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回忆录

2009-01-07 03:06王大进
作家 2009年12期
关键词:李家母亲

王大进

第一部

开 端

午后的阳光射进来,把房间里照得通明。照在地板上,反射着暖烘烘的金色光泽,就像屋里着了火。铺着雪白床单的床的上方,有一些细小的微尘在光柱里飞舞。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就像我母亲临走前的那样。不,我感觉我母亲好像还在,只是到厨房、卫生间,或者是临时下楼,到前面院子里的草地上了。但事实是老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她存在的,只是一种气息。我熟悉这里,熟悉这个房间,就像自己一直生活在这里一样。也许,将来有那么一天,我也会选择在这里终老,我想。

去年秋天,老母亲突然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那段时间,我不得不中断我的生意,去陪护她。虽然这里有护工、医生,还有姐姐。但是,我还是必须要来的——我相信这样的机会是越来越少的。老母亲已经九十多岁了,真正的风烛残年。好些年了,她一直住在这个疗养院里。是的,她在这个疗养院已经住了七年了。送她去疗养院,是我之前和妻子多次商量的结果。这个疗养院的条件非常好,有专门的医护人员。每人都有一个单独的套间,卧室里连着卫生间,不大的客厅里摆放着桌椅和电视。整个陈设,其实就像是宾馆。每天的饭菜,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选择。工作人员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各方面都照顾得很好。老母亲也是愿意的。她不愿意拖累我们。许多老年人在一起,也会有交流,不那么孤独。当然,费用也很高,一般人家根本承受不起。在这方面,我倒是没有问题。

我还记得七年前送母亲来这个西山疗养院的情形,一路上她很沉默,眼睛看着窗外。但我相信她并不是看风景。她这一辈子经历得太多了。外面的世界同她的关系并不大,至少她是这样想的。她带了她过去所有的东西。她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一个很小的包袱。我和妻子为她准备了另外两大皮箱衣服,从春天到冬天,一年四季的衣物,应有尽有。“您去住一段时间,要是不习惯,那我再把您接回来。”一路上,我不断地这样安慰她。但她不说话,只是当我回头看她时,她才浅浅地笑着。也许,她并没听清我说什么。她的听力下降严重,聋得厉害。她龙钟老态,满头的银发,反应迟缓。很多时候,她一个人呆呆在家里坐着,一句话也不说。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尊雕像。她脸上和手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大概也只有天才的雕刻家才能那样细致地做出。即使我们主动和她说话,她有时也会默不作声。我们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不管如何,我希望我的母亲能够理解我。老母亲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她一向听从我的安排。到了晚年,她几乎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就算是别人发了天大的脾气,她也不吭声。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她很超然。她仿佛把世间的一切都看透了。是的,到了她这样的年龄,即使看不透,她也无动于衷了。对她而言,时光正在一点点地消失……

老母亲住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她说她在这里很好。这个疗养院是真的很好,依山傍水。前面不远就是紫阳湖,背后靠着大青山。整个疗养院有一个很大的开阔的院子,三幢两层的建筑,呈“凹”字形。母亲住在左侧的这一幢,二楼,早晨可以看到太阳东升,下午可以看到太阳西落。冬季里,连空调都不用开,室里却阳光灿烂,温暖如春。

虽然是在疗养院里,但最初的两年间,我们还是能经常见面的。只要有空,我都会去看望她。有时,我可以陪她坐一整个下午,就是在屋子里,谁也不说话。阳光把房间里照得通亮,闪着金光,她的满头白发也生动起来,像是有了新的生命。她的嘴唇不停地颤动,像是嗫嚅着什么。当然,她经常自言自语,自己说给自己听。

慢慢地,我也习惯了老母亲的生活。一方面当然是不想破坏她的宁静,另一方面我也实在是太忙了。或者说,前面的理由只是我的借口。每过一阵,我会打一个电话给她,询问她的身体情况。她的耳朵越发地背,我冲着话筒大声喊,她也听不清楚了。我能想象得到,电话铃响了,她必须是经过别人的大声提醒,才会慢慢地起身,佝偻着腰,去接。她举着话筒的手臂是僵直的,然后不停地颤抖。我在话筒里大喊大叫,她还在纳闷话筒里怎么没有声音。而除了她听不到,走廊上的人差不多都能听到我向她的问候声。几次以后,我也就索性只询问院长或是管理员了。只要听说她身体还好,我就放心了。院长姓王,原来是市内一家街道医院的院长。他和我认识多年了,也算是老朋友。所以,我把老母亲放在这里,是放心的。从各方面情况看,他是蛮照顾的。另外,这个院里的管理员小周,和我的关系也很好。她对我母亲的照顾,真的就像是一个孝顺的儿媳妇。

老母亲的病倒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小周在电话里告诉我,前一天晚上她还给我母亲盛了一大碗青菜粥(这是她平时最爱吃的),一只豆沙包,一碟小菜,她都吃光了。看上去,胃口和精神都不错。夜里,有值班的护士说在走廊外面听到她咳嗽了一阵子,也没当回事。到了早晨,却没见她起来。老年人早晨常常醒得特别早。很多老人四点多钟就醒了,有一些仍然躺着,有一些却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东瞅西瞧的,把所有的家具陈设都摸一遍。我的母亲也经常是五点左右就醒了,然后会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嘴里念叨着什么,却不发出一点的声音。而这个早晨一直到六点半,她还没起来。管理员进了房间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病了,爬不起来了。

我处理好公司里的一些事情,匆忙赶到疗养院,发现老母亲正在吊点滴,精神似乎还好。见到我,有些吃力地抬了抬手,示意我坐下。而我就在坐下的那一刻,突然就想到,也许我这一坐下,暂时就离不开了。预感这东西很奇怪。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但是那感觉却特别强烈。最近的两年多,我一直有种隐隐的担心,怕她离我而去。

“您哪不舒服?”我问她。

“……没有……就是没胃口,身上没力气……”她说得很虚弱。

“没关系的,老年人就这样,我问过医生了,他说吊瓶点滴就有精神了。”我安慰她说,“你就是平时休息不好,操心了,累着了。”说完了,我都感到不可思议。她会操什么心呢?当然,我要安慰她,给她一个听上去不那么沉重的轻松理由。人老了,就像一个孩子,需要人哄着。这个时候,也是容易哄的。他们的大脑变得固执而简单。

就像我预感的那样,我母亲这次躺下后就没能起来,这也是出了很多人的意外的。但是,疗养院里的人也并不是感到非常地意外,毕竟这里的老人走得太多了。各种各样的走法。通常情况下,都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而到达天堂。对许多老人来说,天堂就在隔壁,虽然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只要一合上眼,就可以到达了。

就在我来的那个下午,母亲开始时有昏迷。以后的几天里,在她弥留之际,她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糊里糊涂的话。有些话我根本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她说的许多事,听上去是那样地遥远。现在,我突然决定要把它写下来——根据对当时的叙述的回忆。我把它当成了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来做。作为一个儿子,我必须保留对我母亲的记忆(包括了完全属于她个人的一些记忆)。而且,她的一生,其实是可以看做是一部历史。因此,在这里我有必要加以几点说明:

1、所有涉及我老母亲的有关回忆,都是我重新组织过的。在她断断续续的回忆中,我甚至进行了大量的属于我个人的添加(完全是从主观出发的)。

2、如果有前后冲突矛盾的地方,相信读者能理解和原谅一个在弥留之际的老妇人的陈述。我相信她的叙述基本是可信的。至少对她来说,她是深信不疑的。

3、我不是一个作家。我在这本书里,只是一个老妇人的儿子。也正是因为是她的儿子,所以,我必须强调,这并不是一本完全的个人回忆录。

淤龙口

淤龙口是个地名。

我对这个地名不感到陌生,因为我知道那是她的出生地。她在那个地方生活了17年,然后一辈子再也没回去过。后来我倒是多次动员过她回去,但她却没理我。可是,她梦里回去了,一次又一次。在病榻上,老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我回去了……真累啊。”

一辈子没回去过,为什么在弥留之际中却多次在梦里游历呢?是不是每个人在临终前,灵魂都要回探一次出生地呢?这是属于一种科学的精神现象,还是属于一种迷信的神秘主义呢?

很多年前,我悄悄去过那个地方,但一直没告诉老母亲。

那个地方靠近海边。准确地说,它就是海边了。我想最早那个地方应该是叫龙口,后来黄河的泥沙不断地冲刷淤积,就形成了一片广阔的平原。现在那里有很多的村镇,人口稠密。我开着车子,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农田,低矮的民房、猪圈、羊棚。那些村民们看我时,全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我很难把母亲与这个地方联系起来。她离开了几十年了,岂止是物是人非!

她说她梦见自己回了老家,又是风又是雨的,道路一片泥泞。她走在路上,就像是走在沼泽里,一脚踩下去,全是泥,能陷到膝盖。她整整走了一个晚上,全身腰酸背痛。她一辈子也没这样累过。她说她看见了她的父亲,她的母亲,还有她的二叔父、三叔父、婶娘。看到了她的曾曾祖父、曾祖父、祖父、祖母以及我的奶奶。她怎么可能知道她曾曾祖父的模样呢?她说,她只听到一个名字,远远的,看见一个黑黑的人影,根本没有看清面目。在她的想象里,她的曾曾祖父应该是个大个子,很高,很有力气,不爱讲话,但脾气很倔。母亲说,她的曾曾祖父一家当年被退潮的海水一直带到了一个叫海口的地方,距离淤龙口已经很远很远了。他们在那里扎下了根,并且一待就是九年。九年后,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三十多口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曾曾祖父却决定重新返回他的出生地——淤龙口。这次她的曾曾祖父犯了大错误,他们在回迁途中正好遇上瘟疫。全家三十多口人,回到淤龙口时,只有十来口了。自然,一路上历尽了艰辛,耗时半年。这情形,让我想到了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离埃及。

很多古老的故事,都是很相似的。

老母亲的手很瘦,我能摸到手上薄薄的一层皮,皮下几乎没有什么脂肪,表皮和骨头好像是分离的。皮肤薄得就像是一层纸,灰褐色,上面还布满了一些大小不一的斑点。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这样细致地端详过她的手。这双手,写满了一个年迈老妇人的沧桑。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很轻,很轻。她的眼窝陷得很深,这是明显瘦了。她的整个身体也很轻,躺在床上,非常地安静。合上眼皮的时候,我几乎就感觉不到她的呼吸。这个时候,她会不会通灵呢?

我想起她过去说过她的祖母。

她说她的祖母是个很奇特的女人,因为,她会通灵。这位瘦小的祖母,一共生了十五个孩子,却只活下来七个。她在村里为人算命治病,但是,却保不住自己的孩子。村里每一次发生蝗灾或干旱,她都要做一次法事。而每做一次法事,她就要死去一个孩子。所以,每到灾年,她的孩子们都充满了担忧。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哪一个会因此离去。而有人说,作为母亲,她自己却是心里跟明镜一样。她内心痛苦吗?但是,她从没说过。每走掉一个孩子,她都要亲自为他们洗净了,用白布一层层地包起来,亲手去埋葬。有的是很小就夭折了,有些则是成人后死去的。而随着她不断地有子女死去,她的预言越发地灵验。所有的人,对她都充满了敬畏。甚至,连我母亲的曾祖父,最后也是听从她的安排。

黄河不断地冲积着,下游的河口越来越空阔,滩地也向海里扩展得越来越深。我母亲当时住的那个村子,就是以本姓命名的,叫李家村。开始时人烟萧条,到母亲出生时,她的父亲已经是一个数百里方圆赫赫有名的大地主了。他们家有个很大的庄园,整个庄园坐落在黄河(支流)的北岸。一般人从南岸过来,远远地就能看到这个庄园。母亲是家里最小的,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她的父亲所以赫赫有名,不仅是因为他从他父亲的手上继承了相当多的一部分土地,还因为他创办了不少的实业。他创办了盐场、洋火厂,还在县城里有绸布店、酱油店。生意相当不错。因此,可以说,母亲年轻的时候,过的日子是相当富足的。

淤龙口成就了李家大地主。

也可以说,是李家,造就了淤龙口。

战争消息

那年冬天,雪很大。前两天刚下过,才停,就又开始下。原来的沟壑全没有了,风把平地上的一些积雪吹到沟里,填平了。因此看上去,整个平原就像是一块平坦的雪白的羊毛褥子。黄河一点声音也没有,封冻了。这是很少有的。

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大冬天。母亲和她的母亲以及她的姑姑和婶娘们一干女眷,是不必出门的,在西厢房里围着铜炉烤火取暖。母亲那时候也就是十一二岁的样子,穿得厚厚的,棉袄棉裤棉鞋,把自己包得结结实实的。她喜欢在火炉边,听这些长辈们讲古。除了好听的故事外,她还可以吃到好吃的,比如说姑姑婶婶们会在火炉里烤玉米、毛栗子、香榛子什么的,甚至还有瓜子和花生。于是整个屋里飘荡着一股暖烘烘的甜蜜香味。母亲说,长大以后,再也没有吃过那样香的东西了。

关于战争的消息,老早就传过来了。各种的消息满天飞。很多消息并不一致,甚至是相矛盾的。但是,总体来说情况正在越变越糟。可是,当时他们家的人并没有非常地担心,他们不相信战争会打到这边来。然而,事情的发展和他们的愿望总是背道而驰的,战争正以想不到的速度向这边推进。母亲那时候还小,却经常听大人们谈论。大人们的语调也是时而轻松,时而沉重。人都是有侥幸心理的,只要战争还没真实在眼前发生,总相信自己能逃过这一劫。这样的一个地方,没有理由会有战争发生。战争应该发生在一些紧要的战略重镇。这里只是乡下。再说,天寒地冻的,怎么会有战争呢?

然而,战争却是不分季节的。

不分季节,也不分昼夜。就在接近年底的一个晚上,乡下人都已经睡觉了(乡下人本来就睡得早,何况又是大冷天),却感觉到床在抖。不仅是床在抖,似乎整个房子都在摇晃,同时耳朵里听到隆隆的轰鸣声。他们最初以为是雷声。可是,细一想就不对了,这可是三九寒冬。脑子里瞬间糊涂了一下,终于明白了,是隆隆的枪炮声。有一阵子枪炮声近了,很响,密集的子弹就像正在通红的铁锅里爆炒的豆子,炸得一阵紧过一阵。母亲说,那个晚上,家里人没有人敢睡觉,也不敢开灯,大家全在黑暗里屏住呼吸。她的祖父带着家里雇佣的三个“枪师傅”,一直在院子里转悠,不时地爬到炮台上去观望。自家的庄园为了防范海盗,构筑得是比较牢固的。但是,对付小股的海盗不成问题,要对付军队,肯定则是不堪一击。登高远望,四下里一片暗暗的寒白色,无边无际。雪片还在飘,时紧时缓,时密时疏。战斗发生在西北方向,她的祖父站在炮台上,能看到那里的火光,还有滚滚的浓烟。有两次,仿佛有子弹从他的耳边擦过。母亲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她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意思。关键是她不明白谁和谁打,为了什么打。家里的人也说不清。也有人问她的祖母对于四处打仗的看法,她却冰冷着脸,毫无表情,一言不发。可能她只是对自然的异常有感应,对于人祸,则很麻木。

“你外公不在家,他是经常住在城里。”母亲说。

因为生意的关系,外公大概是经常到城里去的。在城里有产业,自然也就有房子。当然,也有女人。他的父母曾经说,除非他们死了,才能让那个女人踏进这个庄园。事实上,这个女人是来过李家庄的,而且是他们的儿子亲自领进来的。她只住了一个月就被赶出去了。“她会把我们都害死的。”母亲的祖母说。她说这话的时候,双眼已经瞎了。她的双眼像是蒙了一层白云,几乎看不到眼珠了。但是当陈美莲进门的时候,她仿佛闻到了一种不好的气息。

“让我来摸一摸她的脸。”她对她的儿子说。

母亲的祖母坐在椅子上,命令她的儿子。围着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谁也不吭声。当陈美莲跨进门槛的时候,大家都惊住了。那实在是一个太美丽的女人。她看上去太年轻了,身材高挑。满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盘了一个高高的髻。她有一张非常精致的脸蛋,明眸皓齿,腰肢细长。见了众人,颔首一笑。太祖母颤抖着手,在她的脸上摸索着,摸着了她的头发,摸着她的额头,摸着她的眼睛、鼻梁和眼睛,摸索着她的下巴和耳垂……摸完了,她一声也不吭。她的脸变得特别地阴郁。

外祖父的形象一辈子都刻在了母亲的心里。全家的人,都是仰仗着她父亲的。她父亲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那个弟弟是个傻子。他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她们都嫁出去了。但是,她们又差不多都是住在娘家。大家每年的生活,也就靠那些田,收上来的租子。因此,实际上整个家族的开销,都是她父亲在出钱。她父亲是整个李家的灵魂人物,是中心。

其实她父亲不但是整个大家子里的人物,也是这方圆百里有头有面的人物。他和县上的一些要人都是相互来往的。当官或从商的,都会尊称他为“李大先生”(他的排行是老五,“大”是一种尊称),一般的佃户,都叫他“老爷”。

外祖父李玉楼的故事

我一直试图给我的外祖父画像。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在一个很小的档案馆里,查到了几张合影。一张是盐业公司董事会大会合影,一张是当年的募集军饷出资人合影,再有一张是江淮银行搬迁时的照片,他有一个侧影。因为是历史档案照片,年代久远,加上保存得不好,所以,照片上的人物很模糊(原本人像就很小,只有黄豆粒一般大)。我看上面的人,都有着那个时代的人的固有特征:衣着简陋,古朴,表情茫然,目光呆滞。他们大多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偶尔也有光着脑袋,或是梳着分头的(在那个年头,这可能算得上很时髦了)。其实也难怪他们表情僵硬,那个年代的人,可能把拍集体照当成一件很严肃的事。尽管有三张合影,我还是没能把外祖父认出来。这让我内心很愧疚。据母亲说,她的父亲是个长相很好的男人,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礼帽,手里拖着一根黑漆的“文明棍”。

我外祖父的大名叫李玉楼。

他和我外婆的婚姻,我想大概是没什么新鲜的。旧式婚姻,都差不多。对于一般的家庭来说,也许婚姻就是互相艰难地解决糊口问题。但是,对我外祖父显然不是。

他一定是有不满足的。

我母亲说,她的母亲是个慢性子的人,做事说话,都是慢吞吞的。她中等的身材,脸上有些浅浅的麻,是小时候得天花留下来的。好在她皮肤很白,那点浅浅的麻点,几乎看不出来。可是呢,外祖父未必就不计较。据说外祖父在她进门前,并不知道她是麻子。当初相亲时,只是远远地瞄了一眼,感觉还不错。而这门亲事,当时是他的父亲定下的。即使是新婚的晚上,外祖父也没能看出来。我想那时候,外祖父的家里,也没电灯的。

第二天早晨,外祖父看到了一夜缠绵过后的妻子的面容,心里略略有些不快。在以后的几年里,他们共同生儿育女。但是,他并没因此而变得释然。相反,他变得越来越介意了。婚姻生活越是平淡,人们就越是计较现有的婚姻。所以,他后来娶二房也就是迟早的事情。

陈美莲漂亮得就像是一朵花。

既然是漂亮姑娘,免不了就要生事。穷人家的漂亮姑娘,还特别招人眼。一方面当然是由于人们惊讶于贫家出美女,另一方面则是富裕有钱人家的姑娘不会为了生计,经常出来抛头露面的。陈美莲是必须要抛头露面的。她从十二岁开始就帮家里干活了,有时到集镇上买卖米糠,或者是买些灯油。她那样的年轻俏模样,一下子就抓住了人的眼光。不管是多么穷困的年代,人们对美,从来就没失去过兴趣。

陈美莲的漂亮,引起了一般男女老少的注意,也引起了一些土匪的注意。她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已经开始为她担心了,想着早些找一户老实人家把她嫁掉。但是,陈美莲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她偷偷地好上了一个人。那个小伙子长得精明乖巧,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她是在赶集的时候碰上他的。回来的路上,黄河发了大水,原来的一条小路淹没了,陈美莲正在为难,他赶上来,就抱着她过了河。小伙子捧着她的时候,四目相对,彼此就生了情。陈美莲并不知道那个小伙子,也是一个土匪。

小伙子姓赵,在土匪帮里是最小的喽罗,也就是跑个腿,或者是踩点望风什么的,倒是从来也没有干过杀人的勾当。陈美莲是不顾的。两个相好了,有一天约了就决定私奔。指望明媒正娶是不可能的。他干脆要么是个土匪头子,倒也算了。只是一个小喽罗,家里人怎么可能同意呢?

