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丰子恺四十三年前的一次偶遇

2009-01-12 08:42
中国商人 2009年12期
关键词:老师傅画院丰子恺

人生中有太多的人和事会遗忘,而43年前,17岁的我,一次偶遇丰子恺先生时的情景,却是留在脑海中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

那是“文革”开始的第一年,1966年11月上旬,我和一个同学以“革命大串连”的名义,由长沙、杭州一路“免费旅游”似的晃荡到了上海。由于是美术专业的学生,我们自然要去上海画院,走走看看。

一个清晨,已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了,那么早就去了画院。时值深秋时节,前一日还是小阳春,却一场寒流来袭,气温骤降,令笼罩在文革愁云惨雾中的诺大都市,弥漫着透骨凄凉。我们搭上早班公车到了附近的一个地方,落车、探路、步行、在早些年代的西式建筑群的街市中,走着、走着。一路上,见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于昨夜狂风叶落纷纷,那褐黄色的枯脆的五角形树叶,铺满了路径,任匆匆路人卡喳卡喳地践踏着。此时似乎没有人会在意,在离去不久的热火的夏季里,梧桐树曾以其浓密深沉的绿叶,似大伞般给人们以清凉的荫泽。

来到画院的大门口,我向传达室一位套着红袖筒的老师傅出示了证件,言明是外地艺术院校的革命学生来搞革命大串联,看大字报。老师傅说,革命小将,欢迎欢迎,但可要待会儿到了上班时间才能进去呢。于是,我们只好站在门边等候。等候中,举目往铁栅栏里远远看去,满院的标语大字报直扑眼帘,其中空悬的两条大横幅特别醒目,一幅是“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丰子恺!”又一幅是“将大黑鬼丰子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但见院内地面上,也是一层厚厚的落叶,其时正被一位慈面善目的清癯老者颤颤簸簸地不停地扫着,扫着。

接着又出现一个同样套着红袖筒的着军装的年青人,疾疾走到老者的身后,他右手支着木杖,左手叉着腰,大声吆喝着什么。只见老者放下大扫帚,转过身面朝他,双脚并拢,双手垂下,低着头站立着……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传达室老师傅跟前,问道:“那位老人是谁?”翘着二郎腿打晃晃的老师傅,满不在乎地说:“什么人?——黑画家,黑文人!大名鼎鼎的大黑鬼,丰子恺!”

丰子恺!我早已景仰的高山仰止的大漫画家!哟,第一次见到老人家,却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刻!

我的双眼不禁湿润了。

此情此景,与我不久前见到我父亲的情形,何其相似!

上月,也是在“串连”中,也是一个清晨——不过是微微泛着天光的凌晨,我曾途经一个城市,下火车去看望家中久别的父亲。待我走到家门不远时,只见门外的人行道上,有个人正拿着长扫帚低着头在扫地,身边的树旁还放有一块“牛鬼蛇神”的大牌子。待我放缓了脚步,顺着墙根走近,隐在暗处就着微光看清竟是年过花甲的父亲时,我的头部突然好象被重击一拳。恍惚中,我赶紧把身子缩了回来,紧靠在墙根,心砰砰乱跳,双脚发软蹲了下去,眼泪也忍不住盈眶而出了……

我的父亲,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在上海的大学任过教授,从政后又去做了一个城市的市长。在1949年国共内战中,他为他的城市免于生灵涂炭,毅然决定举行和平起义,还险些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其后被称为爱国民主人士。然而,在反右中,在文革中,却总也摆脱不了厄运的降临……

丰子恺先生,一位悲天悯人、普渡众生的年近古稀的老人,一位充满生命关怀和倡导众生皆平等、生命无贵贱的文化大师,以及那些以拯民于水火、启民智于愚钝为己任的千千万万的政治家、文化人和一切善良的人们,在那年复一年漠视人权、草菅人命的残酷的政治运动中,无情地被践踏,有的乃至被夺去珍贵的生命,这,不能不说是人类的悲哀。

所幸,那样的年代,已渐行渐远。

让那样的年代永不重复,仍是我们和我们后代每一个人的责任。

《护生画集》的再版,惠及世人,功德无量,其将重复不断地宣示与捍卫人类的普世价值:珍爱生命,保护生命——当人人拥有珍爱和保护地球生命万物的慈悲之心时,人类本身还会相互残害、相互杀戮吗?

杨 安

2009年10月25于北京京伯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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