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千云宁 薛 舟 徐丽红 译
本期我们特辑了韩国70后的三位作家的作品,这几篇小说叙事张弛有度,不徐不疾,它们关注现实,挖掘出了社会生活中被遮蔽的个体的伤痛,显示了韩国新生代作家“介入现实”与“及物写作”的责任意识。它是韩国的,特别的韩国的,作家们冷静地观照时代与社会,观照了人的境况,捕捉了有关存在与沟通的当代命题。也许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去深思与借鉴的,这也是我们选编这个特辑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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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篇小说讲述的是有着黑人血统的孤儿阿里的成长经历。阿里从小就受到身边同龄人的歧视和排挤,但她又通过自己独特的化解方式让故事避免了过于伤感的结局。同时男主人公的全面缺席格外赋予了这个小说以女性主义理解的向度。小说的篇幅虽然不大,但从叙事层面来说几近完美,通篇弥漫着深邃而又淡远的忧伤气息,显示出了作家成熟的叙事能力。这是一篇隐含着历史、女性、少数族裔等既尖锐且前卫的主题的小说,也是一个关于身份认同和性别认同的故事。
我叫阿里。伟大的阿里。比我的名字更伟大的是爸爸给我起名的先见之明。如果我没有阿里这个名字,恐怕这会儿早就吓蒙了。幸好我是阿里。伟大的阿里。
我不是偶然落入小区痞子手里的美餐。我是靶子。我是痞子团伙用来验证归属感的靶子。陌生人总是要成为第一个靶子。最确切无疑的标志就是我的肤色、眼皮和鼻梁跟他们不一样。我和这些家伙们不一样。所以,他们要警告我,往我身上贴标签,证明我理所当然应该受到他们的排斥。这就是这些家伙挡住我去路的理由。
对待靶子的方式形形色色。他们通常采取对付幽灵或垃圾的方式。对于陌生人,他们采取的是无条件的警戒姿态,冷眼和蔑视。这种方式虽然很消极,但是足以致命。每当这时,我就自动化作幽灵,置若罔闻,或者更明显地散发出垃圾的味道。这样也很好玩。偶尔,他们也采用稍微积极的方式,比如用脚踢,或者在我后背上粘什么东西,或者用水泼。虽然我成了他们嘲弄的对象,但是我也没必要做出什么反应。最积极的办法就是像这些家伙这样正面进攻。尽管有些鲁莽,然而也不失为坦率的办法。坦率倒是坦率,不过他们蜂拥而上,似乎有点儿不公平。当然了,对待靶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看起来情况有些不妙。挡在前面的家伙是个庞然大物,连同站在两边望风的家伙,形成了天衣无缝的三角形。决斗场地也选得很绝,简直叫人瞠目结舌。这是位于小王子墓后的空地,阴森森的,很隐秘。既没有退路,也无处躲藏。对于团伙性质的不公平打斗,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远处虽有管理办公室,但是我的声音好像也传不过去。我压根儿也没想过得到别人的帮助。
接受挑战之前,首先要遵守的重要原则就是克制和冷静。绝对不能被对方的人数和气势吓倒了。轻视对方,自恃优越就更不可取了。这两种战略,不管采取哪种,结果都只能是彻底的失败。首先,必须读懂对方的表情,看穿他们的意图。弄清楚他们是想要简单的威胁,还是想要分出胜负的决斗。还应该知道有没有接受挑战的价值。
“是不是你偷了他的手机?”
不一会儿,狗腿子龇牙咧嘴地问道。手机?我不知道。原来这些家伙想要的不是分出胜败的决斗,这分明是打着报仇的幌子来栽赃。我更不能坐以待毙了。
“我没有。”
“要是你没偷,那他的手机去哪儿了?为了偷手机,你故意推翻了课桌,是不是?手机就在这个时候不见了。”推翻课桌?我想起来了。这是略显主动的挑战。当时,突然有人伸脚绊了我一下,我在倒地的同时去抓课桌。书和文具哗啦啦撒落下来。那里有手机吗?没有。就算是有,阿里也不会顺手牵羊。
“我不知道。”
“臭小子,你说不知道我就会相信吗?除了你,还能有谁?”