两个年轻人真的逃了,在一个漆黑的晚上。那个小伙子带着陈美莲想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然后开荒种地,生儿育女。在外面漂泊了半年多时间,他们差不多成了乞丐。可是,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乞丐是最没前途的一份职业。因为大多数人家都没饭吃,谁会做施舍呢?有意思的是,在三百多里地的地方,他们在一个集市上被过去的同伙看见了。那个同伙是个小头目,就揪住了小赵不放。他劝小赵跟他回去。他说老大曾经很生气,现在老大的气消了。

小伙子心里就动摇了,想安定下来,过几天踏实的日子。人是容易在困难的时候产生很多幻想的。越是困难,幻想就越美好。陈美莲呢,那时候肯定也是想安顿下来了,所以也没反对。她没有想到,在一群强盗里,她一个年轻女人,能做些什么。

回到了土匪的队伍里,陈美莲就和姓赵的小伙子分开了。姓赵的被发配到了马房,喂马;陈美莲则被安排到了伙房里,做饭。

陈美莲心里明白,她和小赵是好不成了。她发现大头领的目光有时会在她身上打转。她那个时候,就有点可怜小赵了。因为她亲眼看到小赵在这个土匪窝里,是怎样的一种境况。他是个人人可以欺负的角色。他们俩不要说在一起过夜了,平时就连在一起说话的机会都少。有次小赵偷偷摸摸找到她,提议她和他一起逃走。陈美莲没有接受他这样的建议。他们能逃到哪呢?她不相信他能够带领她过上多好的日子。她不同意,他就哭了。陈美莲在他的眼泪面前,软了心,两人就约好了某天夜里逃走。可是,左等右等,总不见机会。一直到了半年后,秋天了,终于有了机会,两人在半夜的时候就逃了。

陈美莲记得那个晚上月明风清的,眼前和身后都是大片的盐碱地。盐碱在地上结得很厚,就像是下了一层很厚的霜,在月光下分外明亮。除了他们的脚步声,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所以,当他们后来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时,马上就感觉到了不妙。急促凌乱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跳跃闪动的火把也越来越近,而他们自己的步子却越来越小,双膝软得不行。他们想迅速地找到一个地方隐蔽起来,可是,他们就像是两只疲惫地在平地上奔跑的兔子,老鹰高高在上,他们根本无处可藏。

小赵是知道这事的后果的。所以,他一头就跳进了黄河里。虽然才是秋天,但是半夜的河水却是冰冷的。跳进了河里,还是被捉了上来。被捉了回去以后,土匪头子都没来得及要处罚他,他自己就病倒了。据说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死了。陈美莲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既然成了寡妇了,那别人对她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她成了一个没主儿的人。没有了主儿,当然就可以再发配。

老大把她收纳在自己的房里。陈美莲对老大倒也没有特别的反感。到了那样的一个份儿上,她反感甚至是反抗,都是徒劳的。再说,老大对她真的不错。

头目越是恩爱她,陈美莲的日子越不好过。不仅老大的女人恨她,别的土匪其实在心里也是恨她的。因为有她的存在,老大明显就懒散了,打家劫舍的不如过去有劲头了。老大把拦路杀人抢财的干劲,统统使到床上去了。因为没有打家劫舍的干劲,手下的弟兄们手里就没有活钱,肚里就没有油水。肚子里没有了油水,自然也就填进了许多的怨气。他们的火不能发向老大,只能转移到她的身上。他们和老大的压寨夫人一起,向老大施压。老大当然怒火冲天。几番回合下来,两下都闹得不开心。

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到底能袒护到多大的份上呢?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估计他一定是会努力的。因为,那事关他的尊严。

相比而言,我外祖父在这个问题,虽然遭遇到激烈的反对,但是,反对他的人毕竟不是一群土匪。他的反对者,其实没有别人,就是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倒是并不反对他讨二房。他们只是不希望他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外祖父那年是从黄河边上的高粱地里,把陈美莲“捡”回来的。

陈美莲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有以后那样的好日子。所以,坐在我外祖父的马上,贴着他的后背,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襟下摆,她就想:如果能跟着这个男人,就实在太好了。当时她只是乱想罢了,实在没有想到,后来却成了现实。之所以得到实现的原因,除了外祖父的因素外,最积极的因素还是她自己。在土匪窝里那么长时间,在各种矛盾当中,她学会了周旋,也学会了讨巧卖乖,懂得了揣摩人心。小聪明与小心计,都是必要的,是一种生存的艺术。与我的外婆相比,她显然更懂男人。她只要略施小计,我外祖父就上钩了。

男人上钩是很容易的。

对这一点,陈美莲心里是明镜似的。其实,她所以能从土匪窝里逃出来,也和男人有关。当她被囚禁的时候,她用身体作为放走她的看守人的报酬。

她被老大的女人囚禁了。

她很庆幸后来逃出来,因为在她成为李家的二少奶奶后不久,就听说老大死了。老大死于枪支走火。走火的枪不是老大自己的,是老三的。老三的枪是火铳,里面装满了铁砂弹。一枪轰下去,把老大的后背轰成了筛子,全是窟窿眼。

陈美莲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

舅舅们

我有两个舅舅,一个叫李家文,一个叫李家武。

“你们来了,坐。”那天下午,母亲这样说。而当时房间里只有我和母亲,再没有别人。“谁来了?”我问我母亲。“你舅舅,你两个舅舅。”母亲说。

我知道母亲不行了,肯定是产生了幻觉。

他们已经在前几年,先后过世了。

“家文,你坐。家武,你也坐。高刚你搬两张椅子,让你两个舅舅坐。”母亲虚弱地说。她那样说的时候,眼睛还定定地看着屋里的某个地方。

我应承着,却并没有挪动。嘴里说:“坐吧,舅舅们。”

外祖父一定是对他的子女充满了期待。所以,当他第一个儿子出生的时候,他给他起了“李家文”的名字。尽管那个年代很不太平,但是人们对读书还是有相当的好感。读书是可以安身立命的。读书是可以让人出息的。到了第二个儿子,他就起名叫“李家武”。对他这样的家庭来说,“武”,也是很重要的。有“武”,可以护家。但是,有意思的是,长大后的这两个儿子却和他当初心里设计的完全是两码事。我的大舅舅李家文,高中没读过就悄悄地参加共产党,然后又投身到了一个部队,上前方打仗。而小舅舅却学起了唱戏,演话剧。话剧当时也叫“文明戏”,是从外国传过来的。后来从事的,也一直是“文”的,和“武”一点不搭界。

先说李家武。

李家武长得一点也不像他的名字。他长得唇红齿白,秀气得就像一个女孩。所以,他在县中的学生剧团里,经常扮演女生。比如说,《玩偶之家》里演娜拉,《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演朱丽叶。他唯一的男角,是在《雷雨》里演周萍。据说,他当时的演出,轰动一时,很多人为他疯狂。县城里的无数少女都爱上了他,纷纷找机会向他表白。明的爱得疯狂,暗的爱得痛苦。其中有一个县中女生多次向他表白,他都不理不睬,结果有一天那个女生当着他的面,用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我还真想不到,那年头就有这样极端的表达方式呢)。李家武一看见血,当时就晕倒了。那个女生见他晕倒了,一下也惊慌失措了。惊慌失措中却又不得不捂住手腕,慌张地喊人来救他。

这事一度在整个县中,甚至是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与他哥哥李家文不同的是,他对陈美莲并不反感。也许他在陈美莲的身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在那个大家庭里,他是压抑的。一方面是他的性格使然,另外一方面也是客观事实。除了那些长辈们,连他的哥哥李家文也是压制他的。哥哥总是管制他,就像父亲一样。据我母亲说,李家文长得很像我的外祖父,不但是外貌,连说话、走路的姿势都像。对李家武演戏,他也是坚决反对的。他不喜欢看戏,不管是戏曲,还是这种文明戏。他的观念里,演戏的男人,就不太像个男人。

李家武感到自己受了压制。同时,他也看出来了,在那个家里,陈美莲也是被压制的,被压制得不声不响。

事实上开始时,从一个儿子的角度,他也是反对父亲讨小的。可是,后来当他看到那么多人反对他的父亲把陈美莲娶进门,他的态度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一变化是奇妙的。既然有那么多人反对了,他就可以不必参与进去表态了。当然,他本来就没有什么表达意见的权力——那是长辈们争论的事。他只能是在感情上趋向中立。然后他看到了他的祖母在这个问题上的激烈反应。她说如果儿子李玉楼敢把那个女人娶进门,她就吞金自杀。而李玉楼的孝顺,平时里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祖母甚至从说下那句话的当天,就开始绝食了,任何人劝她都无济于事。她说与其迟死,不如早死。如果陈美莲进了这个门,一定会把大家都害死。

她这样的话让大家不寒而栗。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非常恶毒的咒语。

在这句咒语的背后,大家都感觉到了一种恐惧,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很多人以为,李玉楼一定会屈服的。因为他除了是个孝子之外,还是一个会考虑全局的人,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是一个注意自己名节的人。

可是,李玉楼却没有屈服。全家人对他软硬兼施,好像都不起作用。李玉楼带着陈美莲去了城里。

母亲回忆说,她的祖父那段日子里,经常追着她的父亲打。但是,她的父亲不反抗,也不言语,最后是一走了之。他是铁定了心了。他的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就在祖父扬言要和他拼死的时候,她的祖母却悄悄地起来了。她绝食了整整二十天,却没有死。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轻飘飘的,就像在飞。

“随他去,”她说,“随他们去。”

祖母发了话,大家都不吭声了。

时间一长,大家也就默认了。

尽管陈美莲是生活在县城里,但是她仍然是低调的,谨慎的。对这两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儿子”,她更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妹妹。

在我的外祖父没把陈美莲带进城之前,两个舅舅就住在绸布庄里。绸布庄叫“恒祥绸店”, 少数几个大店之一。光是伙计,就有好几个。除了一般的打杂的,还有专门的厨娘。此外,家里有个李妈,专门照料这兄弟俩的生活。

对我这两个舅舅而言,原来他们的父亲没带着陈美莲正式住过去之前,他们是相对放松的。后来,反倒是拘束了。尤其是李家文,因为对陈美莲有着一些看法,所以更不愿意走动了。他不愿意走动,陈美莲就把更多的关心,施加在了李家武的身上。她有一点小心思,相信自己对男人的儿子好,男人也就会对她更好。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想以心换心。她把自己的母亲角色,降低为姐姐。不知不觉地,她又从姐姐,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这样的感情,在她心里燃烧,越来越灼热。

最后,那份灼热,在内心里燃烧得让她自己都害怕了。

她有很强烈的罪恶感。她知道李玉楼对她不薄。不是李玉楼把她从高粱地里带回来,就没有她的今天。因为她做了李玉楼的小,所以她的父母和兄弟们,生活都有了很多的改善。李玉楼一下给她的父母二十亩良田,给她的兄弟二十亩。当然,最后她父母的又全被她的兄弟划走了。李玉楼知道了,什么也没有说,每年就让人给她父母提供些粮食和钱财,足够他们开销。她对李玉楼,会有什么不满意呢?

她所以会对李家武有那样的感情,实在是她需要一个施爱的对象。她承受了李玉楼太多的爱。现在,她就需要把一部分释放出来。而在她看来,李家武就太合适了。他细长的身材,梳着三七开的分头,中线分明,穿着列宁装,实在太精神了。他是那样的干净,青春。可是,李家武却一直在躲着她。

他在刻意保持着他们间的距离。

他越是躲她,她就越要挨着他。

她也看他的演出,百看不厌。只要他演出,她一定会想法去看。她很喜欢这些学生排演的“文明戏”。她怎么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东西。李玉楼买了一台留声机,可以放唱戏的,很好听。可是,再好听,也还是不如现场看“文明戏”。

陈美莲对李家武的那种胆怯,其实是充满了好奇。对于县中的男女学生,街上有许多的说法。最为盛行的,就是说他们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成了一种风潮。对李家武,她也听说了,有许多的女生喜欢他。她就经常想,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有时,看着街上有女学生走过,她也羡慕的。那些女学生装扮都差不多,喜欢穿白衬衫,蓝布裙子,黑底的布鞋,剪着短发。如果可能,她多想能和他一起读书啊。那样一来,会发生些什么样的事呢?

繁漪(恳求地)萍,这不是不可能的。(乞怜地)萍,你就想一想,你就一点——就一点无动于衷么?

周萍你——,(故意恶狠狠地)你自己要走这一条路,我有什么办法?

繁漪(愤怒地)什么?你忘记你自己的母亲也是被你的父亲气死的么?

周萍(一了百了地,更加恶毒地激惹她)我母亲不像你,她懂得爱!她爱自己的儿子,她没有对不起我父亲。

繁漪(爆发,眼睛里射出疯狂的火)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记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突然压制自己,冷笑)哦,这都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周萍低头,全身颤抖,坐在沙发上。她转向他,哭着,失望地说着)哦,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这样低声下气和人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今天这一天我受的罪过你都看见了,这样子以后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的,直到我死,才算完。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疯子,是怪物——萍!

周萍 你,你别说了。

繁漪(急迫地)萍,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信的人,现在我求你,你先不要走。

周萍(躲闪地)不,不成!

繁漪(恳求地)即使你要走,你也要带我离开这儿!

每次看到这一幕,陈美莲心里还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觉得这一段,仿佛就是为她而写的。她真的佩服那些写戏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深入到人的心里去呢。写戏的人,就是人肚里的蛔虫,把她看得透透的。她感觉自己就像那个繁漪,活脱脱的繁漪。

李家武心里知道她对自己的好,但是,他没有往太深处去想。他有他的烦恼。他发现自己被孤立了。学生剧团虽然还是器重他的,但他发现自己和成员之间的关系却比较紧张。人们不喜欢他,尤其是男团员,对他充满了敌意。不但是外人,兄弟也是这样。他发现他的哥哥李家文现在变得很神秘,行动诡异。他和他拉开了距离。这样的状况其实持续的时间很短,也就是半年时间,李家文去了武汉。

李家文去武汉,是很突然的。家里人都不知道。

知道的时候,都已经是五天后的事了。他为什么要去,没人知道。外祖父是最受打击的。李玉楼觉得自己不仅没法向他的父母交代,也不好面对一干熟悉的乡绅。

李家文的离家出走,相当于是一桩家丑。

二小姐的往日生活

我记得去年的那个晚上,我给母亲洗脚。

我不记得我过去曾经这样做过。也许我真的从没这样做过。但那个晚上我做了。当我把她的一双脚轻轻地放到水里的时候,我的心颤抖了。

那真是一双很是衰老的脚。

它已经萎缩了,变形了。这是一双女性的脚,它曾经白皙过,充满了青春的细致的美。然而,今天它却是那样地丑陋。无论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在时光的流逝中,都会变得丑陋的。时间就是干燥的沙漠,它会吸走你所有的水分。

我记得母亲谈过自己过去的生活。

随着大哥李家文的“消失”,二哥李家武的远行以及姐姐李家贤的怪戾,她就受到了全家人的宠爱。我一直很好奇,作为那样一个富裕大家庭的二小姐,她当时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跟现在不能比。”老母亲常常这样回忆说。

母亲说,那个时候,她所区别于穷人的,首先是温饱问题。她能吃饱饭。那是一个大家庭,有专门的厨房和厨师,其实不能算是厨师,就是一个普通的做饭的罢了。吃的也都普通。当然,家里人吃的和雇工还是有差别的。为了吃饭问题,也有矛盾。她说,主要是她的姑姑或是婶婶们也在这里,众口难调。她和她的母亲,貌似处于这个家庭的核心,但却被各种意见或建议左右。她们常常受到撞击、挤压,东扭西歪的。她们感受到的,更多的是误解。受了误解,却不能辩白,只能隐忍与委屈。而且,她的祖父和祖母都是特别节俭的人,眼里容不得一点的浪费和铺张。只有逢年过节,伙食才会有大的改善。在这一点上,和穷人家的孩子又很相似了——特别盼望着节日。除了有许多好吃的,每人还会有一套新衣服。最让女眷们喜欢的是,这时候她的父亲会从城里带来一些脂粉,还有好看的头绳、发夹、小圆镜、小银饰……母亲说,她刚出生时有一挂长命锁,周岁时有一对金脚镯,十岁时有了一对金手镯……

到了十岁以后,她有自己单独的睡房。床是那种雕花踏板的,俗称“八步顶”,床头床脚带着支架,夏天时可以支撑蚊帐。这在穷人家,几乎是不可能有的家什。她还有樟木衣柜,带着一面很大的穿衣镜。冬天里,她有一个暖手壶,铜的,磨得锃亮,拢在袖子里,特别暖和,还散发着紫苜蓿花的香味。她房间里还有一只脚炉,也是铜的,下面是一个盆,里面置着木炭,一个圆弧形的盖子倒扣在上面,有一些均匀的圆孔。脚踩在上面,热量就从圆孔里蹿出来,直熏脚心。据说,这只铜炉,还是从印度进口的。来自印度,却是一个英国货。

母亲说,她还有一件英国货,就是在她十岁的时候,我的外祖父到广州,给她买了一双漆头的红色小牛皮鞋,带着褡绊,漂亮极了。她晚上抱着它睡觉,守了十几天,才真正穿上它。平时很少穿,只有到县里去玩,或者逢年过节才会穿。而她的个子却在迅速地长大。所以,那双鞋很快就不能穿了,却几乎还是新的。到她长大了,那双鞋还一直压在箱底,成了她童年的一种记忆。

除了物质上的,母亲似乎在童年里没有太多的快乐。

母亲说,她真正的甜蜜生活其实是后来到县里读书的时候。那时候真的是无忧无虑,完全摆脱了原来在李家庄感受到的那种琐碎与沉闷,而且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但这段幸福的日子,太短了。

火柴厂的春天

我是无法想象母亲家当年的富裕与壮观的。

其实也未必就很壮观,我想。所谓的壮观,只是比较于当时普遍的贫穷水平。母亲记得她家最热闹,最辉煌的时候,就是她的父亲创办了火柴厂。

那时候不叫火柴厂,叫洋火厂。洋火(火柴)、洋油(煤油)、洋灯(电灯)、洋机(留声机)……一切跟现代文明有关的东西,都带上一个“洋”字。经营的这些产品,不是日本货,就是英国货。李玉楼要创办火柴厂,遭到了太多的反对和压力。没有人相信他可以成功。可以说,他的整个家庭都是反对的。

可是,李玉楼一旦下定了决心,别人就阻拦不了。为了办起这个火柴厂,他不得不把原来在盐场的股份,卖给其他人。

谁都知道,他这样做,其实是有很大损失的。

要办一个厂,当然是很不容易的。首先,就是要选址。母亲说,她父亲用了半年的时间考察,最后选址在城北。然后就是请人设计,平整土地,然后开工,建筑厂房。那段时间,她父亲几乎天天都盯在工地上。前前后后,一共又用了半年的时间。然后就是招工,还要从外面雇请师傅。

洋火厂开业的那天人山人海。母亲说,她们是从李家庄特地赶到县城里去了。李氏洋火厂,就在县城的城北,流沙河畔。那可能是当时县里最早的工厂了。县里的要人,像县长、国民党党部的书记、警察局长、商会的会长、法庭的庭长、民团的团长……都去庆贺了。当然,他们全家人也去了。整个李家庄,差不多都走空了。

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外祖父很风光。

洋火厂有十几间厂房,看上去很有规模。整个生产过程,当然也是复杂。开业那天,她的父亲向来宾介绍了整个运作情况。

首先是原料,必须是从外地购进。一般的木材是不行的,一定得是干燥松软的杨木。火柴厂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加工制作细细的火柴棒。整个过程有十八道工序,锯木、剥皮、刨片、叠片(母亲说,那要叠得很高,一般要有60层)、切梗、烘干、理梗、排梗、蘸蜡、蘸药头、卸梗、刷磷……装盒、包封。烘干的工艺是很讲究的。母亲说,各个厂房里的工作是不一样的,比如一个房子里的工人是专门制梗,工人们每天的任务就是把几米长的杨木锯成若干个50厘米长的木头,再把它变成细细的火柴梗。另一个房子里,大多是女工,专门糊火柴盒。有两个厂房,一般人进不去的,母亲说,一个是白药房,一个是磷房。不要说外人了,连这两个车间(这是现代的说法)的人都不能互相走动。尤其是磷房的人,绝对不能去白药房。假如有一个人手上沾了一点点磷,到了白药房,接触到一点点的一种叫氯酸钾的东西,立即就会把手炸伤。

工厂里的生产热情,也传染到了乡下。母亲说她也糊过火柴盒。准确地说,是全家人都糊。也就是半年时间,一部分糊盒、包封的生产任务,转移到李家庄了。她说她的祖父是主动要求的,因为在县里的车间已经不够用了。而且,家里的女人们闲着也是闲着。母亲说,她的祖父是个很苛刻的人,恨不得家里没有一个吃闲饭的人,都变成赚钱的机器。他自己就是一个劳碌命。他通过不停地忙碌,来证明自己在家庭里的重要。即使他干不动了,他还要吆喝别人,恨不得一刻也不让人闲着。

