找秋瑾,经秋瑾介绍,入明道女校读书,随之尹维峻也入了光复会,其时只有十岁,应该是光复会最年幼的会员。

从照片上看,尹锐志和尹维峻,尤其尹维峻,眉目清朗、天庭饱满,其姿容丽质,颇似女侠秋瑾。事实上在秋瑾牺牲前的一年里,尹氏姐妹始终跟随在其身边,形同左臂右膀。秋瑾就义后,两人常驻光复会在上海的秘密联络机关“锐进学社”,不仅操持日常事务,且往来于江浙各地,调兵筹饷,策应四方。多少年后,从史料上读着她们当时的作为,实在是让人惊讶于这对奇女子的年龄,不敢相信竟还都只有十几岁。现在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干些什么?但那时候十几岁的尹氏姐妹,有两件事,至今说来依旧给人惊心动魄之感。

第一件事,在“锐进学社”,尹锐志和尹维峻凭借一本化工技师给的炸弹制造专业书籍,一边研读,一边试验,果真就把炸弹给做了出来。她们甚至都没有过害怕,毫不在意万一哪个环节出点差错,引爆了炸药,会粉身碎骨。

第二件事,在1909年,为报先烈之仇,尹锐志和尹维峻携带密制炸弹潜入北京,试图谋毙清廷要员,伺机近一年。虽然因人地生疏,清廷防范严密,最终无从下手,未果而返,但这一年的昼伏夜出、屡屡行动,怎么想也该是一幕幕惊险迭出的活剧,可惜没能记载下来。

作为杭州光复之役的女敢死队员,尹维峻的形象十分飒爽:“骑骏马,左手执短枪,右手持炸弹,……冲入抚署,掷出炸弹,吓得抚署守卫清军立即举白旗投降。”这样的文字现在读来,显然太多想象成分,反倒感觉失真。辛亥年杭州秋天的那个凌晨,尹维峻是怎么“敢死”的,是不是真的投掷了第一枚炸弹,只有其时与之一同“敢死”者最清楚,但也不一定,顾着自己奋战,哪里会去东张西望地看别人。倒是尹锐志说,“维峻长成特早,历年偕余工作,此时虽年仅十五,而身长态度若成人”。自古英雄出少年,说身长态度若成人的十五岁的尹维峻向抚署投出了第一枚炸弹,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其实那时候的成年人,譬如蒋介石,亦不过才二十四岁。既然做了敢死队的指挥官,身先士卒那是自然的。小蒋就写下一封诀别书,留与母亲和家兄,告以誓为革命牺牲之决心,及死后家事的处置,言辞激越且不乏凄恻。蒋母接信后派人来杭州宽慰说,“死生一视与义,毋以家事为念。”革命和英雄主义,谱写了杭州辛亥年的秋声赋,无论谱写者是谁,都不应该被后人忘却。

杭州的光复之役,爆发在十一月五日凌晨两点,其时,“敢死队员都齐集在城站,战斗部署毕,更鼓已三下,而室内寂然,桌上放着的炸弹、手枪,无一人上前领取。此时,伯岐蹶然而起,说:‘大局已定,兵贵神速,还有何疑虑!即将武器分配给手下的敢死士……”

这段文字,也是摘自张秀铫的《张伯岐传略》,虽系一家之言,读来倒也真实可信。奉化的栖凤帮渔民,初以为是去当铁路工人,到了杭州,肯定已知道是来赴汤蹈火了,另如喻传海者,更是在招募时就明白杭州之行的意图,虽然前者信奉陈其美,后者也愿随张伯岐,但真正到了要去攻打抚署,这些很少见过大世面的平民,毕竟还是有些害怕。然而最终,都一概义无反顾了。

辛亥年杭州的那个秋夜,天气寒凉,星光满天。战事打响后进展顺当,至拂晓时分,全城的大街小巷就已贴满了临时都督童保暄的安民告示,虽然还能听到零星的枪炮声,清旗营尚在革命军的包围中负隅对峙,但浙江巡抚署的攻破,意味着起义已经成功。

九十多年过去了,见过光复后第一个清晨的杭州人,想必已经没有了,但是那个清晨的气息,仿佛依稀还在:“……火至五日晨六时始熄,抚署成为一片焦土。……全城各户遍悬白旗,居民欢腾,袖缠白布,表示河山光复,城内平静如常,惟店铺未敢开门。”大街小巷,则贴满了“安民告示”:

……照得本都督倾起义师,共驱满虏,原为拯救同胞,革除暴政起见,惟兵戎之事,势难万全,如有毁及民房,具当派员调查,酌予赔偿,以示体恤。查杭城内有积痞籍端抢米情事,以致扰乱治安,实属目无法纪。现在大事已定,本都督已传谕各米商,即日平价出售,以救民生而维秩序。自示之日,如再有滋扰,定当执法。且吾浙人民素明大义,如能互相劝戒,日进文明,尤本都督所厚望焉……

告示中的“本都督”,就是光复之役的临时总司令童保暄。

有了这张安民告示的存在,作为杭州光复后的临时都督,童保暄的这一身份应无疑义,尚存争论的是,他这个临时都督,究竟是怎么当上的。有说是事先推举的,也有说是自命的。说公推者,称其“初举大义,君实为干魁”;说自命者则谓之“舆情都指他沐猴而冠,太不识相”。