大块头握紧拳头冲了过来。突然间,我的脑子也忙乱起来:防守呢,还是主动进攻,先发制人?虽然防守也属于进攻的手段,但是面对这样不公平的对决,左右为难的防守只会造成战斗力的消耗。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发制人吧。只要能找到出口,我就成功了。我跑得快,不会落后于人,所以跟这些家伙拉开距离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就算我躲过了眼前的决斗,他们还是会不停地下战书,这个冤枉的罪名也会如影随形。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无奈地选择正面迎战了。我应该选某个家伙集中进攻。这个家伙应该对摧毁其他人的战斗意志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狗腿子,或者他们的头目。我要叫他鼻血飞溅。我要叫他知道向伟大的阿里下战书是失策。我盯着大块头,斩钉截铁地说:
“要是没有别的事,请你让路。”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也看看我是谁,竟敢胡说八道!”
“交出我的手机!”
几个家伙向前逼近,我跟着后退。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我的心跳得厉害。节制和镇静。我在心里呼唤着自己的名字:阿里,阿里,阿里,伟大的阿里!必须瞅准时机,抓住先发制人的瞬间,像蜜蜂蜇向对方。像小鸟,像蜜蜂。“抓住机会!”
正当我认为时机成熟的瞬间,他们率先发出了进攻。原本可以像小鸟展翅飞走的机会化成了泡影,我也不能像蜜蜂那样蜇人了。我没能实现成功的进攻,反而被对方抓住了胳膊。重拳打在我的肚子上。我不能就此罢休。只要有顽强的胜利决心……然而决心和现实之间有着明显的差距。对方的拳头连绵不绝,我的决心渐渐萎缩,胜利的希望也变得越来越渺茫了。我几乎窒息了,脖子被他们扭向后面。
“肯定藏在裤子里。脱裤子!”不知不觉,裤子离开膝盖,落到脚腕上了。当短裤也被无奈地脱掉的瞬间,我发现那些家伙突然停止了愚蠢而粗暴的动作。
“她……是个丫头片子。”
“丫头片子还这么不老实。”
“以后放规矩点儿!听见没有?”
我的胸口挨了一脚。这是对失败者的最后警告。兔崽子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留下卑鄙的笑声,慌忙散去了。清风吹过我的两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丫头片子,这点从来没有引起什么问题。我的双腿瑟瑟发抖。丫头片子还这么不老实……我提上裤子,想起他们骂我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好像是慌慌张张地逃跑了。为什么,因为我是丫头片子?
我无法动弹了。我曾经那么不希望自己失败的对决变得毫无意义了。失败的甜蜜在我口中萦绕。这是和刚才的现实截然不同的幻觉。阿里,伟大的阿里。力量和精神的象征。穆罕默德·阿里。我想象着爸爸给我起名那天的情景。我已经听说过几十遍了。
暮春的午后,阳光和煦,十二岁的少年坐在美容室的椅子上打瞌睡。剪刀冷冰冰的气息不时打扰少年的美梦。理发师用柔软的手托起他总是下垂的头。烫发剂的气味芳香而刺激。那些包裹着头发的女人发出的喧嚣的笑声也显得格外甜蜜。这是个甜蜜而慵懒的日子。
少年做了个梦。好像是在草原策马驰骋,又像是和庞然大物搏斗。将少年从梦中拉回的是突然变得隐秘的女人们的声音,以及恰好停在脑后的冷冰冰的剪刀。少年闭着眼睛,偷听女人们说话。