因为有了火柴厂,所以,那年春天整个城里都飘散着硫磺、松香、氯酸钾和锑粉的混合味道。在厂里,能剌激得人流眼泪。在这样的气味中,年轻的母亲(那时候应该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有了一种特别的体验,又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她进县城参观了火柴厂后,就再也没有回到李家庄,而是留在城里读书了。她的父亲对她到底要不要读书,一直是很犹豫的。母亲说,她特别想要读书。她的姐姐没有读书。她是一直想的。也正因为她的姐姐没有读,所以,她父亲犹豫再三,最后同意了她的要求。那个时候,在一个小县城里,能让女孩子读书的人家,还是非常少见的。在那个县中里读书的女孩子,本县只有不多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从周围的地方来的。因为那所县中,是附近五六个县里唯一招收女学生的高级中学。那个县城虽然不怎么样,但县中却是名声在外,非常响亮。

如果不读书,母亲说,她就会要求到火柴厂里,哪怕当一个工人。不是在李家庄糊火柴盒,而是到县城的厂里去。反正她是不愿意留在李家庄的。那时候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她有自己很独立的主意了。全家人对李家文都是有所埋怨的,但她却恨不起来。她在内心里很羡慕他,羡慕他可以独立走到很远的外面的世界去。

母亲随着自己慢慢长大,她也不喜欢那个家了。她渴望到外面去。

母亲说她的学习很好。

事实上,她是没有条件进那所中学读书的。在这之前,她在李家庄,在私塾里是跟着读过几册《百家姓》《增广贤文》《论语》的,后来上了村里的小学校,也读过新编的《识字》和《国文》。她是一个内心很聪慧的女孩子,许多东西,一教即会。她比许多男孩子要聪明。甚至,她比她的两个哥哥都要聪明。也正因为如此,她的父亲才让她继续到县里读书。

母亲说,她所以能进那个中学,也是因为她的父亲在本地还算是个名人(尤其是在兴办了火柴厂后)。当然,校长也很开明,就让她进了预备班。

母亲说,从那年春天开始,她和陈美莲的关系有了很大的变化。她们贴近了。她发现,陈美莲并不像家里人说的那样可憎——她是一个可怜的受过罪的女人。

陈美莲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在这个春天,她又一次流产。这次流产,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简直不能承受,要垮掉了。她认为老天爷是在故意惩罚她,否则,她怎么会如此不幸呢?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关注她的怀孕,甚至是她的敌人。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她能生下来,她才能真正算是李家的人。否则,她就一直是个“外妾”。有一阵子,她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到庙里去,向菩萨们祷告。可是,菩萨硬是要夺走她的心头肉。在她都已经是三个月的时间,她在台阶上趔趄了一下(当时并没觉得什么,简直就像放屁那样简单),然而,到了晚上,就流产了,血流了一地。这一次她算是明白了,她再也怀不上了。县里的一位老郎中也明确地告诉她,说她是胎位浅,如此再三,只怕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怀上了。

为了这事,她差不多病了有大半年。如果不是李玉楼再三安慰她,请了医生来治(不仅有中医,还有西医),也许她就一病不起,撒手黄泉,也未可知。

母亲说,她到县城里来,让陈美莲觉得不再孤独了。

陈美莲把她当女儿,更像当小妹妹。她在她面前经常提到的一个人,不是李玉楼,而是李家武。这是母亲没有想到的。但她当时也没往深处去想,以为只是她的一种爱心的抒发。和哥哥李家文不同的是,李家武选择去了北平念书,学的是桥梁专业。他说他想成为一名工程师,桥梁工程师。谁也想不到,他会选择这样的专业。他这样的决定,还是得到了家里人的大力支持。不管怎么说,他选择的是一个正经的学业,而且听上去前途不错。既然家里人从来没指望他继承发扬那份家业,他能自己找事做,就是最好的了。他走了,把陈美莲的半颗心带走了。陈美莲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喜欢他。喜欢他青春、干净的学生模样,黑黑的头发,白白的一张脸。也许是因为她过去的生命中,遇到的全是各种粗鄙的男人,而李家武这样文质彬彬的,就击中了她的内心,要了她的命。

李家武成了她的牵挂。

李家武去北平读书的时候,家里人是知道的。临行前,他是专门回了李家庄的。在家里只住了两天。母亲说,她的母亲一直哭。她放心不下。大儿子的离家出走,对她是个很大的打击。现在小儿子也要走,怎么能让她舍得下?

母亲说,家里用了一辆马车,把哥哥李家武送到陈家渡。家里所有的亲眷差不多都去送了,除了在城里的李玉楼和陈美莲。母亲说,她也去送了,跟在马车的后面。那时候乍暖还寒,虽然隔三差五地会刮一些小南风,但大地上的绿色植物还很少。偶尔有一些泛了绿的植物,也都在风里瑟缩着。那天的天很蓝,万里无云。太阳虽然是明亮的,但却不热烈,就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无精打采的。远远的黄河像一条被人遗弃的灰黄的布带子,在平原上蜿蜒着。一排大雁,鸣叫着,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飞去。

“你可以向父亲要求的,念书。”哥哥当时对她这样说。

“你要坚决要求,他可能就会同意了。现在女孩子读书很多的。读书不是坏事。”李家武说。

母亲没有想到不久后,她真的就实现了这样的梦想。

后来几十年过去了,母亲却一直记住了那年春天,和火柴厂联系在一起的春天。

战争

太平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关于战争,人们还是怀着一种侥幸心理。他们已经躲过去好几次了。战争都是发生在他们的周围,很快就平静了。他们这里像是一个孤岛,或者说像是个世外桃源。日本人在很远的北方,或者是在内陆更纵深的地方。同时,内战却并没停止,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一般的民众对于国内的混战,基本是一种麻木的态度。政府军和军阀,地方民团武装,土匪,共产党的武装……各种势力,互相制约,又互相争斗,纠缠不清。有时内战的双方,却又同时在和日本人打。

总之,那是一个很混乱的年代。人们看不到秩序。

没有人可以一直拥有好运气,一个地方也一样。战争终于还是来了。战争首先是打到了县里,正规军进驻了。他们打到这里就不走了。他们需要休息。他们一休息,城里的人就遭殃。普通民众当然在看新鲜的同时,受到了很多的骚扰。而商户们,则要捐钱捐物。

到处是人心惶惶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再说,再多的钱,也不够捐的。说起来,她的父亲李玉楼在县里也是个人物,和军队上的人,也有熟悉的关系。可是,军饷吃紧,就顾不得情面了。更重要的是,哪个当兵的会和你讲情面呢?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今天驻扎在这里,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他们是拎着自己的脑袋走路的人。他们豪迈大气,粗俗直爽。他们有话直说,从不拐弯抹角。对待生意人,他们也从不手软。

首先受影响的就是绸布店,生意清淡。既然打仗了,谁还会买绸布呢?影响更大的,其实是火柴厂。外面的木材和化工原料运不进来,这里的成品也销不出去。李玉楼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因为刚打发走了一批部队,不过十天二十天的,就会又来一批。如此几番下来,谁能撑得住呢?

再后来,部队驻扎进火柴厂。好几个车间,成了军官们的住房和指挥部。整个火柴厂,一下子就变得乱哄哄的。无奈之下,李玉楼只好把洋火厂暂时停产了。

我的母亲也念不成书了。她的父亲李玉楼不让她念了,兵荒马乱的,不安全。他们一起回到了李家庄。

虽然回到了李家庄,但是,每天都能听到关于战争的消息。有时,消息说战争已经远去了,可是,才隔了三五天,就又能听到远处的枪炮声。一会儿说国民党的部队打胜了,一会儿又说是共产党的部队打胜了。没有人知道,哪个消息是准确的。国民党的军队走了,共产党的部队跟着来了;共产党部队走了,国民党的军队又来了。附近的人家,有人参加了国民党部队,但也有人投奔共产党的。是是非非,很多人也说不明白。说到底,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当兵不过是混口饭吃。当然,早些年,真要参加共产党还是相当危险的。有人被抓住,是要杀头的。母亲说,她的父亲李玉楼是看过“杀头”的。有一个,还是他的朋友。

可是,国民党的执政越来越让人失望。从上面,到下面基层的县党部,都是腐败不堪。物价飞涨,民怨沸腾。两下的部队打仗,政府军吃的败仗越来越多。一些民众心里的天平,发生了倾斜。人们希望改变。既然蒋介石总统领导下的国民党把这个中华民国弄得乱糟糟的,不如换人来治理。而共产党,正在许诺给贫苦人一个天堂。母亲说,对自己家而言,他们还是希望社会是稳定的。道理很简单,他们是有产者。虽然他们也知道,所谓的“共产共妻”纯粹是子虚乌有,但是他们仍然不希望“变”。社会动荡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况且,日本人还在中国打。内忧外患,大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关于李家文,家里终于听来一些消息,说他参加了共产党。他并不是参加共产党的部队,而是去了红区。他去当文化教员。也有人说他是到了武汉后,又辗转去了上海,去了香港。不管是哪一种,家里人倒也放了心。参加共产党,倒也没那么可怕。据说有人家里,既有参加国民党的,也有参加共产党的。倒是李家武去了北平后,让人不放心。因为日本人打近了,他们只好转移到了内地,去了重庆,又去了云南。总之,是到处流亡。

满世界都不太平,让人担心。

消息是从二十里地外的一个村子传过来的,说很快就要有一场大战即将发生。有老百姓说,那支部队人数很多,行军时,从一个村子经过,整整是一个晚上的脚步声。从那严明的纪律来看,应该是共产党的部队。奇怪的,那个漆黑的晚上,据说连狗都不叫一声。有人家说早晨起来发现一堆南瓜没了,却在门槛上发现了五块钱。除了这五块钱,以及路上留下的纷乱的脚印和车辙,别的一切痕迹都没有了。一个人影也不见。前一个晚上,人们所听到的,仿佛只是一场梦境。

连续多少天,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都以为这事过去了。又过了几天,人们看到了飞机。巨大的轰鸣声,把所有的老百姓全从房间里赶了出来,抬头张望。母亲说,就连她的祖母也出来了。一共是三架,在天上很稳重地,缓缓地飞过去。它们机身的一侧,绘着青天白日旗。“这是什么鸟?”母亲祖母的这句话,后来流传了好多年。

让他们开眼的事情还很多,就在飞鸟过去的第四天的一个下午,黄河的南岸突然传来了爆炸声。他们从来没有听到那样密集的炮火。那炮火的声音,比飞机的轰鸣声要大得多。母亲说,她的祖父和她的父亲都跑到炮台上,向黄河南岸张望,看见了腾起的无数的白烟、黑烟和灰烟。整个大地都在抖动。他们感觉高高的炮台,都要晃塌了。有两次,炮弹呼啸着,就落在离村子不远的某处玉米地里,把一大片玉米都炸倒了。玉米秆支离破碎,惨不忍睹。而且,还留下了一个半人深的大坑。以后许多年,那个弹坑还在,积了许多水,甚至后来还生出了许多尾小鱼来。

炮火一直在持续着。所有人都是提心吊胆的。谁也不知道,战火会不会直接烧到村子里来。毕竟,战场就在黄河的南岸。有一段时间,枪炮声有所缓和。甚至,有一袋烟的工夫,是死一样的寂静。有人猜测可能双方的部队已经休战了,要么是势均力敌,要么是另一方已经败下来了。然而,到了晚上,枪炮声又再次响了起来。

母亲说,事实上那个夜晚非常美好。天黑黑的,泛着一些蓝色,许多星星闪耀着。西边的半空上,挂着一钩浅浅的,有些淡黄色的月牙。就在家家户户刚点上油灯,坐在桌上准备吃晚饭的时候,枪炮声再次响起来。枪炮声一响,很多人家吓得不敢再吃了,纷纷灭了灯。或者,就在黑暗里把稀饭喝完。生怕那些枪弹,会朝着这边的灯火飞过来。

一直到了半夜,枪炮声才终于再次停下来。到了第二天早晨,天都大亮了,也没有再响。甚至,太阳都有一竹竿那样高了,黄河南岸还是静悄悄的。母亲说,她父亲打发人去看,家里却没一个人敢。后来他自己亲自带了三个雇农,前去探看。他们老远就看到了废弃的战场,到处横亘着尸体。血肉横飞,肢体凌乱。一些乌鸦在那些尸体上,跳跃着,寻找着合适的肉吃。天空中也盘旋着一两只秃鹫,它们以极高贵的姿态,在上面翱翔着,以一种优雅的态度,耐心地俯视着下面的盛宴。

李玉楼不敢走近,强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活了那么大的岁数,从没见过那样惨烈的景象。到处都是血,一不小心,就踩一脚。

四下里很静,而战场上的硝烟,好像还没有完全散去。临时搭起的工事基本被破坏干净,一些丢弃的物资还在燃烧,冒着滚滚的黑烟。母亲说,她的父亲坐在一处弹坑上,哭了起来。随行的三个雇工都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而且哭得那样伤心。

这件事对她的父亲影响很大,母亲说。回到家里后,他很长时间不说话,饭吃得也很少。

正是春天,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南风吹在人的身上,让人感觉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爬。几天南风一吹,人们分明闻到了一种特别的味道。又过了几天,人们看到有一支军队过来了,在打扫战场。有人说,从衣着上看,那是共产党的队伍。那些人在掩埋阵亡的尸体,有敌方的,也有己方的。他们把坟墓分成两块地方,相向而立,像是还在对峙着。于是,黄河的南岸,有了无数的馒头一样的坟包,远远地,就能望见。

不好的消息,却并没有停止。又有消息说,日本人要到这边来了。日本兵的残暴凶狠,他们是早有耳闻的。见到男人就杀,见到女人就奸。而且,他们不分男女老幼。说不定,他们对别的动物反倒仁慈一些,却个个都是杀人魔王。

日本鬼子会从哪里打过来呢?这是大家所最关心的问题。因为只有弄清楚来的方向,他们才好决定逃跑的方向。母亲说,她的祖父要求她的父亲,把在县里的一些店铺变卖掉。因为如果日本人来了,很可能一把火就把它烧掉了。可是,兵荒马乱的,谁也不愿意买,再低的价钱也没人要。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把门面暂时关掉。雇来的一部分人,该遣散的,就暂时遣散。大家分析,最有可能的,就是日本鬼子从海上来。他们不仅有很大的军舰,还有很快的汽艇,武器精良,火力强大。普通百姓手无寸铁,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如果从海上来,大家就很少有逃生的机会,因为那是猝不及防的。不要说是日本人了,就是海盗从海里上来,一般人都是防不住的。所以,这样的消息弄得大家很惶恐。

时间在一天天地过去,可是,日本人却一点影子也没有。日本人一天不来,他们的心就一天也定不下来。然而,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李家庄的人真的再次听到了枪炮声,是从淤龙口方向传过来的。雨声和枪弹声混夹在一起,但是,枪弹声还是穿透了风雨声进入了人们的耳膜。好在战斗发生的时间并不长,人们感觉上只有两三袋烟的工夫,枪弹声就消失了。到了第二天早晨,李家庄的人发现,村里村外,到处都是当兵的。那些当兵的衣服都湿透了,沾满了泥浆。他们一个个很疲惫,歪倒在路旁的草堆边、土墙根,或是任何一块稍稍挡雨的地方。有一些人,就躺在农户的猪栏或是羊圈旁。母亲说,他们家的院子外也有,很多人没地方睡,就靠着墙根睡着了。打了一夜的仗,实在是太疲惫了。

当兵的这副样子,让村民们都很感动。一打听,果然是共产党的部队。他们和日本人交锋了。日本人只是小股的部队,乘了几艘小汽艇,想从淤龙口上来,结果被打跑了。事先,他们也并不知道要遭遇。但是,碰上了,两下就交了火。

我们这边的部队几乎没有什么伤亡。这是一件让人非常高兴的事。

李家庄也是高兴的。他们从听说共产党的部队纪律严明,却一直没见过。这回算是亲眼见了。而且他们打日本人,就是好的。

后来,这支部队就此驻扎了下来。

一住就是大半年的时间。

陈美莲的爱情

我经常听到陈美莲这个名字。

甚至,我都记不得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外婆的名字。说到底,是因为母亲经常提起陈美莲,而很少说到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是一个性格很软弱,没有主见的人。由于受到了自己男人的冷落,别人就更不把她当回事。如果不是因为她生下了一大帮儿女,她恐怕连外戚都不如的。

母亲说,后来她想起她母亲,就觉得她的一生其实过得非常地不幸。我说,也许那个时代的女人都差不多。但是,母亲却反对我这样的说法。她说,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像她母亲那样窝囊的。就算是陈美莲,活得也比她的母亲光彩。至少,是热烈。

她们完全是两类不同的女人。

母亲说,对她们家影响最大的人物其实不是别人,正是后来进门的陈美莲。

陈美莲第二次来到李家庄,实际上比较平静。她的祖母那时候已经不行了,差不多整天都是躺在黑屋子里。她躺在那里,经常一动不动。陈美莲回到李家庄,她没有任何表示。很多人以为她并不知道。事实上,后来证明她是完全清楚的。陈美莲倒是想去看她的,但被李玉楼拦住了。

重新回到了李家庄的陈美莲,和过去当然还是不同的。母亲说,她的父亲还是比较宠爱她的。他所以宠爱她,除了她的年轻貌美之外,也是因为她的不幸。几次流产,让他对她产生了许多的怜爱。他也觉得她应该有个孩子。通过几年的相处,他们自以为彼此了解很透彻了。母亲说,男人都是粗心的。尤其是一个有地位的男人,未免就会自以为是。其实,她的父亲怎么会完全了解陈美莲呢?她相信她的父亲到死也没能理解她。这都是后话。

母亲说,因为有了她父亲的罩护,所以陈美莲的地位在家里越来越牢固了。她和她母亲之间的关系,在亲密了一段时间后,又有了不少的摩擦。但是,母亲说她的母亲一直宽容忍让的,一直到陈美莲闹出很大的事情来。

陈美莲自己并不想闹事。

但是,爱情这东西闹她。爱情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不停地向她怀里撞着,像是撒娇。她有点烦它,却又是舍不下它。她就像一个非常疼爱孩子,却又毫无经验的母亲(或者说,那身份更像一个小姨妈),被它弄得没了主张。最后,她索性和孩子打成一片了。

陈美莲也说不清,她怎么会看上赵连长的。

赵连长住在李家庄。

母亲说,一切还是要从她的父亲说起。她的父亲喜欢赵连长。她说她现在还能记得赵连长的样子,个子高高的,身板看上去很结实,长了一张圆圆的脸,却又生了一脸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很亲切。事实上他待人也特别和气。当然,在战场上他又是另一种样子。他有个外号,叫“赵大炮”。这绰号证明他是一员虎将。

赵连长是个北方人,性格豪爽。本来他的部队一直驻扎在外面,是李玉楼提出让赵连长住进自己的大院子里来。赵连长是个大老粗,穷人出身。到了部队上,才慢慢学了一些文化,好歹认识了自己的名字。他说他之所以出来,是因着家里欠了地主家的钱,地主家的账房前去三番五次讨债,而他家又实在拿不出来,双方发生了争执,一怒之下,他年轻气盛,居然把前去讨债的人打伤了。受伤自然是伤得不轻,他以为是出了人命(事后县里的官府也的确要缉拿他)。情急之下,他只有选择逃跑。逃跑途中,他遇见了一支部队,就加入进去了。很自然的,他这样的性格,到了部队上,就显示了他的英雄本色。

赵连长的身上,已经有七处枪伤。有一次打在他的左胸上,差点就要了他的命。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命硬。好几次,他都从鬼门关上又回来了。他的战斗经历,颇有传奇性。

尽管赵连长是和地主家发生冲突才出来的,但他并不反感像李玉楼这样的地主。他住的地方,就在前排的院子里,是和雇工们一排的。闲来无事,他也和雇工们闲谈。通过那些雇工的谈话,觉得李玉楼为人是相当不错的。到底是因为他在城里有生意,所以他对雇农佃户并不刻薄。甚至,有人给李玉楼起了一个绰号,叫“李大善人”。当然,这事实上只是一种夸张的讨好说法。母亲说,也许她的父亲和她的祖父比较起来,真的好很多。他对雇农佃户比较宽厚。时不时地,对一些特别困难的,受了人祸天灾的,还会有所接济。其实这也不足怪,谁让他是这一带的头面人物呢。要成为一个头面人物,必须有人拥戴你。要受人拥戴,当然就要宽厚待人。李玉楼对家里人说,《三国》里的张飞也是不识字的,还有《水浒》里的李逵。但是,他们都是英雄豪杰。在他看来,赵连长也是。草莽英雄,也是英雄。何况,赵连长待人和气,就像后来书上说的,“对待同志,像春天一样的温暖”,是有着一种侠骨柔情的。