辛亥年秋天的童保暄,系宪兵营督队官,或称宪兵队执事官,其时驻扎在杭州大狮巷。光复前有一次在顾乃斌家开会,商议举义细节,议到由谁来出任都督一事时,众说纷纭。在提到的人选里,有顾乃斌、朱瑞、褚辅成、吕公望等。上海光复后,陈其美是争争抢抢地才做了都督,但在杭州的那次会议上,非但无人争抢浙江都督,当时的一些被提名者,要么不在场,要么相互推诿,竟弄得一时冷场。时年二十五岁的童保暄年少气盛,站出来慷慨陈词了一番,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先做个临时都督,起义成功后可立即让位。时间紧迫,不容拖延,众人于是顺水推舟,纷纷赞同。

曾在光复之役中任二标先锋队官的傅墨正,不知道那次会议是否在场,他后来写有《辛亥革命杭州光复的回忆》一文,说“都督人选,因时间匆促,前未决定,不料童保暄以个人名义,私刻印信,自任都督,遍贴安民布告,同志们见了他的布告,非常不满……”从行文看,说的已是光复后的事。

杭州光复八年后的1919年,童保暄就病亡了,没有留下回忆录,但据说生前他每天都要写日记,总计有三十余册,可惜年岁已久,遗散损毁,残存不足三分之一,现在也很难看到,因此在这段各执其词的公案中,我们无法听到他自己是怎么说的。但是借助当时其他的一些记载,从情理上来推断,童保暄这个“临时都督”,应该不是自封的。

在密谋光复细节的那个会上,所谓推举临时都督,实际上是在推举起义时的临时司令官,也就是整个光复行动的出头人。以童保暄的资历,这个临时司令原本是轮不到他的,只是被提名者不肯应承,他才主动请缨。这是要冒风险的,枪打出头鸟,万一起事失败,第一个就得掉脑袋。童保暄这么做,是不想让策划已久的起义因无人领头而搁浅,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起义时的临时司令。

童保暄的“临时都督”实际上做了不到一天,或者说,他只是在杭州光复后的第一个清晨,发布了一下安民告示。是日,当各界集议推举汤寿潜为正式都督时,他立刻就让位了。“五日凌晨宣告杭州光复,童保暄以临时都督名义出安民告示,晓喻全城。保暄自知资历浅薄,不宜久任临时都督之职,在当天召开的军政会议上辞职。结果,举汤寿潜为都督。”

另一个事实是,浙江都督的正式确立,远比上海平和,没有因此而闹得沸沸扬扬的,这说明童保暄没有掺和在其间争抢,倘若事先就有野心,既做了起义的临时司令官,又发过临时都督的告示,他岂肯安然相让?

但我想知道,起义成功后,敢死队怎么样了。唱戏的喻传海立马就走了?栖凤帮又回奉化打渔去了?这些都无人告诉我,也许当时就无人关注过,世间的事情,多是聚如火起,散似灰飞,我也就只能在这里重温一点“都督”和“临时督督”之交替瞬间的旧闻,最后说说汤寿潜了。

汤寿潜都督浙江,是辛亥革命时的一个奇特现象。他是君主立宪派的主要领袖之一,不主张、甚至反对革命,却被浙江的革命党人举为新政权的首脑。一开始他虽然也曾婉拒,经说服最终还是就任了。上文提到的鲁迅观点,以为杭州光复时候杀旗人的故事是个谣言,其依据之一便是:“我们只要看举了老成持重的汤蛰仙先生做都督,就可以知道是不会流血的了。”汤寿潜履任时,清旗营尚在革命军的包围中,“各营门紧闭,负隅对峙,几次派人劝降无效,甚至还开枪打死送信人”,但最终,旗人还是降服了,旗营将军德济在迎紫门插了白旗,双方几经谈判后,驻防营城门大开,全军缴械,枪炮刀械在各营门口堆积如山。这是十一月六日的早晨,1911年秋色中的杭州城,又贴满了都督府的布告:“旗营已缴枪械,军府担任保护,宣布共和主义,决无自背人道。痞徒乘机造谣,及有滋扰情事,一经当场拿获,必按军律不贷……”

这布告,自然已是由汤都督发布的了,其时,杭州大局甫定,全城商业店铺如常开市。但是到了十二年以后,1933年的十月十三日,还是在那篇《谣言世家》中,鲁迅说:

杭州的旗人一向优游于西子湖边,秀气所钟,是聪明的,他们知道没有了粮,只好做生意,于是卖糕的也有,卖小菜的也有。杭州人是客气的,并不歧视,生意也还不坏。然而祖传的谣言起来了,说是旗人所卖的东西,里面都藏着毒药。这一下子就使汉人避之惟恐不远,但倒是怕旗人来毒自己,并不是自己想去害旗人。结果是他们所卖的糕饼小菜,毫无生意,只得在路边出卖那些不能下毒的家具。家具一完,途穷路绝,就一败涂地了。这是杭州驻防旗人的收场。

不知道大先生的这个典故,是从哪里来的。莫非“痞徒乘机造谣,……一经当场拿获,必按军律不贷”的都督告示,只是一纸空文?

(责编: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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