听说了吗?阿里来了。来个拳击手而已,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还有比阿里来了更重要的事情。阿里来了重要吗?名人来了,总会跟着些女演员。这次听说是紫玉,紫玉。谁,屋紫玉?不是张允姬?是的,是紫玉。那怎么了?什么怎么了,紫玉那儿都撕裂了。真的吗?黑人的那个东西本来就大嘛。黑人的那个东西,你看见了吗?没看见就不知道吗?何况阿里又不是普通的黑人,他是世界冠军。像拳头似的插进去。是不是像鸟,又像蜜蜂?怎么了,是不是你也想要被插进去啊?哎哟,撕裂了也无所谓,只要能见识阿里的那个东西。
美容室里回荡着女人们淫荡的笑声。看来女人们把他当成小孩子了,他感到有点儿羞涩,同时又因为自己听懂了女人们的谈话而满足。少年能猜出紫玉被阿里扯裂的地方是什么部位。他第一次感到肚脐部位有种刺痛的感觉,仿佛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往上涌。这个瞬间,少年下定了决心,如果以后生儿子,一定要给他取名叫阿里。然后他开始想象,遇到一个像紫玉那样漂亮的女人,跟她结婚,带着名叫阿里的儿子生活在美国的某条街道。
我意识到被阿里撕裂的东西也存在于我的身体,然后我想起了穆罕默德·阿里有,而金·阿里却没有的那个东西。那些家伙想让我牢记的就是这个吗?我真的是伟大的阿里吗?力量和精神的象征,阿里。
阿里很伟大,这是阿里自己说的。击败索尼·利斯顿之后,阿里成了世界冠军,他绕着拳击场奔跑呼喊“阿里最伟大”。父亲总是抚摸着我的头,反反复复对我说阿里很伟大。每次他都不会忘记补充说,你也要成为像阿里那样幽默的人。
不能失去幽默,阿里。直到离开拳击场,阿里也没有失去幽默。你知道阿里在离开拳击场的最后时刻说了什么吗?他说:“我希望人们记住我是幽默的黑人,幽默的人。”这句话是不是很伟大?幽默的学生,幽默的老师,幽默的奶奶。从现在开始,你要成为幽默的阿里。
虽然我不知道阿里的话哪儿幽默,哪儿伟大,但是我真的希望自已成为强大而且幽默的阿里。也许付出忍耐和时间就能成为强大的人,但是想成为幽默的人,却不能仅仅凭借决心。现在,我也想用差不多幽默的话来总结这场莫名其妙的对决,可是我想不出来。
不管怎么样,我都没有卑怯地逃跑。我是说三个家伙同时向我扑来的时候,我也没像丫头片子那样哭哭啼啼。像丫头片子那样。我的嘴里积起了苦涩的口水。我怎么忽然感到悲伤了。即使不能成为幽默的阿里,至少不能成为悲伤的阿里。我踢开座位,站了起来。我必须增强体力。之所以错过最好的时机,正是因为我缺乏训练,没有爆发力和节奏感。
我披上带帽夹克衫,伸直胳膊。我吹起了口哨。嘘嘘。我轻轻地伸出双臂,仿佛要把风割开,嘘嘘。我摇头晃脑,嘘嘘。拳击的基本功是原地跳跃和跳绳。为了培养节奏感和平衡感,没有比原地跳跃更合适的运动了。嘭嚓嘭嚓。四二拍。像蝴蝶一样轻盈,不要跳得太高,像蝴蝶一样轻盈。身体必须维持水平状态,稍息,保持姿势,上体下弯,双脚间隔不要太大,嘭嚓嘭嚓。
我的心情好起来了。仿佛冠军腰带近在眼前了。我蹦跳着穿过小王子墓,往家里跑去。轻轻地,走向有珍妮的家。等着我,珍妮,伟大的阿里来了。我的美丽而幽默的奶奶,珍妮。嘭嚓嘭嚓,嘘嘘。嘭嚓嘭嚓,嘘嘘。
珍妮面带惊讶。现在,她搞不清楚我是刚刚进门,还是准备出门。她似乎正在努力弄清楚此刻站在门口的人究竟是谁。她专注地盯着我的动作,眼珠滴溜转动,努力寻找着线索。此时此刻,她正在朦胧的风景里徘徊。
我关上门,想着要不要出去。略作停留之后,然后再推开门,大声呼喊,珍妮呀,我回来了!阿里回来了!那么,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面露恐惧了。
她常常失神,或者忽然很兴奋,神思恍惚,但是从来不会流泪,或者表现得脆弱。她老了,但是依然坚强。当她想起自己的名字叫珍妮的时候,她也会神清气爽地走出朦胧的风景。那是人们叫她珍妮的时候,那是她在辉煌的灯光下唱歌的时候,那是无数人为美丽的珍妮献花的时候。当珍妮重新回到珍妮的时代,她不再是老迈多病的老人。
“珍妮!我来了,珍妮!”
我大声呼喊着珍妮的名字,仿佛我在呼唤一个遥远的人。珍妮好奇地打量着我,终于羞涩地摇了摇头,示意我赶快进来。
“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教训了小区里的毛头小子。珍妮,你有什么开心事吗?”