李玉楼对赵连长只是一种欣赏,他并不知道,真正对赵连长产生了强烈好感的,是自己的二房,陈美莲。

看到了赵连长,陈美莲忽然就悟出自己的过去是幼稚的。过去姓赵的小伙子,以及那帮土匪,包括后来的李家武,怎么能和赵连长相比呢。赵连长才是真正的男人。

陈美莲自己明白,她对赵连长,是用了一点小心思。她在李家武身上还没有用完的“母爱”,这回悉数倾倒在赵连长的身上。原来在土匪窝里,她害怕被男人注意到。现在,她渴望被男人注意。李家武对她的冷遇,让她心里有种挫折感。但她是一个内心不认输的人。她知道自己的魅力。过去在县里,她走到街上,就明白那些盯着她腰身看的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其实,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做得太出格。但是,她需要在生活里制造一点小波澜。

她要显出在这个家里,她的与众不同。

她也不屑与李家别的女人一样。

对赵连长而言,他是愿意远离她的。毕竟,这是寄居的主人家的女主人。他知道这种事情不会有结果的。如果有结果,一定是不好的结果。他知道李玉楼和别人不一样。他对李玉楼是敬重的。至少,在他的眼里,李玉楼是个正派人。他觉得他不应该背上某种不名誉的东西。

可是,这种事情是不知不觉的。等你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陈美莲接触赵连长,开始只是帮他煎过一次中药。然后帮他拆洗过一次棉衣。他的衣服上生了许多虱子。她帮他在伙房里烧了一大锅开水,把所有的衣服都烫了一遍。赵连长当然很感激。她把他衣服上所有破了的地方都缝好了。男人是干不来这针线活的。他第一次和一个头上散发着桂花油香味的年轻女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

他想她,又怕她。怕她离自己太近。而到了晚上,他便开始想她。他知道他想得不对。

陈美莲看出来了,他喜欢上了她。

她喜欢有这样的一个男人喜欢她。

她喜欢他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粗犷,甚至是温柔的野蛮。她相信他的体内有一种强大的爆发力。这种爆发力,被他深深地隐藏了。她忽然渴望自己被野蛮地征服。这是一种非常奇怪,又非常大胆的念头。

他让她感觉到了甜蜜。

一旦这样想,爱情的种子就在心里扎了根。

而这个春天里,雨水充沛,阳光灿烂,很快,爱情的种子就萌了芽,长得特别地迅速疯狂,开出了鲜艳的硕大的花朵。

赵连长

赵连长其实很痛苦,面对陈美莲。可以说,和她在一起,他有时候简直就是不知所措。她太活泼了,也太大胆了。他从没碰到过这样泼辣的。特别是陈美莲那眼神,朝他那么一瞟,他的心就乱了。他知道她是有意的。他不太相信她的诚意。他相信她是在捉弄他。

陈美莲并不是捉弄他。

她只是通过这样很表面的形式,来引起他的注意。再说,她怎么好用很正经的方式表达呢?如果他拒绝呢?那会让他们都没有退路。

当然,这都是我现在的推测。我想陈美莲的心思其实是复杂的,犹豫的,矛盾的。她是试探的,就像一只猫,在来到河边喝水之前,会先用爪子试探一下,然后才会放心地舔。或者说,她更像一个贪嘴的孩子。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看到家里有一瓶蜂蜜,就想偷吃一点,以为浅尝辄止,父母就不会发现的。于是,就尝了一点。可是,那甜蜜实在太美妙了。意犹未尽,忍不住又去吃一点。一点一点又一点,很快瓶子就见底了。

非正当关系中的恋爱的男女,就有点像是贪嘴的孩子,欲罢不能。

尤其是赵连长,一直是被动的。他以为他只要是被动的,就是安全的。可是,他是男人,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事的男人。所以,很快就从被动成了一个积极进攻的人。他后来知道,陈美莲也是穷人家的女子,嫁到了李家庄。照她的说法,她过得并不幸福。当然,她没有把过去的那些事告诉他。那些事都是不必要的。这样一说,他们间的距离就近了不少。赵连长毕竟是代表着穷人的。距离一近了,干柴烈火,“腾”地一下就着了。

热烈的爱情火焰,在赵连长的心里熊熊燃烧。

他不仅是晚上暗暗地想她了,白天也想她。他恨不得时时能见到她。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牵挂。见不着她的时候,他变得很痛苦。他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他因为见不到她,而变得脾气狂躁。母亲说,她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脾气一下子变坏了。她们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陈美莲再不谈论赵连长了。即使别人谈到她,她也迅速地转移话题。

陈美莲其实也痛苦呢,她也想见到赵连长的。可是,大院子里的人太多了,每一次去,都要顶着极大的风险。原来没有发生那件事,她倒是有点借口去的。看看赵连长,问问那些当兵的伙食。他们驻扎在这里,自己作为一个少奶奶,去看看也是正常的。再说,她在这里太闷了,去看看他们,也是解闷的好方法,并无不妥。有了那件事后,她倒觉得处处是眼睛。明显地,她到前院去,比原来要少得多。

赵连长却不能理解她的苦衷。

他认为他不能见到陈美莲,完全是因为她受了李玉楼的限制。

这样一来,他对李玉楼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情绪。而这样的情绪又不能发作,只能闷在心里。

他猛地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把陈美莲带走。是的,这种愿望非常地强烈。他怎么把她带走呢?难道他要离开部队?这样的想法,也让自己吓了一跳。他要为了她,而去当一个逃兵么?不,绝对不能。

赵连长在革命与爱情的漩涡之间,变得痛苦异常。他没日没夜地想她,想她的漂亮样子。想她的眼睛,想她的笑,想她的腰身,想她的屁股和乳房。想她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所展示出来的风情。她是他的毒药。她让他变得干渴。他需要不停地饮用她,虽然是越喝越渴。有一个晚上,他们在前院的一个柴房里偷情,他把她的身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陈美莲是第三天洗澡时才发现的,让她非常心慌。

心慌的当然还不止如此。

心慌的还在于那个晚上她出来时,遇上了伙计杨哑巴。杨哑巴是家里老长工了,从他的父亲开始,就在李家庄打工了。据说,他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来到李家的,一向是老实巴交的,也算是李家最信得过的下人了。但是,哑巴虽然不说话,心里却是明镜似的。杨哑巴是单身,一辈子没碰过女人。但是,未必他不懂得男女间的那种事。

陈美莲真的是担心呢。

而且,时间越长,她越是担心。

爱情的甜蜜,没有让她滋润起来,相反,她感觉自己变得憔悴了。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有了。这让她又喜又怕。喜的是,她居然还能怀孕。她一直以为不能再怀上了。事实上,好几个郎中先生也都是这样说的。她早就死了心了。怀孕本来是件好事,正常情况下,要是李玉楼知道了,肯定高兴得要死。可是,现在这样,她能告诉他吗?不要说告诉了,她简直是怕得要死。

她怕孩子生下来,就是一副络腮胡子。

陈美莲简直要发疯了,她越想越乱,差不多快把自己逼疯了。她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悄悄地把它打掉。这是唯一的选择。她想既然她能怀上,那么,今后还可以再怀上。一旦决定了,她就对李玉楼说,她要回娘家住一阵子。李玉楼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看她那苍白的神情,最后还是同意了。她回去住,正好可以尽尽孝。谁能反对一个女儿向父母施孝呢?

对她的父母,陈美莲当然也没有说实话。她悄悄地找人用土方子打了胎。她的父母是看在眼里的,但却没有敢多责怪她。他们隐约觉得出了问题。但他们不敢说,毕竟他们的幸福全依托在女儿的身上。他们虽然老了,但不糊涂。

赵连长是后来才知道陈美莲打了胎的。开始时他并没有怪她。他能理解她的苦衷。他相信她也是不得已的。他当时只是情绪上有点失落。陈美莲掉下的是一块肉,他掉下的是一片魂。他沮丧。换句话说,他没有在这个深爱的女人身上,留下任何成果。

这样的想法一天天地加重,强烈。

有一次,他们还争执了,吵了起来。他承认他当时是被气糊涂了,居然打了她一耳光。她哭了,哭得很伤心。打过了,他当时很后悔。可是,打过就打过了,那是收不回来的。毕竟,错的不是他。

从头到尾,他都没错,他想。

但这事对他影响很深,一直到后来的一个雨夜,他被日本兵包围了,生命都无望了,想到的居然还是这件事。

第二部

我的生活状态

母亲一共生育了五个子女。

我排行老三。老大是个哥哥,文革的时候出事,后来死了。他死的时候,很年轻。老二当年插队到黑龙江,在那扎了根,再也没能回来。他成了一个农民,地道的农民。好多年后,因为政策的关系,他有一个孩子又回来了。后来我母亲的房子,就给他了。另外,我还有一个姐姐和弟弟。姐姐和我生活在一个城市,日子过得一般。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有高血压、心脏病,早早就从工厂退休了。最小的弟弟在美国,是个软件工程师。

相比较起来,我还不错。我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是满意的。当然,我过去也经历过不少的挫折。谁都会有挫折。我的挫折包括了我的婚姻。我现在的婚姻是我的第二次婚姻。林青瑶在嫁给我之前,是个老姑娘。她嫁给我的时候,已经是三十五岁了。她是有些小性格的,比如说,她的某种洁癖。要不就是在某些问题上,比较固执,拒绝变通。或者,她认为她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她会把生活中的很多事,设定一个固定的标准,并认为它有某种不可撼动的原则。而我是个经历过失败婚姻的人,对她比较宽容,也更会安抚她。所以,我们很快就登记了。

我们的关系当然还得益于她父亲的支持。

林青瑶的父亲是位离休干部。他是个老革命,退休前担任过我们这个城市的市委副书记。他是愿意女儿嫁人的。女儿是他的一桩心病。他的其他孩子都独立出去了,只有这个女儿还在身边。他现在的夫人是后娶的。原来的夫人,也就是林青瑶的母亲,是在他离休后不久去世的。对于他的续弦,家里人都是反对的。可是,老人很固执。他过去是个位高权重的人,退下来以后,突然感到非常地失落。夫人去世,对他更是一次非常沉重的打击。他变得非常地孤独。他感觉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也就是那时候,他遇上了现在的夫人。

现在的夫人杜阿姨原来是个大学老师,物理学副教授。她其实是个很好的老太太,个头不高,满头白发,戴一副金丝眼镜,很有修养。她的性格也很好,说话慢条斯理,为人和蔼可亲。即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他们后来的卧室里,也仍然挂着林青瑶母亲的画像。仅这一点,我就觉得她很了不起。杜老师有三个子女,两个在国外,在本地只有一个女儿。那位女儿很自觉,很小心地和林家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尽管如此,杜老师和这个家庭的孩子们仍然是不好相处的。因为这个家庭的孩子们一致认为她比较虚伪。当然,这其实是一种偏见。矛盾最为突出的,其实就是她和林青瑶的关系。

林青瑶对她的后母在情绪上非常抵触。

一个退休的大学副教授和一个在职的中学老师的矛盾,很奇怪。

林青瑶的父亲原来对我的身份,包括我的第一次婚姻,还有所不满。但是,几次接触以后,他把心里的那点疙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其实对付老岳父的方式非常简单,就是很虚心地向他讨教各种问题,耐心地倾听他的见解。老岳父喜欢说自己过去的经历,战争中的表现,以及他后来从政的业绩。我在听的时候,一直保持着微笑,并适当附和。

“你很会拍马屁。” 林青瑶有次对我说。

我笑笑,不介意。因为拍的是她的父亲,所以她这样说的时候,并不带有贬意。甚至,可以看做是一种赞许。

这门婚姻对我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一来,林青瑶给我生了两个孩子。谁也没有想到,她在这样的年龄,一连给我生了两个。而且,在事业上,我得到了岳父的大力支持。他当然不可能为我出面的,他依然是个德高望重的领导者。他是个表现得很清廉的人。对现在的社会风气,他也会发些牢骚,表达不满。可在我看来,他所得到的待遇,一样也没少。他依然处在一个很高层的位置,逢年过节,现任的领导都是很谦恭地来请安。相当一部分人,是他过去的下属,他对他们是有提携之恩的。尽管他从不为我的事情出面,但是,他各种各样的关系总是可以为我所利用的。我也不需要他出面(根本就没有必要,没有他,我会办得更加地利索)。我只要找到相关的人,说明我是谁谁谁的女婿就足够了。

岳父后来也知道我利用了他的关系,但他却并没有责怪我。不管怎么说,他的女儿是嫁给我的。只有我发达了,他的女儿才可以过上好日子。

林青瑶对我是满意的。她过去从她父亲那里没有得到的,在我这里得到了。这样,在政治上和经济上,她都得到了一种满足。虽然在政治上她并没有获得什么,但那种荣誉感还是有的。很多年来,她在与同事相处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强势。即使是在她父亲当年被打倒的时候,她内心里也还是保持了某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至于我和她的关系,总体来说还不错。像大多数家庭一样,我们只是过日子罢了。夫妻间也有摩擦,有矛盾,但最后都化解掉。婚姻生活当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要学会忍让与遗忘。我想我是做到了。现代社会,大家的思想都是开放的。谁家的夫妻关系会很甜蜜呢,我是有点怀疑的。

我一直是个怀疑主义者。

葬礼

母亲说,她参加了无数次葬礼。究竟有多少次,她也记不清了。她说她小时候很害怕死人。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好好地离去。她当时并不知道死的含义,但她依然对“死”(或者说对“死人”)充满了恐惧。这也是人之常情。要把“死”看淡了,很不容易。

但是,每个人都要面对死亡,自己的,或者别人的。

母亲说,她的祖母死得很平淡,但也很传奇。就在她死的那年,家里有一棵老榆树,突然就枯萎了。据说她当时就说,她的日子不多了。家里人谁也不信她的。她和榆树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榆树投的胎。但是,她自己坚信不疑。这样过了一个月的样子,有一天中午,她对大家宣布说,她要“走了”。当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相当地平静。“再过三天,晚上,我会走,你们要赶紧给我准备好衣服。”她说。她很老了,头上的头发差不多都掉光了,稀稀拉拉的。稀疏的几根银发,掩不住白白的(泛着一些粉红)头皮。她的样子,已经是个妖怪的样子了。母亲说,就在前一年,她还长了三颗新牙。在乡下,一个老人突然长出新牙,一般都被视为不好的兆头。换句话说,她让家里人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到了那个晚上,全家人真的就围坐在她的房间里。母亲说,她的祖父也在。从她祖父的脸上,看不出有多么地担忧。他很平静,就像她说的是累了,要去睡觉一样。母亲说,担忧的是她的父亲和她的叔叔。作为儿子,他们是要有所表示的。媳妇们的脸上表情复杂,看不出是喜是悲。屋里很暗,其实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模糊。虽然屋里生着火炉,但还是冷。母亲说,她只记得外面的屋檐下,挂了许多的冰凌。有的冰凌像胳膊那样粗,好几尺长。用“滴水成冰”这样的话来形容那样的冬天,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屋里很静,只有一只木头座钟,到点时会敲响几下。屋外的风呼呼作响。母亲说,大家盯着祖母,发现她就像和尚打坐一样,盘着腿,闭着眼,嘴唇不住地轻轻翕动着。谁也不知道她说什么。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一阵风,把屋里的烛吹灭了。大家吃了一惊,赶紧手忙脚乱地找火柴。可是,一个开过火柴厂的家庭,居然找不着一根火柴。等跑到前院,从伙房里找来一盒火柴,点亮了烛,却发现祖母已经没气了,悄没声息地走了。

母亲说,她除了亲眼看到了她祖母的死,后来还看到了她父亲的死,母亲的死,姑姑的死,哥哥的死……再后来是自己丈夫的死。她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每一次亲人的死亡,都让她痛心不已。

“你来了,坐吧。”在母亲弥留之际,她这样说。

“你让谁坐?”我对着她的耳朵大声问她。

我知道她一定又产生了幻觉了。我过去在一本什么科普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文章,说美国和欧洲的一些科学家发现,濒危的病人,常常会产生幻觉。他们会看见自己过去的一些景象,或者死去的亲人。他们为什么看见的只是自己已故的亲人呢?那篇文章没有回答这方面的答案。为什么是死去的亲人频频地来“探望”呢?我觉得这倒应该是个研究的重点。母亲这样的幻觉,让我多少有些不寒而栗,同时也很是好奇——真正生活中的人来探望,她全是视而不见的。像我公司里的副总们和一些属下,带了鲜花和水果来看她,她一声也不吭。当然,她大多数时间是处于半昏迷状态。

“你小姨,”她说,“你给她倒杯水。”

我知道她所说的小姨是谁,这让我感到奇怪。她为什么会看见她呢?她们应该有几十年没相见了。过去我听母亲说过,陈美莲死的时候,她才十六岁。而陈美莲,当时也不过就是二十七岁。以现在的观点看,还是一个很青春的年纪。

母亲过去一直念叨着陈美莲的死。

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感情是复杂的。母亲对她,是既恨又可怜。她过去一直叫陈美莲为“小姨”的。她们之间是没有矛盾的。母亲说,她只是被搅和进去了。陈美莲和赵连长的事被发现后,她还是很恨她的。她不理解她。那是一个封建的年代。放在现在呢?其实也一样不一定能理解。观点其实不是主要的,立场才是根本。立场决定观点。

母亲说,她开始时对赵连长也是有好感的。但是,他和陈美莲做出那样不名誉的事情出来,就让她很受打击。关于他们的事情,其实雇工们早就知道了,然后才是她们。她们知道了,却谁也不敢对她的父亲说。甚至,连她的母亲都没敢向她的父亲说。因为她们害怕这事会引起大的灾难。哪个男人,会忍得下这口气呢?

而她们的沉默,让陈美莲和赵连长有了一种错觉,以为他们是隐秘的,不为人知的。

只有李玉楼一直是被蒙在鼓里的。这种事情无一例外的,男当事人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知道的时候,赵连长已经离开了。

母亲说,她的父亲当众打了陈美莲一个耳光,然后生气地说让她滚回到娘家去。谁都相信她的父亲说的是气话。即使是赶回去过一段日子,也还是要回来的。他不可能休弃她的。谁在气头上,都会说出很过分的话。

但是,他这样的言行让陈美莲承受不住了。她不仅在整个家庭成员面前丢了脸,还在下人们面前没了自尊。如果说,原来她在妇女们面前还有一点骄傲的资本,现在则成了被憎恨、鄙视的对象。她更不敢想象,她要回到娘家以后,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日子。她的父母完全是依靠她的。如果她被休掉了,那么年老的父母今后将无可依靠。

让她感到绝望的,肯定还不止是这些,也包括她对赵连长的感情。她忽然发现她的感情落空了,一无所有。母亲说,陈美莲自尽的那个晚上,外面是狂风暴雨。李玉楼到县里去了。这时候,县里已经来了日本兵。日本人驻扎在了县里。表面上看,一切都还正常,但谁都知道,今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

从李玉楼走后,陈美莲就一直在哭。她以为李玉楼到县里去,真的就下定决心不要她了。外面又是狂风暴雨,她能到哪去?她也没有颜面回娘家啊。狂风暴雨和黑夜,把她的心情弄得更加地绝望、悲凉。她想到了死。她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活够了。她经历得太多了。在过去的土匪窝那样难熬,她没想到死。那时候,她还向往着逃生,向往着未来。但这个时候,她感觉四周是冰冷的,漆黑的。

母亲说,据家里的帮佣刘妈妈说,陈美莲一直哭到后半夜。到了后半夜,她开始梳妆打扮,穿上了当时嫁给李玉楼时穿的紫红色的旗袍,戴上了手镯和耳环,然后平静地躺到了床上。

“她是下定了死的决心的。”母亲说,“陈美莲喝了一瓶的水银,还用刀割了自己右腕处的动脉。”

第二天早晨,风停了,雨也住了,太阳出来金灿灿的。李家庄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地上有许多的积水,水洼里飘着一些树叶。天很蓝,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明亮得不行。麻雀受了一晚上的惊吓,肚子也饿了,叽叽喳喳地在院子里跳跃,觅食。母亲说,她看到在墙角下的鸡冠花都倒了,唏嘘了好一会儿。原来鸡冠花长得很好的,被一夜的风雨全毁了。尽管如此,整个家庭里的人,心情还是好的。雨过天晴。自然,也包括那件事。大家都希望那事成为过去,母亲说,尽管她的母亲和陈美莲有些不睦,但还是希望成为过去。毕竟,她是自己男人的二房。她们都是他的女人。而且,这事是家丑。

家丑不可张扬,越早过去越好。

人们看到陈美莲的房门是关着的,谁也没有去打扰她。可是,众人早就吃好早饭了,馒头都凉透了。刘妈热好了玉米粥,又重新蒸了两只馒头,去叫她,却得不到她的回应。她疑惑着,推门进去,大叫起来。陈美莲的身上都湿透了,全是血。血和她的紫红色旗袍泡在了一起,许多细小的水银珠子,在浸满了血的褥子上滚来滚去……

陈美莲的葬礼很隆重。母亲说,她的父亲从县里订了一口樟木大棺材,板子有四五寸厚。他把她生前的首饰和珠宝,以及上好布料的衣服,都陪葬了。

她的葬礼吸引了很多人来看。

母亲说,陈美莲的父母和她的哥哥们也都来了。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因为,在他们看来,陈美莲是有过错的。甚至她的父母反过来劝李玉楼不要伤心。他们有些愧疚,愧疚女儿背叛了他。李玉楼却表示,她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以后的日子,他仍然会奉养他们,直至终老。

她的父亲后来真的就是这样做的,母亲说,直到他自己也出了事。

母亲说,陈美莲的死,给了她心理上很大的影响。她感觉到了一种压力。她也说不清那压力是什么,它又来自哪里。可她又真实地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与惶恐。

“你见到陈美莲了?”那天我问她。

“她还和过去一样……漂亮。”她像是自言自语。

母亲的话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世界上有些事情太离奇了。

老母亲走了,我心里有点空空的。

她的身上,承载了半个多世纪的故事。她是比较轻松地走的,没有经历太多的痛苦,这是让我特别感到欣慰的。她过去所有的痛苦与磨难,也都被她带走了。一切都化为一缕轻烟,最后无影无踪。

她解脱了。

在那个时候,我感到人生是那样地虚无。人生是扎实的,同时也是虚无的。扎实与虚无之间,承接得天衣无缝。没人知道界限在哪里。死亡肯定不是他们中间的分界线。如果死亡是分界线,为什么我们活着的人也会感觉到人生的虚无呢?而濒临死亡的人,又怎么会觉得从此撒手西去,是那样地踏实呢?