“有个老人进来,总是让我陪他玩儿,真是烦死了。那老人身上的味道难闻死了。现在好像还有味呢,是不是,阿里?我看应该喷点儿香水。”
这时候的珍妮最美丽。假装讨厌,实际上则是洋洋得意。故作郁闷,暗中却在炫耀。那个让珍妮讨厌的老人是藏在客厅墙壁里的灵魂。珍妮相信,房间的每个角落都住着很多灵魂。他们是各不相同的灵魂,分别隐藏在门槛上、门框里、窗户上,还有天花板的横梁上面。珍妮独处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和家里的灵魂对话。
“那你陪他玩儿不就行了嘛。”
“都老成那样了。也不看看自己是谁,竟敢打我珍妮的主意?”
“是啊。当然不能打珍妮的主意了。”
“对了,阿里,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教训了小区里的几个小子。竟敢向阿里下战书。”
“丫头片子家到处打架,这怎么行呢。女人要懂得呵护自己的身体,知道吗,阿里?”
“知道了。不是打架,我只是稍微……”
“姐姐,有人偷了我的粉。你帮我找找,好吗?”
突然间,珍妮又回到了珍妮时代。眼神暗淡无光了。珍妮又在朦胧的风景里迷路了。我多么希望珍妮永远生活在珍妮的世界里。我多么希望她永远是那个活泼而幽默的珍妮,永远自信满满。
“珍妮,你想洗澡吗?你不是喜欢洗澡吗?我给你按摩,珍妮。”
“按摩?”
她的眼睛立刻有了反应。我总是提醒她,让她想起自己是珍妮。这是让她变成珍妮的最有力的咒语,珍妮。
“是的,珍妮。我给你洗澡,珍妮。”
“你会用蜂蜜和蛋黄给我按摩吗?”
“当然了,珍妮。”
“我先在浴盆里放水,你稍微等会儿,好吗,珍妮?”
“你会弄出泡沫吧?像费雯·丽那样。”
“当然了,珍妮。”
珍妮扭过头,羞涩地笑了。
我在浴盆里接好热水,里面放了浴液。浴盆很大,占去了半个浴室。这是姑妈专门买给无力去公共浴池的珍妮的浴盆,象牙色,曲线优美。这是让珍妮变成珍妮的另一句咒语。
两个蛋黄,红糖水代替蜂蜜,再加上护体精油。蛋黄提供营养,红糖水去除角质,护体精油有助于松懈的皮肤恢复光泽。告诉我这些的姑妈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也许她又爱上了某个乱七八糟的男人。
姑妈谈恋爱是因为咸味。当然不是普普通通的咸味,而是混合着油味、沥青味或者泥土味的汗味。姑妈爱上的男人要么是工厂里的工人,要么是特殊装备车辆的司机,要么就是做苦力的。姑妈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是压路机司机。姑妈被沥青味吸引到了工程现场。每当有压路机经过的时候,她都会看到崎岖不平的沥青变得结实而平整。看着压路机司机后脑勺上流淌的汗珠,姑妈感觉自己的嘴里泛起了咸味,而且心跳加速,甚至头晕目眩。于是,姑妈恋爱了,她奋不顾身地跟着男人走了。六个月后,回到家里,姑妈身上的淤血还没有消失。那以后,姑妈又谈过类似的恋爱,嗜好肥肉的男人、切割钢筋的工人,还有叉车司机。
我无法理解像姑妈这样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会爱上那样的男人。谈谈恋爱就算了,为什么非要跟那样的男人过日子,不撞南墙不回头。姑妈是同声传译员,专门为国际会议之类的重要活动做翻译。凭姑妈这样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个前途无量、足以保障富裕生活的男人结婚。
“珍妮,跟我说说你唱歌时候的事吧。”
“女王沙龙?”
“是的,珍妮,跟我说说在沙龙唱歌的珍妮。”
“那可不是随便唱给别人听的歌。”
珍妮闭上眼睛,开始唱歌了。我喜欢听她唱歌,更喜欢听她讲珍妮的故事。我父亲的父亲赠送的大戒指,为了珍妮决斗的两个男人,遇到姑妈的父亲之后创办珍妮美容室的故事。我想象着珍妮身穿鸵毛连衣裙唱歌的情景。我想象着幽暗的灯光、甜美的嗓音和挑逗的动作。我想象着那些失魂落魄地盯着珍妮的视线和欢呼声。
珍妮的歌声停下了。珍妮像咿呀学语的孩子,努着嘴巴睡着了。这样睡觉会着凉的。按摩还没结束呢。这时,我看见了清晰地印在珍妮屁股上的淤青痕迹。我摇晃着珍妮的身体,大声喊道:
“珍妮,你撞到哪儿了?你的屁股上有块淤青。珍妮,你站起来,快点儿!珍妮,你的屁股上有淤青啊!”
“阿里,那是蒙古斑。”
“蒙古斑?”
“是啊,三神奶奶催我快点儿出去,打我屁股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三神奶奶?我怎么没有啊?”
“小时候有,后来就没有了。”
“珍妮为什么有呢?”
“因为我是小孩子嘛。阿里,我好困。”
珍妮似乎支撑不住了。我扶着总想坐下的珍妮,好不容易冲洗干净,给她穿上了衣服。结果,珍妮连晚饭都没吃就躺下了。我疲惫不堪,想起了白天那场荒唐的对决,还有那些家伙最后抛下的话,还有赤裸着下身遭遇的拳打脚踢。我也跟着躺下来,紧贴着珍妮的后背。
“珍妮,你睡了吗?”
珍妮没有回答。我想听珍妮的声音。我想听她像孩子似的喋喋不休的娇嫩声音。听着珍妮的故事,我也像珍妮似的骄傲而幸福。珍妮,你真的睡了吗?
“那么,这次我来讲吧?丛林大战的故事。”
珍妮还是没有回答。我在珍妮的背上画满了正方形。中间再点两个点。这个是穆罕默德·阿里,珍妮。三十二岁的老阿里。这个是二十四岁的铁榔头乔治·福尔曼。人们在呼喊。阿里!快给我们跳个舞。阿里,跳舞!你知道那种舞蹈吧,珍妮?阿里的舞蹈,像蝴蝶翩翩起舞。第一回合很激烈。飞来飞去的阿里,勇猛冲杀的福尔曼。谁也预料不到准会胜利。珍妮,你在听我说话吗?现在,第二回合要开始了。
好了,铃声响起。阿里究竟能不能躲过福尔曼的铁榔头呢?啊,阿里被逼到角落里了。阿里被逼到绳旁,已经不想进攻了。福尔曼的拳头继续飞舞。再也看不到阿里的舞蹈了。难道他真的变成老蝴蝶了吗?说话的工夫,第二回合已经在福尔曼的单方进攻中结束了。结果很可能是福尔曼大获全胜,你觉得呢?珍妮?
没有任何动静。我赶紧把耳朵凑到珍妮鼻子前,倾听她的呼吸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必须听到珍妮的呼吸才能放心。我给珍妮盖好被子,重新躺回她身边,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我又看见了正方形的拳击台。我看见了被逼到围绳旁边的阿里。我必须给珍妮讲完这个故事。连续七个回合被动挨打的阿里,第八回合表现得无比神勇,左勾拳,右直拳。可是怎么办呢,现在才讲了两个回合。我也困了,珍妮。
梦中,阿里和福尔曼仍在血战。虽说是血战,倒是更像福尔曼的单方进攻。阿里没能发挥出漂亮的右直拳,只是垂头丧气地靠着福尔曼。身躯庞大的福尔曼飞出了铁榔头。我希望时间快点儿过去,阿里挥舞双臂向世界宣告伟大的胜利。我站在拳击台外面,不停地呼喊着阿里的名字。时间过得好慢,阿里终究没能脱离围绳。他的上身冲出围绳之外,脑袋倾斜向后。此时此刻,支撑阿里身体的围绳变长了,缠绕着他的身体。阿里摊开四肢,有些茫然失措。层层缠绕在绳子中的阿里就像蚕蛹。我站在拳击台外面,继续呼喊阿里的名字。阿里,快起来。阿里,你要像蝴蝶那样飞舞,阿里!
我呼喊着阿里的名字,从梦中惊醒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阿里。珍妮,我从来没有这么爱听姑妈的声音。
“阿里,这么早就睡了?我买了很多好吃的,准备和你们一起吃晚饭呢。”
我望着站在门槛上的姑妈。姑妈忙个不停,忙着准备食物。看来姑妈真的恋爱了。她兴奋的声音和闪烁的眼睛足以证明。她不时陷入沉思,手忙脚乱,还有脚后跟微微提起的步态也是最好的证据。姑妈恋爱了,那就意味着她收拾行李离开家门的日子不远了。
“你又谈恋爱了,姑妈?”
“这个小狐狸精,你怎么知道?”
“你每次都吃亏,为什么还要这样。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都替你可惜。”
“阿里,你也像大人似的胡说八道了。你还是个孩子呢,能不能有个孩子样?”