母亲走的时候,是很安详的。

我一直拉着她的手,直到她的手在我的手里逐渐地变凉。

我的一个舅舅,我的在北方农村的哥哥和在美国的弟弟,我的姐姐,我母亲所有能联系上的亲属(实在少之又少,相较于她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近乎于无),都来参加了她的葬礼。

葬礼简朴,而又不失富贵。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相信,那也是母亲所希望的。也许,唯一的问题是,我通知了我的父亲。

父亲也参加了她的葬礼。这可能是违反她的意愿的。

大风暴的前夜

母亲说,她的一生经历了三件大事。一件是她逃亡,一件是土地改革运动,还有一件就是她的婚姻。

淤龙口的土地改革好像是先期进行的。但那段日子,只是处在大风暴的前夜。那地方算是革命老区,也是最早进驻共产党的工作组。日本人被共产党部队和游击武装打跑了。日本人在临走之前,对老县城做了一次血洗。母亲说,她家在县里的铺子也是损失惨重,能烧的都烧了。李妈就是在那次的大火里,被日本人用刺刀捅死了。母亲说,当那个噩耗传回来的时候,整个晚上,她们吓得都不敢睡觉。

日本人走了,共产党来了。淤龙口成了红色的革命根据地,而且势力范围越来越大。除了正规部队,还有共产党所领导的游击队。也就在这年的秋天,麦子黄了的时候,谁也想不到,李家文回来了。

李家文变了,变得大家都认不出来了。他长成了一副大个子,嗓门很粗,浓眉大眼的,脸色黎黑。明显的,他和家里人有了距离。事实也正像传言说的,他参加了共产党。而且,他从事的仿佛是秘密的地下工作。他说这次回来,只是看一看。

母亲说,他这次回来,是大家见的最后一面。

李家文和李玉楼深谈了两天。然后,他就走了,非常匆忙。他走了之后,李玉楼就向家里人说了一个非常疯狂的决定:他要把家里的大部分田地,分给那些佃农们。女人们不知所措,而老太爷当然是火冒三丈。他不能理解儿子这样的做法。他有什么权力这样做呢?这些家产,全是他的爷爷、父亲,是几代人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创立下的,怎么能容得下他李玉楼一个人糟蹋了?他凭什么?

其实关于分地的消息,他们也早有耳闻。但是,看看邻近的一些地主们,似乎并没有真正行动起来。毕竟,这是自己身上的肉,不,是心尖上的肉,谁割了都会心疼的。全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李玉楼疯了。好好的家产,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凭什么要分给那些佃户?分给别人,他们今后怎么过?

但李玉楼坚持要分,而且,他提出他只分他的那一部分。因为这份家产是属于他和几个兄弟共有的,既然大家不同意,他就决定只献出他的那一部分。

对她父亲的行为,母亲说,她的母亲是理解的。其实她也不是理解,她是怕。父亲告诉她,家里那么多的地,就是一种剥削。历朝历代,每一次造反都是要求“均田地”。总有一些人不相信,认为田地钱财比性命重要,结果往往是田地钱财和性命,一起都完蛋。母亲说,她的母亲一切都是服从自己的男人,哪怕他把所有的家产都分掉,出去讨饭,她也只能跟随着。除了相信自己的丈夫,她也相信自己的儿子。既然自己的儿子是在共产党的里面,她相信他不会害他们的。

祖父一直不吭声,阴沉着脸,佝偻着腰,不断地咳嗽。

李家只保留了二十几亩地。

分地的那天下午,农会的人都来了。李玉楼把过去所有的账本和合约悉数奉上。农会的一个干部(外地的,好像姓陆,母亲说,大家都叫他“陆同志”)把那些账本什么的都堆在了地上,然后一把火就烧了。那些纸片在烈焰中,成了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四处飘飞。直到第二天,整个院子里还飘散着纸臭味。

表面上看,一切都结束了。

那一段日子,家里人尽管心里不是很安稳踏实,但是过得还算平静。家里先后接到过李家文和李家武的几次来信。李家文在信中充分肯定了家里的分地行为,并且热切地号召妹妹走出去,投身到革命的洪流当中去。李家武只来过一封信,说他跟随着学校到了贵州,一切都还好。他想回来,可是到处是日本人的战场,交通都阻隔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外,有音讯就好。平安,是最重要的。

乱世,需要的是活下来。

人生小插曲

年轻的母亲,是经过了一番颠沛流离的。当然,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经历过,甚至比她还要惨。国难当头,百姓不可能过上安定的生活。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苦夏之后,母亲顺着长江,往上游寻找哥哥李家文去了。李家文给家里寄过一张照片,一身的戎装,看上去很精神。正是这张照片,突然激发了母亲内心里对革命的向往。

“我当年出去,其实很不是时候。”母亲晚年的时候,曾经对我这样评价过她当年的经历,“当时那个家已经败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叹着气的。她说,事实上她的父亲并不后悔那样做。事后的那段日子,也证明他们的做法是正确的。各地的土改都在搞。而且,在第二年的春天简直就是如火如荼,势不可挡。李家庄的土改也成了一个样板,范守成和另外几个农会的干部,忙得不得了,成天帮助外村搞土改。

李家庄变了。

原来,李家庄的灵魂是李玉楼,以及他身后的那个大家庭。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是农会的干部们当家做主。也就在这个时候,母亲说,她逃离了家。

年轻时的母亲,在温顺的外表下,身上应该是有一些野性的。这样的野性原来是一直被隐藏着的,却被她的哥哥激发出来了。事实上,李家文自从出去后,就变得和家人生疏了。然而,这样的生疏,却让她感觉到一种巨大的魅力,符合她对“革命者”形象的判断与期待。也许用现在的话说,是一种“酷”。在内心里,她也有参加革命,投身到外面世界去的强烈愿望,因为家里明显是太压抑了,弥漫着一股破败腐朽的气氛。

她没有和家里打招呼,是偷偷跑的,和她的哥哥李家文同出一辙。她到了渡口,才让人捎了一个话,说她去找李家文了。

母亲一路上当然是受尽了艰苦。

我无从想象她一路上经历了什么,那种风餐露宿的日子肯定是我不能忍受的。她千里迢迢,居然一直走到了武汉。到了武汉,她才发现自己是走进了人间地狱。她刚下轮船,就听到了不远处的武汉城里一阵紧似一阵的警报声。人们四处逃散。她从人们的叫喊当中听出来,是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汉口。之前,她还在船上的时候,是看到了日本人的飞机的。那天天气很好,一共有十几架飞机,在蓝色的天空上闪亮着机身,一侧显现着红色的小太阳。它们直挺挺的,很干脆地就从头顶上划了过去。

夕阳是金黄色的,把整个世界都笼罩了。而城市里,却被滚滚的浓烟划成了两半。一半是无比地明亮,另一半却是黑暗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种鲜明,透着一种强烈的恐怖。母亲说,她心里当时充满了恐惧与矛盾,但是她还是壮着胆子进了城。她的哥哥李家文给她留过这里的一个地址。这个地址就是线索。她相信她能顺藤摸瓜,找到哥哥。到了城里,她的心情既踏实,又紧张。踏实的是,她历尽艰难,终于到了这样的一个地方;紧张的是,她越住前走,看到的景象越触目惊心。到处都有炸塌的房屋,到处都是浓烟,到处都是哭泣而慌张的人。不少人是携家带口的,扛着拖着一些家什,慌张地向城外跑。沿途她还看到许多乞丐,和一些有病的人,就在地上爬。还有一些小孩,在张惶地拼命地哭。眼前所见的,完全是一副末世的景象。

母亲说,日本人本来是要轰炸飞机场和军工厂的,结果遭遇了我方的飞机与炮火拦截。于是,它们就把炸弹改投向了人口稠密的地方。这样的说法,她也是事后听人议论的。不管如何,那天炸死了许多无辜的百姓。她听到了那些凄厉的哭声,自己不觉也掉了泪。

那个晚上,母亲就在露天过了一夜。她根本找不到旅馆客栈。店铺都关门停业了。空袭的警报不断地响起。整座城市都熄了灯火。

在汉口,母亲到处打听着她哥哥李家文的消息。她按照李家文过去来信时提供的那个地址,根本就找不到。那似乎是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地方。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怕得要死。或许,大家都是慌乱的,别人根本听不进她说的是什么,也没有心情耐心给她什么指点。在大街上,她看到一些士兵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地匆忙和张惶。

几天后,她结识了一个人。那人是个热血男青年,叫叶锡龙。那个人帮她安顿好了住的地方。然后,他说要带她一起,去找她的哥哥。

在这之后的一大段时间,是个叙述空白。我曾经问过母亲这一段时间以及后来发生的事,但是她都保持了缄默。这段时间大概有两年。两年里,其实可以发生很多事。事实上,外祖父的家正是这样。我所能知道的,只是这个男青年后来在昆明牺牲了。

我暗里猜想,这个青年男人的牺牲,对母亲当时的打击一定是致命的。这个人的名字,一直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我无从知道她和这个叫叶锡龙的爱国青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一直坚守着他们之间的秘密。他们间一定有秘密。她不说,正是因为那里面的秘密。在她几十年的生命里,她只是会经常地念叨这个名字。所有的过程和细节,她都隐藏得很深。也许,那有她太多的痛。每一次回忆,都会让她揪心地痛。

作为她的儿子,我当然也是不能去触碰的。

母亲说,两年多后,她又回到了李家庄。她生病了,得了伤寒,差点没救活过来。回到李家庄,家里人看到她变了,瘦了,也高了。她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成熟了。她在家休养了一年多时间,就又离开了。

她没法在家里待下去。

在她外出的几年里,她的母亲去世了。她和她的哥哥们一样,都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在坟前,她长跪不起,从那个清晨开始,哭到了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之下。她的嗓子全哑了,整整半个月,不能发音。

母亲说,事实上对于她母亲的去世,她是有感应的。她说就在她母亲去世的那天,在梦里,她看到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对她说,多保重。她说她在梦里哭得很厉害。醒来时,枕头都湿了。她当时并没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事实上在她出去的那两年里,她也是一直惦念着老家的。她给家里写过信,写过十几封。但是,后来听她父亲说,总共只收到过三封。

她的父亲李玉楼在经过了许多的操劳与磨难后,老得相当地厉害。他的头发花白了,腰也有些佝偻了。从神态上看,他简直和他的父亲差不多衰老了。

他们都成了孤独的鳏夫。

母亲说,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和祖父都有些沉默。他们有些生气。他们气她当时不告而别。但是,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后,他们选择了忍受。他们有太多的压抑,不会再向亲人们发泄了。他们现在只有亲人了。而且,亲人都是四处离散的。所以,能够再聚,就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关于李家武,母亲说,她回到家后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他最初的那几年一直在读书。当然,他的读书生涯是动荡的。在这过程里,他还在学生的临时流动剧社里当过演员。演出的内容当然都是根据形势需要新编的抗战活报剧。简单、明了,充满了感染力和号召力。他开始时参加过国民党,后来又参加了共产党。他的愿望是将来可以成为一个杰出的桥梁工程师。他是不会再回到李家庄这块土地上来的。所以,家里的地都分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他要走一条和他的父亲和祖父完全不同的道路。

李家武在上海的一个商行里做事。他听说妹妹出走了,心里也很急。他向家里人表示,他会努力去寻找她。

可是,他们却并没有联系上。

兄妹间的团聚

母亲有一张照片,是他们兄妹三人的合影。那是抗战胜利后,他们在云南昆明相逢时的一张照片。

就在这年的秋天,日本人宣布投降了。母亲说,当时她在湖南的益阳,听到这个消息后,激动得哭了。整个益阳城里到处是鞭炮声,一直放到了第二天天亮。

李家文在昆明,他正躺在医院里呢,他的一条腿被炸断了。他是在缅甸境内和日本人打仗受伤的,后来转移到了在昆明的野战医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医院里也是一片欢腾。事实上,他们当时心里是有长期准备的。谁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前方的战事正紧,那边日本突然宣布投降了。美国人的一颗原子弹,结束了整个太平洋战争。战争以这样的一种突然的方式结束,怎么能让人们不喜出望外。战争结束,大家就可以回家了。李家文一直想回家看看。他想家,想父母,想祖父,想所有的亲人。他也想女朋友。他有了一个女朋友,是在武汉认识的。她还不知道他受伤的消息。如果她知道他残废了呢?她会怎么对待他?

在上海的李家武,几乎是一个晚上没睡,给在老家的父亲李玉楼写信。他要把这份喜悦和家里的人分享。他怕他的父亲不知道——老家里的消息总是要到得迟一些。他要把自己的这份喜悦之情传达回去。他希望战争结束,他可以到美国或者欧洲去继续读书。在上海,他认识了一个美国的教授,对他比较赏识,愿意帮他联系美国的大学。他还认识一个传教士,一个长了很长胡子的,个头很高的老头。那个严肃的传教士帮助他学习英语,条件是他必须做他的助手。当然,他这个助手是有报酬的。所以,李家武是很愿意的。

传教士叫亚当·斯坦顿,他要到云南去。这个洋人很有意思,他不仅传播福音,还在帮助那些因为战争原因而流离失所的孤儿。这样,李家武就随他一起到了昆明。

在医院里,李家武看到了哥哥李家文。他们已经有好些年没联系了。李家武是在昆明街头碰上了李家文当年的一个同学,得知了他的情况。

母亲说,她接到了哥哥李家武的来信,然后就连夜从湖南的益阳出发,经过连续一个星期的奔波,才到了昆明。两天后,她找到了她的两个哥哥。这样,就有了他们兄妹三人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合影。

照片上,我的大舅李家文个头最高,头发有些乱,浓眉大眼,面相有些粗鲁,但也最英俊。也许,和他身上穿着的军装有关。军装有些皱,看不出颜色,也没有任何徽章,和后来五六十年代人们穿的普通的正装没什么区别。李家武是西装,白衬衫,打着一个黑色的领结。他梳着三七开的分头(这是当年很流行的青春发式),个头要比他哥哥李家文矮一些,面孔也白皙些,一双眼睛很明亮。他是个比较机灵的读书人。

他们当时心里也想到了另一个人,就是我母亲的姐姐,他们的另一个妹妹。他们回过头来想,也许当时真应该说服家里人,同意她的选择。那样做有什么不好呢?显然,他们家是个旧家庭。未来,他们要迎接一个新的世界,新的社会,新的人生。男女可以自由地恋爱,靠劳动生活。如果她现在好好的,说不定他们可以生活得不错,他们想。

但是,时光是不能倒流回去的。

现在,他们所能感觉的,就是遗憾和感伤。

她是一个很极端的人。他们那次一起闲谈(也是他们第一次那样很亲近、平等地谈)说,她的极端也许和他们的家庭有极大的关系。他们出来了,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的家是有问题的。如果她也像他们一样,出来读书,可能就不能那样极端了。就算她不出来读书,就嫁给那个姓张的人家,又会怎么样呢?

他们都认识姓张的佃户家的那个儿子。那人叫张大春。

母亲说,她的姐姐出事后,张大春就逃走了。他害怕了。

家里竭力地反对她和张大春的恋情。她的祖父甚至说,如果她敢那样做,他就要打断她的腿。而且,还要把租给张家的地全收回来。

那年冬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母亲说,她在家里是亲身感受到了的。在家里的人,大家都感到不快乐。而她的姐姐决定以死抗争。其实不是以死抗争,而是以死了结。她自己放弃了斗争。她绝望了。她觉得全家人,都在和她一个人过不去。因此,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她投入了黄河。

母亲说,她的祖父曾经吼着说:黄河又没盖子,你跳进去好了。没想到,她真的跳进去了。而且,在她跳进去后,黄河就封盖子了。她跳下去的那个河段,上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而且,冰面上还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第二天清晨,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他们费了整整半天工夫,才把那片冰面砸开。

冰面下的河水是黑色的。母亲说,一直打捞了两天,才把她姐姐捞了上来。

母亲说,她和她的姐姐性格反差很大,但其实内心是相通的。她们心有灵犀,简直就像是一对双胞胎。

很多的事情是非常奇怪的。它们看上去是如此地不合理,但偏偏就是存在的。她们就是心灵相通,但却是性格不同的两种人。

就在这兄妹仨团聚后的一年,李家庄又发生了些变化——少部分得了李家地的人,又悄悄地要求把地还回去。在有一些地方,分了地的农民,又被地主家逼着退了回去。那些地主家,有人在外是做了大事的,有权有势,他们不能忍受一帮穷泥腿子就这样把他们家的财产分了,回乡后,就把一些当初带头分地的人抓起来,甚至有打死的。如此一来,就又恢复了原样。

李玉楼和他的父亲以及别的家人,肯定也是希望这样的。但是,他们却并没有想到采取什么胁迫措施。甚至,当有一些胆小的佃户上门提出要归还时,他们还有点犹豫。

他们采取了观望的态度。

这次兄妹团聚,还是有后果的,甚至可以说是比较严重的后果。那就是因为有了这场团聚,李家文就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回老家,而是拄着拐杖去了武汉。如果他回李家庄,也许会让他们的父亲,更积极地表明立场。母亲说,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相聚,不是因为受了两个哥哥的深刻影响,也许她会早点回李家庄。她要是回一趟李家庄,也许会改变事态的发展。

当然,只是也许。

时间不可假设,不可倒转,更不可更改。

李玉楼的立场

我认为我母亲的立场是有问题的。她看问题,更多的是从她的家庭出发的。当然,她的立场有反复。过去的一段时期,她也是深刻怀疑她的家庭的。甚至,真的怀疑她的父亲是有罪的。在后来的“三反五反”、“反右”、“文化大革命”等等运动中,她一遍遍地检讨自己。检讨自己的出身,检讨自己的行为,检讨自己的思想。她也不断地忏悔,不仅是忏悔自己,也为她过去的整个家庭忏悔。

她是真心的,出自心底的。

在她的一生里,至少有二十年的时间是在忏悔中度过的。她深陷在“罪恶”的深渊里,不能自拔。一直到了晚年,她才意识到,自己过去的忏悔,其实是一场谬误。她所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巨大的伪命题。那是一个时代的错误。而那个时代的错误,不应该由她个人来承担。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太迟了。

除了叹息,她什么也做不了。

但她时时会想起,一想起,就会觉得心痛。而这份心痛,她只有独自品尝。甚至,她都很少和她的孩子们说。她知道说了也没用。她已经落后于现在的这个时代了。这个时代,她变得看不懂了。甚至,她还为我担忧过。她很怀疑我这样的生存方式。

当然,她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我时常会想到我的外祖父。他们这一代人是注定要牺牲的。

每个时代,都会有一批人要被埋葬的。那么,外祖父在那样的一个时代里,是怎么样的一个角色呢?