“你能让我活得像个小孩子吗?”
我知道姑妈不希望我唠叨。她想要的是同盟,能够和她分享幸福的真正的同志,有点儿羡慕又有点儿嫉妒的女性朋友,而不是担忧、阻挠或妨碍她的母亲角色。
“别光站着,快来吃饭吧。我买了你喜欢的比萨。”
“不要离开家,珍妮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今天洗澡的时候她就睡着了。珍妮受伤了怎么办啊。”
“今天又洗泡沫浴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学什么费雯·丽呀。我知道了,不会的,不用担心。我担心的是你,你担心的事情太多了。对了,阿里,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又跟人打架了吧?”
姑妈凑过脸来,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双手捧起我的脸蛋,细细端详。姑妈盯着我的脸观察了许久,突然像是有了重大发现似的点头说道:
“你已经长成漂亮的少女了。再长大点儿肯定很漂亮。皮肤黝黑,有点儿像男孩子。如今稍微黑点儿的皮肤要比苍白如纸的皮肤更受欢迎。将来你要长成漂亮的女人,脸蛋这样的地方千万不能留下伤疤,知道了吗?”
“我要成为伟大的拳击手,像穆罕默德·阿里那样!”
“他算什么伟大,不过是个被人打得四肢发抖的老人。”
“姑妈你不能这样说,珍妮还四肢颤抖呢。”
“穆罕默德是个玩物,你知道猴子吧?黑猴子!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现在很糟糕。我要说几遍你才懂啊!当初哥哥给你取名叫阿里的时候,我就坚决反对。这么漂亮小巧的孩子叫什么阿里,还要当什么拳击手,真是的。”
“不管怎么说,阿里还是很伟大!”
我向姑妈探出身体,摆出蓄势进攻的架势。不过我很清楚,无论我如何威胁,都不可能改变姑妈对阿里的看法。穆罕默德·阿里在亚特兰大步履蹒跚地点燃圣火的时候,我刚刚离开母亲的子宫。姑妈说这意味着阿里的死亡和新阿里的诞生。我不知道点燃奥运会圣火怎么会意味着“死亡”,但是新阿里的诞生却毋庸置疑。姑妈又说起了越南和阿富汗战争。她刻薄地说,阿里曾经因为反对越南战争而被取消了冠军资格,后来竟然为侵略阿富汗做起了宣传,真是不可理喻。我不知道这两个国家有什么利害关系。反对某场战争,赞成某场战争,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吧?当然姑妈的话自有道理,任何理由下的战争都不应该。
“你知道阿里真正的伟大之处在哪儿吗,阿里?因为他射中了心脏,美国的心脏。没有射中心脏的阿里并不伟大。”
姑妈用食指戳着我的胸口。姑妈的手指碰到我胸口的瞬间,我感觉心脏怦怦直跳。我想,这就是姑妈承认阿里伟大的证据。
“姑妈,你也有蒙古斑吗?”
“怎么了?”
“珍妮的屁股上有块淤青,我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珍妮说那是蒙古斑。她还提到了什么三神奶奶。最近她本来就不太正常,所以我不相信。”
“那是因为混合着蒙古族的血液。大部分都是小时候有,长大以后就消失了。不过,听说有的人一辈子都有蒙古斑。珍妮是这样吗?”
“蒙古族?难道我们是蒙古族吗?”
“我们是什么民族?韩民族吧?有蒙古族,也有韩族,不是吗?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姑妈说,如今大部分农村小伙子都跟越南女人结婚,我们是什么民族又有什么关系。姑妈还说,蒙古族入侵我们国家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妇女怀上了蒙古族的孩子。我想问姑妈,我小时候屁股上是不是也有蒙古斑。姑妈正巧要接电话,走进自己的房间,紧紧地关上了门。我望着紧闭的房门,回想着刚才不经意说出来的两个字,“我们”。
珍妮死了。躺在曲线优美的象牙色浴盆里。水里放了各种各样的香水和护肤油,还有泡沫剂和浴盐。珍妮优雅地裹着头巾,双手优雅地伸到浴盆外面,嘴角还带着淡淡的微笑。我发现珍妮的时候,浴盆里的水还保持着热度。珍妮躺在温暖的浴盆里,那么安详,那么幸福。
我本来是跑向珍妮,想要告诉她我终于学会了双摇。我第一次被那些孩子毒打的日子,爸爸送给我白色的跳绳作礼物,木头手柄上刻着阿里的名字。爸爸递给我跳绳,反复对我强调说拳击的基础是原地跳跃。同时,他还给我示范了组合双摇和龙花的双摇龙花。爸爸摇动跳绳的时候,真的响起了蛟龙乘风而来的声音。按照爸爸的示范,我用双手敲打大腿两侧,反复练习。双摇真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不知不觉,真的是不知不觉,跳绳已经自然而然地两次经过我的脚底了。我将信将疑,再跳也还是这样。爸爸说跳绳和骑自行车差不多,只要身体理解了方法,到死也不会忘记。真的是这样。双摇成功了,双摇龙花和双摇凤花也可以试试了。我先想到的人是珍妮,我想让她看看漂漂亮亮跳双摇的阿里。
如果我像平时那样从游乐场穿过墓地的话,说不定能赶在珍妮去世之前到家。自从那场荒唐的决斗之后,我再也不到墓地附近去了。想到那里,我就会想起赤裸裸的下身。每当这时,我都会感觉到强烈的风拂过两腿之间,留下火辣辣的疼。
姑妈说,珍妮像珍妮那样死了。直到把珍妮的尸体转移到医院,放进棺材,她仍然散发着芳香。后来接过骨灰盒的时候,芳香依然没有消失。正如姑妈所说,这才是真正的珍妮之死。
我和姑妈没给珍妮穿寿衣。我们决定给她穿上漂亮的天鹅绒连衣裙。美丽的连衣裙上密密麻麻地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珠。负责收殓入棺的人们纷纷指责,但是我和姑妈置若罔闻。穿上寿衣,珍妮就显得太老了。我这样说完,姑妈笑着点了点头。
参加葬礼的有来自各个国家的人们,简直像是举行人种博览会,大部分都是姑妈在工作中认识的人。他们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表示哀悼,许多不知位于何处的小国大使馆的职员们亲吻姑妈的脚,有个绿眼睛男人模仿着“我们”的样子上香、磕头。他的屁股撅碍太高了,引来了别人的笑声。那么多的人,却没有姑妈爱过的男人,也没有跟姑妈生活过的男人。我观察着前来吊唁的客人,猜测着哪个是姑妈现在爱的男人。无论我怎么努力抽鼻子去闻,还是没有找到身上发出咸味的男人。
葬礼的程序彻底结束了,我和姑妈把珍妮的骨灰盒放在中间,坐下来,思考着珍妮喜欢的地方是哪儿。姑妈想到了从前全家人度过假的湖畔。那是个美丽的湖滨度假村,有二十层的酒店,周围排列着蘑菇形的别墅。我们在室外游泳场里晒日光浴,滑滑梯。于是姑妈提议,我们先乘船撒下珍妮的骨灰,然后吃顿美味,再和珍妮共度长夜。那时候我太小了,记不太清上次度假的情景。不过,既然珍妮喜欢洗澡,应该也喜欢湖水吧。于是我们抱着珍妮,去了美丽的湖滨度假村。
姑妈记忆中美丽的湖滨度假村已经不复存在了。唯有陈旧而肮脏的二十层高楼勉强保留着从前的样子。尚未完工的别墅裸露着肋骨,室外游泳场堆满了垃圾,酒店旁边的建筑物入口处挂着“入棺体验场”的招牌。这里不再是从前那个美丽的度假村了,只是阴森恐怖令人不快的过气度假村。姑妈发牢骚说,回忆全都被偷走了。我四处张望,不时地用脚踢开建筑废弃物。最后,我和姑妈在湖边坐下了。
我们顽强地咬紧嘴唇,仿佛在进行沉默比赛。姑妈的头埋在两膝之间,在地上画着什么,偶尔盯着湖水的某个地方。我抚摸着珍妮的骨灰盒。打破沉默的是姑妈。
“你问我为什么总是爱上那样的人,是吧?”