他是读过书的,好像是有关什么水运的(那应该算是洋学堂了),只是读到半途就辍学了。因此,也就没有任何的功名。再说,那时候科举也废除了,没有什么功名不功名的。除了上洋学堂,然后可以到国外留学,似乎也没有别的好出路。而出国,对乡下人来说,实在是有些可怕。而且,相当一部分是瞧不起外国的。说穿了,在他们心里,外国就是一个地狱般的所在。

外祖父是见识过洋人的。他当然不会像一般的村民那样,想得那样的狭隘。他知道,国人对留洋的感觉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们怕洋人。之所以怕,是因为外国人强大。另一方面,他们又不相信外国真的比我们要好。也许,正因为是怕洋人,才会认为外国不好。他们不相信中国人到了外国,还会有好下场。而他不去留洋,当然不是因为这些。他是自己不想那样做。甚至,他其实是不愿意读书的。如果不是他家里有地产,他想,其实他愿意去当一个医生,一个西医。

当然,现实是他开了绸布庄。而且,从绸布庄开始,生意发展得越来越大。他有专门的货运码头,有百货店,有盐场(他是占有其中的一部分。他是当地盐业公司的一个董事),后来还有洋火厂——这算是他的鼎盛时期了,当然,这项投资是以失败告终的,可这也是很无奈的事,国家遭逢了大难,个人哪能兴旺得起来呢?

外祖父一辈子也没当过官(没有这样的渠道,同时,他的性格也不是一个爱在“官场”上进取的人)。据说,在他年轻的时候,倒是有人推举他做地方上的保长,但他坚辞了。在他看来,那保长实在就不能算是什么体面的职务。在心里,他是鄙夷的。也许,他更愿意让别人把他当成一个生意人。虽然那个时候的生意人,也不算是一个很体面的名称,好在他是双重身份,既是地主,也是生意人。而且,在县里,他的生意算是做得有规模的。人家看不起的,其实是那种做小生意的。做大生意的另当别论。这和杀人放火是一样的道理。杀得少的,只能算是强盗。杀得多的,则成了英雄。

母亲说,对乡里的事务,外祖父李玉楼是积极参与的。逢到造桥修路,他都是要往外拿钱的。筑海堤,出钱还出工。甚至,附近的村里要办学堂,他也出钱。毕竟,本村的孩子也可以受益。族里的事就不用说了,都是他带头。当地的一般事务,他也是带头出面进行处理和协调的。逢到人家有事,他还要去调解。如果那段时间他正好在县里的店铺,那是一定会被请回来的。他常常是在两地中间奔波。那样做,他也不觉得辛苦,家里人也都以他为自豪。那样的一个大家庭,需要一个体面的主事的。

但是,他的辉煌因为日本人的到来,而宣告终结了。如果不是日本人打过来,他的火柴厂应该会继续生产下去。而且,会非常红火。不管后面的形势发生怎么样的变化,他至少可以把他的辉煌事业再延续一阵子。而且,说不定他把自己整个重心,都转移到县里了。如果他一直在县里呢?当然,许多事情是不可假设的。

母亲说,其实她父亲的朋友,也是他的一个同学,劝过他离开淤龙口,离开那个县,走得远远的。那个人是从外面留洋回来的。他回来探亲,顺便来看望她的父亲。“你继续在这里是危险的。”他的那个同学说,“将来的局势,谁也不知道会怎么发展。毕竟,你不知道共产党得了天下,会怎么样地改革。你也是个有产者,一个地主,还是要小心为妙。”但是,她的父亲是不以为然的,认为他的同学是太杞人忧天了。甚至,他对他有种别样的情绪,认为在这样的一个非常时刻,他在国外,对国内的时事进行点评,是相当不妥的。就像俗语说,“岸上的人,不要去评说河里的人”。

“没事的,我只是一个生意人,家里有地,真的不行了,就分去算了。”他说。这个地方,生他养他,他为什么要离开呢?再说,这一大家子人,拖老带小的,他不可能脱身。年轻时候,他是可以远走的,他都没走,现在怎么会走呢?那个时候,农民们还没有要求分地,但他已经有那样的想法了。也正是因为有了那次的谈话,才会促成后来他比较坚定地主张分地。他以为他是一个能够体识大局的人,也是一个能明察事情本质的人。

李玉楼是自信的。

他相信自己在地方上,有着良好的声誉,也做了不少的好事,包括为共产党的部队。他应该是被团结的对象。他相信自己行得正,走得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尤其是他在把所有的土地都分光后,他更不必担心了。他认为自己差不多也是一个穷人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既不是土豪,也不是恶霸。再怎么,总会让他生活的。

“他的那个同学,其实是学问很深的,懂得西学,也懂得《易经》《麻衣神相》一类的。据说,他看人是有点异术的。”母亲说,“有些人看人是很奇怪的,能看透人的一辈子。有的,还能看到你的前世今生。”对母亲这样的说法,我当然只能一笑置之。其实她在年轻的时候是不相信这些的,到了晚年了,她却经常讲这样的奇人异事。也许,是她年轻时没有细想过这些,到了晚年却像河床底的青苔,在阴湿的天气里漂浮了起来。

对于她父亲的出事,她说,她和她的哥哥们一个都不知道。据事后家里人说,她的父亲李玉楼是半夜里突然被农会的人抓走的。那是秋天,他只穿着单衣。农会的人说,只是让他去谈一些问题,第二天就会被放回来。谁想到,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母亲说,她后来听她的姑姑说,出事是由于家里过去的那个伙计郑双扣。分地以后,那个郑双扣已经回家了。但是,他却并不愿意在家里。他甚至是留恋在李家的那些日子。既然回不去,他就有一年的时间差不多在外面晃荡。然后,又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回到了淤龙口。不久,他就向农会的人报告说,李玉楼在背地里一直在说农会的坏话。而且,家里藏有大量的金银。他说,他还看见了大量的枪支。

农会的人来到了李家,要求李玉楼交出枪来。李玉楼很配合,把原来保家师傅留下的那几支枪全交了。那是几支长枪,和打猎用的枪是差不多的,只能近距离伤人。

范守成当然是不满意这样的战绩,他让李玉楼交出金银财宝,李玉楼却推说没有。李玉楼觉得土地已经分了,家里的一些钱财总是不能悉数交尽。毕竟,这是一大家子人呢,今后不能不过日子。而范守成觉得他这样,就是公然和人民对抗。现在是人民翻身做主了,怎么能容得他这样的一个地主分子趾高气扬呢?他一定是要灭他的威风的,让他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

李家的人都没有想到范守成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他成了一个领袖。在他的手里,握有巨大的权力。

他可以决定生死。

对土改的历史,我所知极少。但母亲过去留在家里的那些物件里,有三本发黄的工作笔记本。笔记本的所有者,是一个叫路文彬的人。那几本日记,都是他在淤龙口担任土改工作队副队长时写下的。他写得很认真,写得满满当当的。至于这个叫路文彬的人,他的日记怎么会到我母亲手上的,我就无从得知了。她一直偷偷地保存着,存了几十年。也正通过阅读这样的日记,让我对那段历史,有了初步的了解。

在这里,我摘录开头的一部分:

10月23日,晨未明却起,整理行装,早餐,旋集合,久候车来。即归宿舍。送行李上船,全队十一组,连队部共十二船。船停宿舍旁,五河口也。水浅不能负重,每船留一二人在船上,余至队部集合,队长训话。步行三里许,至城西窑湾候船……靠岸处为赵集乡,随折而北行,衣单,冷极,而舱中只能睡五人,二十人皆在舱面……

10月30日,上午各村同志来,召开工作队会。下午村北学校后殿(原为一祠堂)开全乡村组干部会,张推余作报告,说明来意,解释土改之必要性、必需性,总路线、总政策,并与治水、贷粮、种麦菜相集合。晚开村民大会,黑暗中作土改政策宣传,打通群众思想,解除顾虑。

10月31日,上午走访苦主李大宽、余二狗、赵三,下午开贫雇农农民会,进行阶级教育,引苦诉苦。初步审查农会会员,被提指狗腿子、二流子、顽干者甚多。晚再开贫雇农诉苦会,深夜始归……

11月2日,连日工作困难,群众对地主仇恨心不高,而对顽干、二流子反痛恨,贫雇中农间闹小纠纷,诉苦对象多非地主。

11月4日,上午再审核农会会员名单,有周大者,抗战时当过八路村长,蒋军来后被捕毒打,能诉苦,群众举为候选人。但是,又有群众揭发此人好赌,而且为日本人送过粮食。但究竟是否办过自首,所传不一……

……

12月7日,开二次代表会……会场秩序甚坏,非代表亦参加。……李家庄农会的范守成同志,苦大仇深,积极性颇高。对李家庄的地主李玉楼,主张枪毙。余觉得不妥。余接触过李几次,感觉此人尚可,知书识礼,在乡并无明显罪恶。这里的土改,早在五年前就开展过,他自觉地把土地都交给了农会,说明此人还是可以团结的。又有群众云,李的几个子女均在外参加革命工作。越是遇到这样的对象,我们的工作越是要谨慎。我们要严防在推动土改政策的过程中,出现的过激行为……

从这本笔记里,可以看出,工作组对李玉楼是有明确态度的。那么,怎么会发生后来那样的悲剧呢?母亲说,政策的把握,和基层的实际操作,往往有很大的出入。在土改中,各地是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的,有一些是残酷的,有一些则是好笑的。比如说,淤龙口有一个小业主,长年是在外地,老家里只有二十亩地。听说了分地的消息,他就急匆匆地赶回来了,要求也分他一份。如果他没回来,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就算他回来,如果不要求分地,也只够一个中农或者富农的成分。但他要求分地的态度,激怒了本村的农民,于是他就被划为了地主(而且最后他被判了五年的有期徒刑)。

“整个县里,一共三万四千多户人家,划成地主的就有一千户,半地主富农的三百户,小土地出租的两千一百多户,富农一千三百户。在淤龙口,有32个地主,被枪毙的就有17个,五个被判了无期的,11个受到群众管制。”母亲说,“老百姓是高兴的,扬眉吐气。在我们家做了多年的长工马宝贵和钱婶,到处说,‘地主过去那样威风,现在给农民们牵来牵去的,真是开心!其实,我们家对他们一直是不薄的。”

“人心是不可测的。”她叹着气,“最难看透的,就是人心了。

关于她家在土改中受到的冲击,其中太具体的细节,其实她也说不清。事实上,关于她父亲的遭遇,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范守成他们几个人,先抓的是她的祖父。他们最早还没有想到要斗争李玉楼。在他们的心里,也还是有一些顾虑的。但是,他们知道找到突破口。他们就抓了老太爷,让他到群众大会上,接受声讨。农会的人给他戴上纸糊的高帽子,脖子里吊着木牌,上面写着“打倒地主分子!”。可是,在台下的农民们却并不积极,他们只是被动地跟着农会的干部,挥拳喊着口号。他们对他并没有产生刻骨的阶级仇恨。几十年了,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彼此很熟悉。面对这样的一个老头子,他们知道他的出身,知道他的为人,知道他的脾气。即使他拥有那么多的土地,可是他却并没有享受到多少富贵。他自己过的日子,甚至比一些富农、中农还要节俭。

母亲说,她的父亲当然不能看着他的父亲受到折磨。出于谨慎,他并没有马上出面,而是让他的另外两个兄弟——老三李玉贵和老六李玉石,一起去找农会,要求把老人接回来。那两个人去说了半天,大约也没把事情说明白。相反,农会倒是把李玉贵扣下了,而且,还痛打了一顿。李玉楼最后就坐不住了,亲自出马,找农会理论。这一理论,其实正好中了范守成的计谋。

范守成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虽然他的文化不高(母亲说,这个人后来补习了文化,解放后一直做到了县里的领导,从村长干到乡长,再到副县长),但他头脑灵活,主意多。对付李玉楼,他是处于一个有利的位置上的,进可攻,退可守。而李玉楼是没有退路的。他处于一个被批判的,不利的“剥削阶级”的位置上。他去争辩,农会的人正好扣下他,而且说他认罪态度恶劣。

李玉楼被判了三年的有期判刑。

审判

母亲说,她的父亲从被关到枪决,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没有人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后也没有查到任何的审判记录。

那是一个非常时期。

李玉楼被抓,其实是出了许多人的意料之外的。

让人感动的是陈美莲的年迈父母,在李玉楼被关到乡里后,他们徒步去看望了他。本来甚至他们要求儿子们也来的,但他们一律拒绝了。他们当时是那样地巴结他,争抢着土地,现在却感到分外地担忧。他们已经被划成了中农。可是,这中农总是不如贫农更彻底。越穷才越显得阶级性的清白干净。

“姑爷,你受罪了。” 陈美莲的母亲哆嗦着像粽子一样的小小裹脚,拉着李玉楼的手。

李玉楼也淌了眼泪。

“只是怕以后,我也不能关照你们了。”他说得伤感,“我在,总是可以帮你们送终的。现在,我怕是送不了你们了。美莲的事,还是多谢二老宽宏大量。”

“姑爷你可不要这样说。”陈美莲的父亲说,“你的为人,我们都是知道的。人民政府也是讲理的。你也别多想,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会放你出去的。”

但李玉楼知道,那种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

在乡里,李玉楼只被关了一个星期,然后就在一个夜里,被人用牛车拉去县里的一处地方。牛车是有笼子的,装成了囚车的样子,他被五花大绑,关在里面。车前车后都有人押着。其中坐在车前面的,正是家里过去的一个长工,小顺子。

那天晚上很黑,没有什么月光,也没什么星星。是个阴天,黄河边的风很大,刮在身上很冷。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李玉楼蜷缩在木笼里。路不平,坑坑洼洼的,一路颠簸着。他只听到车轱辘在干冷的硬邦邦的泥地上颠簸的声音。这个晚上,他一直没有合眼。押送他的几个人都轮番睡去,但他却一直看着黑夜。看着黑夜,看着黑夜里的黄河,看着偶尔经过的黑黑的小村庄(只有几幢孤零零的草棚子)。四下里寂静得不行,只有一些秋虫的鸣叫。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看到了西天上挂着一弯浅月。

月亮冷冷的。

东天开始泛红。

李玉楼想小解,但是,赶车的人却不让,要他直接坐着尿。可是,他是五花大绑的,根本腾不出手来,除非他尿在裤子里。“顺子同志,你要回去,告诉我家里人,让他们照顾好我的大黑。”小顺子答应了。过去他是怕这个男人的,忽然间他觉得他是那样地可怜,甚至是可笑的。他都倒了这样的大霉,不去牵挂家里的人,倒牵挂起他养的那条大黑狗。

那条大黑狗真的是一条好狗,身上的毛油光水亮的。

母亲说,她后来听家里人讲,自从她的父亲被带走以后,那只黑狗就一直蜷伏在院子的门口,无精打采的。家里人看着它可怜,就有意给它一些好吃的。可是,它仍然是蜷伏着,不吃不喝,也不抬头。第二天早晨,家里人会看到前一天放在食盆里的食物,几乎还是原样。很快,不到十天时间,它就明显地瘦了,身上的毛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油光水亮了。人们明显看到它的身体瘪下去了,看到了一根根皮下的肋骨。

母亲说,我的外祖父李玉楼是在一个晚上突然被提走的。他自己事先也应该毫不知情。按照他的想法,如果枪毙他,事先一定会进行公告的。他知道一般的地主被镇压前,都是要召开有万人规模的群众大会,宣读其各项罪行,然后宣布枪决。而他被关到火柴厂里后,并没有受到审判。在火柴厂的那个大车间里,一共关押了十几个人,有地主,也有地痞和汉奸。有地主认识他,对他被关押,是比较吃惊的。因为相比较而言,他们都认为他是不错的。而且,他们知道他家里有人是共产党的。

现实生活里,充满了讽刺。我相信我的外祖父,当时一定没有想到,他会被关押在火柴厂里。那个火柴厂,几乎是他倾注了半生的心血,一手筹建起来的。最后,却成了自己的牢笼,这不是太戏剧化了吗?对比之下,两下的心境肯定是天壤之别。

母亲说,从父亲被带走那天起,她的祖父就急得要发疯。家里人都是急的。好在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否则不知又要急成什么样子了。所以,有时候死人倒也是幸福的。而活的人,心里的那份煎熬,死人是感受不到的。那刻骨的煎熬,倒是不如死了干净的(这样的感受,母亲是体会过的,而且很强烈)。祖父几乎发动了所有的人,出去寻找李家文和李家武,当然也包括她。他要他们回来。他以为他们回来,能救他儿子一命。他把能打发出去的,都打发出去了。而他们都没有地址,只知道个大概。那感觉,完全是大海捞针。

有一种说法是,正因为知道李家人在找人,所以当地农会才会提前动手。他们怕报复。他们只要先动手,就可以免除后患。这主意究竟是谁想出来的,是无从考证的。大家推测,范守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本来他就是积极主张枪毙李玉楼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主张的真实动机,也许,他是希望在他带领土改的地方,能够有一点像样的革命成果。李玉楼作为这一带最大的地主,如果让他太平无事,就会显得自己的革命不够坚决和彻底。所以,李玉楼的死合乎范守成的个人利益,其实是小事,更主要的,是合乎革命的逻辑。

母亲说,她父亲的遇难,再一次证明亲人之间是有感应的。在她父亲被关的那段时间里,她经常是心神不宁的。当然,她在千里之遥的外地,并不知道她父亲的际遇。奇怪的是,她得知她父亲被关的消息,并不是家里派出来的那些人告诉她的,而是一个从老家出来的人。她也记不得那个人的名字了。她能记得的,是当时自己惊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乱中,她赶紧就给两个哥哥写了信,自己匆匆地坐上火车,往回赶。一路上她要坐火车、汽车、轮船、马车……还要徒步。

日夜兼程。

那个夜晚是有月光的。

风清月白。

李玉楼被人提出牢房。他真的不知道,他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李家的人印象深刻,说李玉楼遇难的那个晚上,他家的大黑狗一直在狂叫,整个村庄的人都听到了,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要那样狂吠。即使是李家的人,也已经有很多天没看到它了。它像是失踪了。

母亲说,她的祖父听到了狗叫,就赶紧起来,想看看它。可是,转遍整个院子,也没有看到它的身影。那个晚上,月光很明亮,他是应该能够看到它的。即使他眼睛不好,根据声音,也是能够发现它的。半夜里,全家人都睡下去了。却分明听到院子里笃笃、笃笃的声音,类似李玉楼过去拄着文明棍敲在青砖过道上的声音。都以为是李玉楼回来了,可是,打开门看看,却根本没有人。月光把磨得很光的青砖路面照得通亮,反射着幽幽的暗光。

这是一个怪异的夜晚。母亲说,她后来听说,就是这个晚上,她的祖父梦见了她的父亲。他的儿子对他说,他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大概是不再回来了。他为他不能尽孝,表示了歉意与不安。怪异的不仅如此,怪异的是他的几个兄弟,除了最小的那个傻子李玉雷,都做了差不多是相同的梦。梦里也都是见到了李玉楼,他来向他们告别,并且一一做了交代。在梦里,他很平静,就像他过去每次到城里去,和人说话时一样。醒来后,他们差不多就说了这同样的梦。他们都睡不着了,那时候,正是三更的光景。

他们后来得到的一个消息是,李玉楼是二更天的时候被人提出牢房的。押他的人,让人来到了一处河岸,然后让他跪下。李玉楼哭了。他知道了。行刑的人开了三枪。那夜里的枪声传得特别地远。整个城里的人都听见了,有人都从梦中惊醒了。但是,他们不知道是那个昔日里很风光的洋火厂和绸布庄的老板李玉楼被枪决了。他们想不到。城里有枪声是正常的,他们早已经习惯了。

枪毙人的事,是每天都会发生的。

关于李玉楼的死,有一种说法,就是前面说过的那种阴谋论,怕翻案,提前把他提出去枪毙了(非常时期,也没有什么正规繁琐的手续,既然已经是关进来的,想必都是坏分子,提出去毙掉,未尝不可,所区别的,只是时间长短的不同罢了)。另一种说法,就是他是被误杀的。据说同牢房的也有一个姓李的,叫李毓柱。偏偏下达命令的是个外地人,有很浓重的家乡口音。李玉楼听成了自己,就先跨出去了。如此一来,成了他命该绝。村里不少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唏嘘不已,为他惋惜。不管怎么说,他们没有恨他要置他于死地的意思。也许,除了范守成。

一年后,母亲再次离开了李家庄。

从这一年开始,她就再没有回过李家庄。

她也回不去了,因为后来那里根本就没有家了。那个家里的剩余的人,全被“扫地出门”了。

“扫地出门”是个政治用语,是用来对付地主家庭的,指贫下中农,把地主分子及其家庭成员,像扫灰尘一样,从那个家里赶出去。除了身上的衣服,原来一根草都不可以带走。所有的钱财,所有的房屋,都是属于人民的。

事实上,除了一部分房屋给了村里最穷的没有房子的人,最好的房子还是农会用的。而农会工作结束以后,那房子就成了范守成的家。

他在那里结婚,生子。

天亮后的新生活

只有短短的几年工夫,全国都解放了。

母亲说,她的家人都散了。既然是“扫地出门”了,他们只有四处逃难了。偌大的一个家,顷刻间就解体了。只有祖父和她的那个最小的叔叔还留在那里。她的祖父是走不动了,他已经是彻底地躺倒了,奄奄一息。在最后的日子里,完全是老三叔和杨哑巴在照顾他。她的傻叔叔李玉雷有一年失踪了,最后到哪去了,没人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此后用不了几年,一定是死了。他那样的一个人,离了别人的照顾,是根本不可能活下去的。至少,在那三年自然灾害里,他是难逃一死的。尸骨何处,大约是永远没人知道了。

她的一个姑姑李玉梅,最初也是留在李家庄的。但是,几年后她还是离开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她的另外两个叔叔,一个带着他自己的全家人,去了青海或是内蒙(从此下落不明),另一个带着家人去了台湾。他在李玉楼被“镇压”后不久,就带着一家人去了南方,经历了许多的挫折去了香港,然后又从香港,去了台湾。谁也想不到,他那样的一个老实人,怎么就会辗转去了台湾。在台湾,他一家摆过水果摊,贩过鱼,过的日子很辛苦。但好在他坚持下来了,而且随着他的子女们一个个长大,生活条件就有了很大的改善。最关键的,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生活得比较平静。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当年逃亡时,失散了一个女儿,生死两茫茫。多年以后,他倒是和母亲联系上了。但也许是相隔多年,也许是母亲心里对他还有成见,所以,他们再次相见时,并没有太多的激动。她的叔叔是哭了,哭得一塌糊涂,但是她很冷静。

关于母亲的两个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一个李家文,一个李家武,他们也各有各的命运。李家文在反右斗争中被打成了右派。在“文革”中,又被认为他历史上有问题。他后来到了他妻子的老家农村定居了,成了一个农民。许多年后,重新落实政策,他并没有回城,也没回到原单位。他已经是地道的农民了。他不想回去,再说,他有残疾,自己觉得在乡下生活很好。最后,只是解决了他的子女,安排在当地的县里。对这一切,他很满意。李家武真的去了美国,做了工程师。他们有好多年没有联系。母亲说,她也不敢联系。甚至,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她是否认他的存在的。

母亲自己自然也是经历了不少磨难,好在这么多年,她挺过来了。我们也都挺过来了。这是最最幸运的事情。

有什么比活下来更幸福的事呢?

对母亲而言,她的人生到这里,就是一个休止符了。

一个很重要的休止符。

第三部

我的兄弟姐妹

母亲的故事其实就到此为止了。

她和我讲的,其实都是她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这倒也是符合老年人的特点的——越是遥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晰,眼前的事情她倒是记不住。尤其是在她的弥留之际,她所提及的,都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她仿佛还生活在上个世纪里。

但是,随着她的离去,她的世纪也结束了。

事后我才想起来,母亲很少提到我的父亲。我相信,她很少提他,并不仅仅因为他们后来分手了。绝不那样简单,对此我很清楚。也许,父亲在她的生活里真的并不重要?我说的“不重要”的意思是——他没有足够地改变她的生活轨迹,或者说,没有深刻地影响到她的个人命运。事实也许真的是这样,她的命运在前半生就已经是注定好了的。后来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父亲叫高正廉,原来在轮船公司里当水手。轮船公司收归国营后,成了全民所有制单位,他也还是当水手,一直到他离世。原来他是做什么的,或者经历过什么,很少听他讲。一来过去他在家里的机会很少,二来他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不爱说话,不论是对我们,还是对他的妻子。当时在我们家居住的那个大杂院里,他差不多是大家公认的老实人。

对于父亲,我还知道他有三个兄弟,一个妹妹。他是老三。相比较而言,他的出身是干净的,他的祖祖辈辈,都是城市里的贫民。母亲当时为什么会选择他,作为子女,我们并不清楚。他们夫妻间,也很少交流。我认识他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哥哥。我从知事时起,就觉得父母本来就是那个样子。

母亲很少谈我们的父亲,但她愿意谈及自己的几个子女,谈到我们出生时的情形,以及后来的一些生活状态。谈到最多的,自然是我的大哥高枫。高枫也是她内心最大的伤痛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作为一个女人,肯定对长子是多一份特别的心思。她对长子的感情,在后来往往要超过对自己的丈夫。青年时期的儿子,一定比丈夫更可靠,更贴心。

据母亲说,高枫小时候又白又胖,很逗人喜欢。谁见了,都要夸奖一番。同样,高枫又是聪明的。他还没上学呢,就已经认识不少汉字了。所以,上学以后,老师们也都是喜欢他的。在班上,他基本上一直是个领袖。除了他的成绩好,还因为他有很好的领导能力。他比一般的孩子更灵活,也更智慧。他有点早熟,像个小大人。说话,做事,与同龄的孩子是有差别的。母亲这样说的时候,高枫已经是个十几岁的青年了。她这样说,自然是希望我们以高枫为榜样。

高枫很快就长大了。

在我当时的眼里,哥哥高枫完全是个大人,是个仅次于父母的大人。除了父母外,他的话对我们都是有约束力的。我对他是言听计从。我喜欢大哥高枫,不喜欢二哥高强。那原因自然是因为高强总是喜欢欺负我。而能够对付高强的,自然是高枫。

现在回想起来,二哥高强是比较倒霉的。他成了大哥的参照物。他的优点被大哥所掩盖,他的缺点又正好被大哥所对比。家里所有的坏事,差不多都是他一个人干的。虽然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很多小小的坏事,都是我干的,或者是因我而起的。但是,我们乐于把过错全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母亲说,生高强的时候,整个月子里,她几乎没有一点的奶水。他能活下来,简直就已经是奇迹了。没有奶水吃,他就大声地哭。越哭,体能消耗越大。他哭起来没完没了,哭得精疲力竭。而越精疲力竭,就越是饥饿。幸亏隔壁有个妇女,也是生了孩子,就允许他吃一小会儿。好不容易撑了二十来天,最后婴儿高强在一个月后,就吃米粉了。有意思的是,第一胎生高枫的时候,她的奶水简直多得要命,止不住地淌,能把衣服的前胸湿透了。她一度怀疑自己是因为前面淌得太多了。而米粉,那时候也是定量供应的,根本喂不饱高强。小小的高强,简直就像一头饥饿的小狼崽子。也正因为他吃不饱,所以他长得和高枫一点也不像。他长得又瘦又小,皮肤也黑。

哥哥高枫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就非常出众了。他身材颀长,面孔白皙,成了许多女孩子目光追逐的对象。一段时间,母亲和他的关系是最好的。母亲以他为骄傲。他有许多话,也愿意和母亲讲。当然,除了母亲外,他也找不到别的可以谈心的人。父亲那时候经常在外,一个星期才回来一两次。回来了,也不怎么问家里的事。他总是显得很累的样子,一脸的倦容,面色憔悴。我们那时候小,根本不太关注。

母亲和哥哥的亲密时间保持得很短,很快哥哥就变得像父亲一样,爱好沉默了。没有人理解他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的原因。母亲认为和他长大了有关。长大了,男人就是容易沉默的。

事实上,哥哥是有心事。尽管他长得越来越出众,但是女孩子们已经不再注意他了。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出身。当教师的母亲那时候已经被停课,进了一个学习班。她的登记表上,出身一栏,填的是“地主”。她本来是想填“城市小工商业者”,但是,被政审组纠正了,并且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不但如此,政审组还发现她的父亲是被镇压的。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如果不是反革命分子,或者是大恶霸,怎么会被镇压呢?

外祖父被镇压的这件事,沉重地压在哥哥高枫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此之前,他是一无所知。因为我们只知道母亲的家人都是四处走散了。她当时只提到她的两个哥哥或是姑姑什么的。两个哥哥,她也只提其中主要的一个,就是最早参加革命的李家文。至于李家武,后来她就不说了。因为后来的政治风声越来越紧张了。有海外关系,简直就是一种极大的罪恶。高枫很想融入到青年的队伍中去,但是,他们却把他拒绝在外。

后来我回想起来,表面上哥哥高枫和母亲性格很契合,但实际上差别却很大。在阶级出身问题上,母亲被批判得心悦诚服,一次次地写检讨,从灵魂深处,挖掘自己的“封建、反动的黑暗思想”。母亲说,她最长的一份检讨写了一万多字。一万多字里,能写些什么呢?真的认为自己的思想深处是肮脏的,反动的?母亲说,开始时她并没有那样深刻地认为到,但是,经常一次次的教育,她是真心地认为她的出身是反动的。而她的整个家庭,也是腐朽和没落的,充满了剥削阶级的罪恶。每一寸土地,每一文钱,都浸透着普通农民的血汗。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地打颤。在毛主席的画像前,她真诚地忏悔,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因此,在弟弟才三个月的时候,她就到农场里去参加劳动。挑大粪,挖河沟,搬砖坯……总之是什么活儿最重,什么活儿最累,她就干什么。也不是她抢着干,而是她必须干。既然是洗心革面,清除灵魂肮脏的,就不可能让她生活在桃花源里。区别只在于,她是愿意去干。一天的活儿结束了,晚上躺在板床上,很快就能睡着,睡得很沉。这样,也让她失去了好多的烦恼。她需要把自己弄得像死人一样。

与母亲不一样的是,哥哥高枫在革命组织排斥他之后,产生了很强烈的抵触情绪。他不但不认为自己是有错误的,相反认为错的是别人。而那个所谓的“别人”,是一个无比强大的组织。相当于一棵小草对森林的挑战,一滴河水与大海的抗争,一枚鸟蛋与大山的碰撞……他开始怀疑革命,并进而开始挑战。他在日记里写了许多想法,“恶毒地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我记得那年春天,城里到处飘着淡白的柳絮,就像雪花一样。就在黄昏的时候,一群红卫兵冲到了我们家,把一个不大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当时家里只有姐姐、我和弟弟。姐姐冲他们又是喊又是骂,可是那些人根本不理她,一把就将她搡倒了。弟弟吓得直哭。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哥哥高枫已经出事了——他贴在城市五一广场上的一张大字报,已经为他惹下了滔天大罪。红卫兵们把他所有的书本都搜走了,连一张纸片都不剩。

父亲是第二天下午黑着脸回来的。他老早就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会出事,只是他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他一直认为他和他母亲那样亲,不是一件好事情。出了这样的事,让他很无奈。他真是忧心忡忡。他有预感,这一对母子早晚要把他害死,而且,会拖累全家人。

日子很苍白。

二哥高强在那段时间里,整天不归家。白天里基本看不到他的身影,到了晚上,他很迟才回来。甚至,有时晚上也见不到他回来。他到哪去了,干了什么,也没人愿意过多地去注意。他不关心家里,家里人也不关心他。那样的年头,也顾不上关心他。父母都不在家,他就是脱缰的野马。因为到处都在开展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高枫也顾不上管束他了。高枫后来出事,他甚至是有些欣喜的。事实上高强也渴望参加“红卫兵”组织,但被冷落与拒绝后,他并没有产生像哥哥那样强烈的不满与失落。他要的只是热闹。因为革命,他觉得生活变得很精彩了。他可以不用上课,而且到处看热闹。最重要的,他在别的事情上,找到了一种新的乐趣,非常强烈的乐趣。哥哥的出事,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反正每天都有人挨打,或者被批的。他并不清楚高枫所犯错误的严重性。

高强的那种快乐,是不可告人的。当时,我们全家人都不知道。

姐姐高玉玉比高强要小三岁,但她已经会照顾家了。在母亲进了农场干校后,家里基本就是她在干活。外面虽然在轰轰烈烈地闹革命,但饭还是要吃的。姐姐那时像个大人一样,买米买盐,缝补浆洗,还忙着买菜、做饭。对我和弟弟而言,她就像个小妈妈。我们很依赖她。

母亲后来也说,姐姐是为家里付出最多的人。

从1966开始

在特定的时期,人是可以变得让你不敢相信的——前后判若两人。

我以为哥哥被抓进去后,母亲一定是如五雷轰顶的。当然,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得到高枫被抓的消息时,她还在农场里,正在田里参加劳动。政治干部没有让她回来,只是让她好好地检讨。儿子犯了这样大的政治错误,一定是缘于老子或母亲的反动。从她儿子的情况看,她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改造。除了劳动和召开批判会之外,组织上没有进一步地处理她,比如说把她枪毙掉。她觉得革命群众对她是宽大的。她也是打心里感激的。她能活着,活下来,就是党对她莫大的恩惠。

让母亲没有想到的是,在农场里,她碰到了赵连长。

母亲说,当时她都没认出他来。

他是个独臂,走路的时候,就有点斜着身子,偏向左侧。赵连长自然也没有认出她来。有意思的是,赵连长也被打倒了。解放后,他在一个区里当副区长。他被揪出来,是因为有群众揭发他在大跃进的时候,有过不适当的言论。于是,他就被夺权了。

他也成了一个受批判的对象。

赵连长在解放后也成了家,妻子是他老家的,是位大字不识的妇女。不过这位妇女很本分,不管他受了怎么样的冲击,都一直跟着他。乡下女人,就是忠厚老实。她跟他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大孩子已经结婚了。

两人见面,都没有谈到当年的那件难堪事,尤其是对母亲而言,她不想触及过去。赵连长也不想提。那时候,他已经算是个老人了(至少他自己的心理感觉是这样)。他不想忆及年轻时的事。内心里,他当然是忘不掉陈美莲的。她是他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多年前,他带领的部队被日本人包围了,他还悲哀地想到了她。他哀叹自己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是渴望见到她的。但是,他没想到结果却是她比他先死了。

他是在她死后的第三年,听人说起的。当时心里是很伤感的。

他有时会想,如果不是因为和他的关系,陈美莲一定不会死。应该说,陈美莲是为他而死的。当他们的事情被李玉楼发现以后,他正好接到了上面的通知,撤离了李家庄。他是有错的。后来在批判他的罪名中,就有一项是“和地主分子的小老婆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有时,许多事情是不能细推敲的,他并不知道李玉楼在被镇压时的一项罪名就是“逼死了陈玉莲,并且和赵连长吵架,赶走了驻扎的部队”。这混乱的,还能说清是非吗?

是是非非,不能细说。

听说李玉楼被镇压了,赵连长还是吃了一惊。他半天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抽着烟。他不知道应该对我母亲说些什么。他不能说镇压得好,也不能说镇压得不好。印象里,李玉楼其实还是一个不错的人,怎么就会被镇压了呢?当然,这样的疑问是只能埋在心底里的,就像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打倒一样。

他只有感慨生命的无常。

有这样的感慨的,不止是他,也包括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会碰到一起。而且,他居然也是一个被改造、批判的对象,是一个“罪人”。

农场的干校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光是原来发配来的“右派”,后来还有一些犯了错误的干部,以及旧时代的警察或者地主,他们统统被称为“牛鬼蛇神”,都是被改造和被批判的对象。有了那么多的人来到这里,母亲的心里就好受些。相比之下,她觉得她是轻微的。

那年的夏天真热,热得人无处躲,无处藏。

我们是那样地孤独,但是,我们却不被人同情。或者,就算有人同情我们,也只能是悄悄地藏在心里。我们是孤独的。我们也习惯了孤独。

再孤独,我们也比哥哥高枫要好受一些。

我们猜不出高枫的状态,但相信他不会比我们好过。

好过的,也许就是高强了。我们谁也不知道,高强那段日子里,正和一个叫叶莉莉的女人在床上快活呢。叶莉莉的年纪,差不多和我们的母亲一样大了。那是一个很丰满的女人,看上去比母亲年轻多了。她在东风饭店里当服务员。自然,油水很好。她的丈夫在大西北搞地质勘探,一两年也不见回来。

高强是在春天时认识她的。

她让他到她家里去,帮她搬煤。他不但帮她搬了煤,也顺便听她的建议把她也搬到了床上。第一次,高强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在她的怀里哭得一塌糊涂。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对待他。他又激动,又慌乱,同时,又幸福得要死。他怎么也想不到,性爱会是那样地美妙。他觉得那件事情,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东西了。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那事更快活。因为这个女人,他忘记了一切。有她,就等于有了一切。在他眼里,她就是天底下最漂亮,最温柔,最有女人味的女人了。

哥哥出事后,父亲是急匆匆地赶回来的。但是,回来后不久,又很沮丧地回去了。他得回到轮船上去工作。高枫的事,他也无计可施。他愁得睡不着,吃不下。那些天来,我们看到他整天愁眉不展,脸上现出了许多道很深的皱纹,双眼熬得充满了血丝,头发也白了许多根。他找了许多人,只差跪下给革委会的领导磕头了。可是,依然救不了高枫。据说高枫被关了以后,根本不思悔改,依然反动得很。在他被关押期间,他还写了许多的文章,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他说的那些话,知道的人都不敢转述。哪怕只是转述半句,都害怕脏了舌头。那些话,比毒蛇的汁液还要毒,比硫酸都更有腐蚀性。他们害怕那些话,污脏了自己对伟大领袖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无比忠诚的纯洁灵魂。他的罪恶滔天,简直前所未有。根据高枫罪行的性质,也许会判他个无期,或者干脆枪毙了事。

我们被要求和他划清界限。

开始时,高枫是被关在第三初级中学的一个仓库里。姐姐领着我们去看过他。他乌黑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苍白,明显瘦多了。他没有和我们多说,只是问了问家里的情况,然后嘱咐姐姐看好我和弟弟。

不久后高枫就被转移到了市看守所。

母亲申请去探监,得到了领导的同意。领导也希望她能感化一下自己的儿子。那天一大早,她就赶到码头,搭上第一班轮渡,过江。然后再赶到汽车站,坐上回城的长途公共汽车。坐在车上,她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就像是从水里爬上来的一样。她出了那么多的汗,不仅是天气热,而是心里热。

她热得简直要不能活了。

为了高枫的事,母亲在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次。她怕,怕失去这个儿子。但是,她怕什么,就会来什么。开始时,她以为高枫只是一时冲动,万没有想到,他真的是非常地坚决。他的态度,让她想到了过去传说的那些坚强不屈的地下党员(当然,她这样比较是一种极大的罪恶,哪怕只是她自己心里这样悄悄想的)。他表现出来的顽固,让她非常地害怕。他怎么能怀疑伟大领袖,怀疑文化大革命呢?他这样的罪行,简直比他的外祖父更要罪恶十万倍啊!如果他的外祖父是死有余辜,那么,他就简直是可以千刀万剐的。母亲不敢想了。

母亲说,她几乎是给高枫跪下了,求他改变立场。她看到他被折磨得不像人形了,他的一件白衬衫,都污黑得不成样子了,手上和脚上都戴了镣铐。他看到她哭泣,甚至有一种厌恶的情绪,别过脸去不看她了。

母亲大病了一场。

父亲回来过,照顾了她两个多星期。母亲勉强能从床上爬起来后,又回过一趟农场。可是,她在那个农场里只待了一个星期,就回来了。而且,是彻底地回来了。军代表告诉她,她的改造结束了。除了她以外,还有十来个人也离开了。这是让她感到特别欣慰的。回城了,回家了,她就可以照顾自己的孩子了。学校是回不去了,没人通知她回去上班。当然,她并不介意。她愿意回到家里。唯一让她感觉悲哀的,就是我的哥哥高枫被宣判了,有期徒刑十五年。

宣判的时候,我、弟弟、姐姐和母亲都去了,高强也去了。高强的脸上,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和姐姐则充满了羞愧。尤其是母亲,一路上不敢抬头。她感觉丢人。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积极进步的,一个个神气得不得了,穿着草绿色的军装(那是当年的流行色,拥有一套崭新的草绿色军装,是许多青年人的梦想),臂戴红袖章。唯独她的儿子(而且还是过去引以为傲的长子),成了一个现行反革命。

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中心广场上人山人海。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并没有能看到哥哥的样子。当时在台上被宣判的,有七八个人。哥哥在其中是年纪最轻的。我看不清他,不仅是因为相隔太远,而且是因为台上所有的人都被反绑着双手,摁着脑袋,作低头认罪状。宣判结束后,他们一干人就被干警押上了警车,不等我看到,警车就“呜啦——呜啦——”地尖叫着一路开走了。

母亲许多天没有说话。

她像个哑巴一样。我们都以为她不会说话了。她不但没有了言语,连眼神和手势都没有。她在家里走动,就像是一具僵尸,苍白,冷酷,毫无表情。我们有时问她,也得不到任何回答。她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好在我们并不很依赖她,因为她长时间不在家,我们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就好。

高强插队了。他的插队,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居然是一种光荣。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是很难得到这样的光荣的。他是第五批才下去。而且,是托了许多人的,其中就有叶莉莉。当然,这样的事情也有条件,那就是他答应每年回来看她一次。每次回城看她,自然要好好地表现一下的。高强当然是满口答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高强在心里是有她的。他到了黑龙江后,开始的两年多时间里,经常想她。想念她丰腴而温暖的肉体,想念她的大眼睛,想念她和他在床上的种种温存……他给她写的信,远比寄给家里的要多。

不管我哥哥高强是通过怎样的关系去的,至少,在外人眼里,我们家并没有完全被排斥在“上山下乡”运动之外。一个家庭,只要还能参加集体活动,就还是幸福的。要知道,下去的青年,都是曾经非常风光的“红卫兵”。高强一直没有能参加进“红卫兵”,居然也能被人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地送上火车,是多么地让人兴奋啊。

遥远与贴近

姐姐很羡慕哥哥高强。

我也羡慕。

父亲对高强是有过担忧的。毕竟,黑龙江离我们这个城市相距有好几千里地。但是,母亲对他的担忧给予了非常严肃的批评。她认为他这样的担忧是不健康的,有害的。如此一来,父亲也就不吭声了。她的积极让他刮目相看。他们之间由于长时间的分离,心与心之间变得非常地遥远。因为遥远,而变得冷漠。他们变得不再像夫妻了。他们就像是一个单位里的男女同志,很客气。除了谈些有关革命的内容,他们之间简直无话可说了。他们没有一点的私情。

“没有什么好说的。”母亲后来对我说,“那个年代的人,大多都那样。我自己的出身不好,家里又出了你哥那样的事。我们只有表现得比别人更革命,更积极,更坚定,更彻底,才能取得组织的信任。”

我能理解,那是一个疯狂的年头,缺乏理性。

对于高枫,我们当时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会那样地反动。他的反动不仅是顽固的,而且是猖狂的。据说,他用刀割破自己的手腕,在墙上写了许多的反动标语。我们在心里不仅不能理解,而且很气愤。我们不能原谅他。是他,让我们在整个院子里都抬不起头来,背负了很沉重的包袱。

那段时间,我们努力地想忘记他。我们不提他的名字。

相当长一段时间,我真的差不多把他忘记了。我们不知道他关在哪。有人说关在上海的一所监狱里,也有人说是在苏州,还有人说他是关在青海或者新疆。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在哪。既然他那样死不改悔,我们为什么又要关心他的死活呢?只要他悔改了,我们全家的压力也小一点啊。

我们都有些恨他。相比之下,我们越发地想念高强。

高强一年后才回来探亲。我们看到他明显地长高了,瘦了,人也黑了。他告诉我们,他在黑龙江农场里过得还不错(我们后来才知道他说的并不是实情)。他所在的那个生产队,秋季分配,全队二百五十六口人,分配的现金总共不到一千五百块钱,平均每人不到六块。夏季分配,现金只有不到八百块,平均每人三块钱多一点,时间是六月到九月,三个月。队里最强壮的单身男劳力,每年现金分配也到不了一百块钱!有三分之一的家庭,扣除口粮钱,基本没有现金分配。 至于口粮,夏季分配(小麦),三个月口粮最高不超过九十斤;秋季,加上一半红薯(五斤顶一斤原粮),每人最多不超过三百斤(主要是玉米和高粱)。这些,还都是原粮。好在他们是住在知青点,粮食不够吃,最后队里会想办法补足。知识青年,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在最后风起云涌的回城时期,他们那个小队简直就成了土匪窝,经常偷鸡摸狗,无所不为。高强没能回来。当然,这是后话。

在那样的年代里,人们对男女关系是非常保守的。除了是已经结婚的夫妻,一般的男女是不可以有任何亲热的举动的,哪怕他们是恋爱中的对象。即使是夫妻,他们也不可以在外面有什么亲热的行为。一切行为,都应该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至于夫妻关系以外的男女关系,一经发现,那是非常可怕的。但是,再严厉的法律(其实那时是没有这类法律的,公众的普遍认知,就是法律),也压制不住人性。高强和叶莉莉,就是这样的。

他们马上就黏在了一起。

高强回城探亲,总共只有二十天的时间,但是,却有十三四天是和叶莉莉在一起的。他们的行踪,肯定是引起不少人注意的。母亲是一个道德感很强的人,但对高强的行为却没有多加管束。

她变得很软弱。

谁也没想到,哥哥像我的外祖父亲一样,被“镇压”了。

我记得那是个下午,外面的雨很大,哗啦啦的,很响。我们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在叫母亲的名字。那个声音是很陌生的。我们打开门,看到一个穿着军用雨衣的人,骑在自行车上,雨帽把他的整张脸都遮住了,我们只看到他一双黑黑的眼睛。他一只脚支在地上,并没有从车上下来。

“交五分钱子弹费。”来人硬邦邦地说。

母亲扶着门框,脸上显出的是一片茫然。

“反革命分子高枫昨天下午被镇压了,家属要交五分钱的子弹费。”来人再次不耐烦地说。

姐姐听清楚了,她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了五分钱,从母亲的肋下钻过去,递给了雨中人。

雨中人没有说话,默默地接过钱,塞进雨衣下的挎包里,调转了车头,猛地一蹬,就出了院子,消失在前面拐弯的小巷里……

很长时间,我一直也没明白那五分钱的意义(或者说是意思)。长大懂事了,才听人说,那是一颗枪毙我哥哥高枫的子弹钱。枪毙一个坏人,怎么能让国家破费呢?必须要家属承担这样的成本。毕竟,坏分子是从这个家庭里出来的。家庭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所以,我们无话可说。姐姐是很顺从地交出了那五分钱。

那是一枚崭新的五分硬币,我记得它从姐姐手里递到那个人手上的时候,在雨里闪耀着一道银白色的漂亮弧线。是的,因为当时我的目光是集中在那五分钱上的。我知道五分钱可以买许多东西,比如说,买一本练习册,三支铅笔,或者两块彩色棉花糖。但是,因为哥哥的被枪决,五分钱就这样白白地充公了。

五分钱,它是一颗手枪子弹的成本,还是一颗步枪子弹的成本呢?这个问题一直很让我困扰。

母亲相当长一段时间还很平静,不说话,只是呆坐着。姐姐、我和弟弟都是小心翼翼的,我们甚至连气都不敢大声地喘。姐姐一直在落泪。但是,她的眼泪是无声的。到了傍晚的时候,父亲突然踏进了家门。就在父亲踏进家门的刹那,母亲疯狂地扑向他,大声地号哭起来。

父亲的脸色是铁青的。

他一直也没有说,他怎么会正巧在那天的傍晚回来的。是他们父子间最后的一点灵犀?抑或只是一种巧合?与母亲相比,他是一个很少敞开自己心思的人。或者说,他干脆从不敞开。他不善于表达。至少,我们是这样认为的。

母亲一直在哭,直到哭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打父亲,没头没脸地打,而父亲居然一声也不吭,让我们感觉好像哥哥被枪决,是和父亲有极大的关系的。我们完全是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里。

从那以后,母亲就发疯地收罗着哥哥生前所有的东西,哪怕只是衣服上的一粒纽扣儿。原来高枫的一些旧衣服,都是缝缝补补让我来穿的,出事后她都收回去了,仿佛是我穿着不配似的。

父亲在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又从家里消失了。直到半个月后,他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回来了。我们知道,哥哥已经静静地躺在那只灰色的四方的盒子里了,成了一堆粉齑。

母亲如是说

母亲说,毛主席去世时的悼念大会在一个广场上,人山人海,到处摆放着白花和黑色的挽联。

悲伤就像潮水一样,把所有的人都淹没了……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初中毕业,进入了高中。但是,我并没有上学,因为我生病了。弟弟也上初中了。姐姐进了国棉三厂,当了纺织女工。

“你们很幸运,”母亲说,“好与坏都是相对的,你姐姐差一点就也去插队。”

高强是再不能回来了,他在当地结婚了。他插队到第三年的时候,就爱上了我的嫂子。嫂子就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中等个头,有一张红红的脸。她粗手粗脚,有力气,做农活很有一套。她心直口快,想法简单,没有什么弯弯绕。据说,是她主动看上了高强。

对二哥高强来说,他下乡以后,就没有指望能回来。尤其是看到别人想方设法回城,他不但没有动同样的心思,相反,他更加地死心塌地地“扎根”了。以他那样的身份,他知道是没有机会回城的(其实最后是有的,他只是没有看到那一步)。他相信自己也没有可能爱上别的城市女知青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没机会被别人爱上。我后来更愿意相信,他是处于一种性饥渴状态。他跟别的知青肯定是不一样的,因为他是有过那种经历的人。他和叶莉莉的关系也在变淡。本来他们就不是正常的男女关系,相距那样远,当然是要断掉的。叶莉莉是个受不得冷清的女人。再说,她也未必把高强看得很认真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注定是短暂的。

我们一家在得知高强恋爱的消息后,并没有特别地反对。当然,主要是父母保持了出奇的冷静。我想,开始时母亲心里肯定会感觉有些意外。可是,她最终还是接受了。她大概觉得,也许高强留在那里,一辈子生活在那里,未必就有什么不好。

“谁会想到呢?”母亲后来一直重复着这样的话,“谁也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大的变化。”她这样说,我知道她其实是后悔了,为二哥高强惋惜。一旦成了农民,再回城那就太难了。而且,从此他们母子是天各一方。长子从这个人世上消失了,次子又远在黑龙江,她感觉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好不容易做出来的饭,却都被别人端走了。她害怕后面的子女,也都像前面的一样,从她眼前消失。所以,姐姐进了纺织厂,对她是个很大的安慰。她相信她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岁月里的老人

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工夫,母亲老了,进入了暮年。

我自己也不知不觉步入了中年。

谁也没有想到,父母在双双进入暮年的时候,居然离婚了。他们在年轻时,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没有分手,却在最和平的年代里,结束了几十年的婚姻关系。

母亲很伤心。她不是伤心别的,而是觉得他应该是几十年前就离开她。在她到农场改造前,她曾经和父亲商量过离婚。她不想连累他。她不连累他,其实是为了不连累孩子。如果他们离婚了,子女都跟着他,也许我哥哥高枫就不会那样地极端(很难说,哥哥高枫的出事,就和母亲因为出身问题而进了农场改造没有关系,哥哥当年是看过《出身论》的,并且感同身受,有着强烈的共鸣)。但是,父亲拒绝了。父亲的拒绝有他的理由。他认为自己是个男人,男人不应该做这样的事。男人应该担承。

父亲离婚后不久就再次结婚了。

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不管他是谁。这事在我的父亲身上,又一次得到了证明。这真是一个铁证!像我父亲那样的年纪再次结婚,当时真的还引起了不少的轰动。许多人把父亲的事情当成了一桩笑话。

那个女人年纪也不小了,儿女都很大了。她只比我的父亲小六岁。年轻时,差六岁还算是悬殊的。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和一个比自己大六岁的男人,根本就不算悬殊了。甚至,还会有人不理解父亲为什么找这样的一个老年妇女。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找一个小十六岁,或者二十六岁的。有人说,那个妇女其实是我父亲年轻时的相好。我对这样的说法将信将疑。我问过父亲,父亲只说他过去和她的丈夫是好朋友。她的丈夫有一年死了,是掉在水里淹死了——这像是一种讽刺,一个水手玩了一辈子的水,结果却掉在水里淹死了。

母亲不能原谅父亲这样的行为。

她认为他这是一种背叛。最为关键的是,她认为他这样做,是往她的脸上抹黑。不仅抹了她的,也抹了全体的子女。甚至,包括已经不在人世的高枫。高枫平反了。但是,只是消除了“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他并没有被追认为什么烈士。母亲找过有关部门,可是有关部门说,对高枫的行为不好认定。母亲跑过许多次以后,慢慢也就冷静了(准确地说,是沮丧与绝望)。

我说:“他不是英雄,他也没有想过要当一个英雄。他在地下,是不会在乎这个的。”

母亲不语。

母亲病退以后,长时间地待在家里,除了买菜之外,几乎不再出门。其实买菜也是不正常的,一次她会买许多,然后就可以好多天不再出去。她买的菜也很简单,什么土豆啊,西红柿啊,豆角啊,青菜啊。她把这些菜择好,当日不用的,就用报纸包好放进冰箱里。她是一个很节俭的人。她也喜欢吃素。当我们一个个从家里出去以后,她差不多就是完全吃素的。

好在她不烧香。

她不是共产党员,但是,她也不信佛,不信基督,不信穆罕默德,不信庄子,不信柏拉图,不信弗洛伊德……她把她自己关闭了。她有她自己内心里的一个小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她过去经历的所有生活。

母亲在晚年,还是有不少的欣慰的。比如说,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看着孙子孙女也一个个都长大了,她是高兴的。她和她的两个哥哥又团聚了几次。一次是舅舅李家文来看她。他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他老了,腿脚也不好,走不动路。我发现他们兄妹长得一点也不像。细看之下,才会发现眉眼中的那点隐含的忧伤的神情,是相似的。

另一个舅舅李家武也从美国回来过。

母亲高兴得哭了!

李家武在美国当然也是儿女成群,有自己的房子、汽车,有退休金。房子是一幢单独的别墅,有好几百平米,里面有卫生间(这在当时上世纪80年代的我们听来,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了。毕竟,我们都挤在只有几十平米的平房里,用的是公共的走廊做厨房,方便时得到远处小巷里的一个臭气熏天、脏水四溢的公共厕所。当然,后来的条件也改善了,但那毕竟是后来的事),有彩色电视机(我们连黑白的都只有少数人家才有),有洗衣机……至于汽车,得是很大的领导才能坐上的。这就是我们的差别。一个太平洋,隔着两个国家。而这一对兄妹,分属两个意识形态几乎是完全相反的社会里,境况也完全不同。

大家都很感慨。

我的故事

母亲的故事,记录到这里,差不多就是结束了。

全部记录完了,我倒变得有些茫然了,而且困惑。我不知道我这工作的意义(我是指更大程度上的)。或许,它只是对我个人才有意义。可是,这让我不能满足。我很累,非常地疲惫。我住在疗养院里,居然一口气用电脑敲下了十多万字。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我都有些不敢相信。

在那段日子里,都是小周在照顾我。我谢绝了外面的一切干扰。只有她,可以随时走进那个房间。她害怕进我的房间,因为我把整个屋里搞得乌烟瘴气,到处是茶叶水和烟蒂。小周总是责怪我,那口气,就像一个新婚的妻子。是的,不知不觉中,她把自己置于一个妻子的位置上。我的妻子远在市内,她就乐意充当“女人”这样的角色。我很喜欢她那样的表现。她让我充分地获得满足和自信。我知道人在被从社会(是指原来习惯的那个群体生活)当中隔离了一段时间后,会变得烦躁和忧郁。缺乏信心,意志消沉。可是,因为有她进进出出,我感觉还是被人关怀和包围着的。她会和我说一些疗养院里的事,偶尔也会说到她的家庭。

小周喜欢看我写下的这些故事,看得津津有味。每过几天,她就会逐页地打印出来,一节节地往下看。她说我记下的很有意思。是的,是意思,不是意义。这两个词的区别,其实也正是我一直担心的。也许,我应该重点写母亲如何经历了无数的艰辛而没有被压垮,含辛茹苦把我们子女养大。这样一来,是不是对社会更有教益?但是,这似乎又不是我母亲回忆往事的意义了。

这让我一度有些沮丧和犹豫。

面对母亲的回忆,我也不由想起自己的过去。

我经历的是一个相对特殊的时代(当然,其实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特殊性),波澜壮阔,又风平浪静;险象环生,却又柳暗花明。就是在各种利益矛盾冲突中,整个社会在前进。自然,在这样汹涌澎湃的时代大潮里我也摔倒过。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很成熟的,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也并非如此。当然,吃的苦头多了,慢慢也就成熟了。随着后来事业的不断成功,我也就越来越相信自己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母亲开始时对我是担忧的。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把好好的工作辞掉,去做生意。后来一段时间的事实,也证明她的担忧是正确的。我把自己输得一干二净。最后,把妻子也输了。看我好几年折腾得不像样子,她就提出分手。我同意了。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仿佛是注定了的。

离婚的妻子是我过去的大学同学。

我们曾经是那样地相爱。

年轻时的爱,是单纯的。青春的,活泼的,彼此为对方吸引。背景都是被忽略的。因为年轻,充满了自信,相信完全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创造明天的幸福生活。其实,当时也的确有那样的可能。那时候的大学毕业生,还是非常走俏的。我们一出来,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国家干部”。我分配进了机关,是真正的干部。她分到了一个中学当老师,也还是有着国家干部的身份。在我们这个社会,身份,是很重要的。最初的那些年里,我们过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甜蜜的。但是,很快我就不能安分了。整个国家,从南到北,都在改革开放,人们纷纷下海经商,淘金。看着别人都发了财,我就也坐不住了。坐不住了其实不仅仅是因为看到别人发了大财,而是自己在机关里坐了太长时间的冷板凳,感觉忍受不了啦。眼热之下,我变得异常地冲动。所以那样冲动,也是因为年轻。年轻就容易自信。年轻可以不计后果。年轻摔倒了,可以重新再来。

不出预料地我就摔倒了,而且摔倒了不止一次。在勇敢地闯进生意场后,才知道自己其实一无所知。急切地寻找机会,就成了首要问题。找着目标了,就赶紧下手(仿佛只要动手迟了,这机会就没了)。下手之后才发现很多都是骗局,对方和我一样,也正是迫不及待想找机会寻金的人。五次三番之后,就把家里的钱都糟蹋光了。我一次次的失败,让妻子也感到特别地绝望,仿佛我们的一生注定也会是一个失败的结局。

她受不了了。

那段日子我真的是很狼狈。

母亲对我的处境也表示过担忧,但总体来说,她并没有非常地担心。真正担心的,倒是我成功以后。她是看着我“发达”起来的,车子、房子,应有尽有。身上到处是钱,口袋里,皮包里,报纸里,甚至是拧着的一只塑料薄膜袋里。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有时只是习惯性地放一些钱在身上,却根本不介意,就像小时候喜欢在口袋里放上一些废纸一样。

世界上的一些事情真的是奇怪的,自从前妻和我离婚以后,我的生意反倒顺起来了。在心里,我多少有些为她惋惜,觉得她哪怕再忍一忍,就能分享到我成功的快乐了。

最初时,那种有钱的感觉真好。

“怎么会这样?”母亲常常这样问我,又像是自问。

“妈,你放心吧,一切都是合法的。我合法地做生意,挣钱,不违法的。”我安慰她说。

“不违法也不一定……就是……好的,政策的事……说不准。”母亲说,“你还是要小心,谨慎些好。”

我觉得我还是比较谨慎的。

但母亲仍然认为我做得不够。她的观念里,还是担心“有钱就有罪”。

对我的第二次婚姻,母亲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一直到我们有了孩子,她才变得积极起来。她喜欢我们的孩子。作为亲家,她却很少和林青瑶的父亲有什么互动。我曾经以为是她内心里的一种自卑。谁会想到,我们当初那样的一个家庭,会和一个高干家庭结缘呢?虽然林青瑶的父亲,这位市委副书记,在“文革”中也挨过整。但是,我们还是自觉地认为,双方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完全不同。好几年以后,她还是这样的态度。

她不喜欢和当权者打交道,即使林青瑶的父亲已经离休了。

我不一样。

其实,我没有什么好回忆的。

我需要休息。

收场戏

整整写了三个月的时间,终于完全结束了。

那个晚上,小周躺在我的怀里,有些懒懒的。

我也是懒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累。我终于把一堆东西写完了,但是,我却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你和你的外祖父很像。”小周突然说。

我抽着烟,大脑里一片空白。

“你母亲说,你的长相,跟你的外祖父很像。”她说。

我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无力地抚摸着她的乳房。

“你后背上这块色斑好大。”她说。

我起身,走进了卫生间,冲澡。

温热的水冲在身上,很舒服。我想到了小周的那句话。我的后背上有色斑?我怎么不知道?我忽然想起来,母亲过去说过,她的父亲后背上也有一块色斑,鲜红的,就像是淤血一样。但我怎么会有呢?我对自己的身体当然是了解的。如果有,我过去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卫生间里热气腾腾,洗脸池前的那面大镜子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拿起一条毛巾,擦拭着,看见了自己的脸。

在镜子前,我侧过身子,努力,努力,再努力。

我终于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后背。

在后背上,真的有一块很大的红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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