姑妈仍然盯着湖水,继续说道:
“怎么说呢,我好像有原罪意识。以前我总觉得你爸爸很丢人,他的肤色和我不一样,而且每天张嘴是拳击,闭嘴也是拳击,我努力学习,哥哥却只会抱怨珍妮,根本不用功。偶尔在路上相遇,我也低下头,假装没看见。有一天,我从游乐场附近走过,几个男孩子吹着口哨调戏我。那里面也有哥哥。他竟然跟那些卑贱肮脏的家伙鬼混。那天晚上,哥哥喝醉了酒回家,我把洗澡盆扔到他身上,嚷着让他滚蛋。我不想过珍妮那样的生活,也不想像哥哥那样,于是我只顾埋头学习。然而我的生活越是如愿以偿,我越是能力超群,就越感到不安。只有在闻到汗味或油味的时候,我的不安才会彻底消失。对方越是粗暴,越是粗鲁,我就越安心。”
我想告诉姑妈,你的原罪意识没有必要。我想告诉姑妈,我爸爸过得不好并不是姑妈的责任。爸爸应该知道,对于有黑人血统的卷发男人来说,这个世界不会太善意。也许这正是爸爸决心当拳击手的原因。拳击的世界也不轻松。多年来爸爸练习原地跳跃和跳绳,最后也只是做了十年的陪练,然后离开了拳击场。
我想,如果爸爸的名字也叫阿里,他的人生或许会有所不同。珍妮也应该给爸爸取个特别的名字,就像爸爸给我取名叫阿里。也许爸爸应该给自己换个名字,就像克莱改名叫穆罕默德·阿里,就像姑妈的名片上写着杰西卡·金。
姑妈没有说话。沉默过后,悲伤油然而生。我想打破姑妈的沉默。这时候有跳绳就好了,我可以给姑妈做个双摇的示范。感到悲伤的时候,跳绳会让心情好转。无论如何,我必须把姑妈拉出沉默。
“姑妈,我问你个事。”
“嗯,问吧。”
“姑妈那个地方什么时候开始长毛?还记得吗?”
“阿里,你来初潮了?”
姑妈失声惊叫,紧紧地抱住我。
“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可以为你准备精彩的庆祝派对。”
“姑妈,你真的把我当成小孩子吗?我早就来月经了。我想问的是,你记不记得那个地方是怎么长毛的!”
“还能怎么长,就是长出来了呗。”
“那怎么可能呢?总不会突然就长出来吧。是不是像嫩芽似的慢慢地,慢慢地长长?昨天我看了自己,那里的毛已经黑乎乎的了。”
“是……是吗?我想起第一次来月经的情景了,可是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看到那里长毛了。不知道是从中间开始,还是从边缘开始,或者从一开始就这么黑。”
“我怎么没发现阴毛在身体里像嫩芽似的萌发,然后迅速生长变黑呢?”
“是啊,仔细想想,当时好像还很害羞。听说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常常比赛,看谁的毛长得最多,谁的最黑。女人为什么不知道呢?不过阿里,你真的长成大人了。”
“阿里很伟大嘛。”
我耸了耸肩膀。这时,姑妈突然胳肢起我来,想看看我的乳房有多大了。我拉起姑妈的衣服,要比谁的毛更黑。我和姑妈揉搓着对方的身体,相互胳肢,尽情欢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我还是觉得珍妮可能不喜欢这个地方,姑妈。”
“是啊。我已经预订了酒店,要不要在这里住一夜再走?”
“住在这种地方,活人也会产生死的念头。你说呢,姑妈?”
珍妮住在柜子里。我觉得珍妮最喜欢的地方不是荒废的湖畔花园,而是我们的家。我想起珍妮曾经靠着晒太阳、闭着眼睛打盹的客厅沙发,还有曲线优美的象牙色浴盆,然而最好的地方还应该是家中最古老的衣柜。有时我会豁然打开柜门,等待身穿黑色天鹅绒连衣裙的珍妮为我唱歌。珍妮好像忙着和隐藏在家里的灵魂们玩耍了,始终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偶尔我会听见珍妮的歌声,如梦如幻。
最近我在练习双摇龙花。虽然双摇已经成功,但是交叉双臂的编花动作却有点儿难。双摇龙花迟早也会成功。然后,我应该可以进行三摇和四摇的练习。总有一天,我还要成功完成双绳进出跳。要想做双绳进出跳,至少需要三个人,还要两根跳绳。等我完成双绳进出跳以后,我可以写阿里的跳绳和爸爸的跳绳。现在,我要去寻找陪我练习双绳进出跳的“我们”了。
千云宁1971年出生于首尔,毕业于汉阳大学传媒系和首尔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2000年,短篇小说《针》入选《东亚日报》“新春文艺”,从此登上文坛。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再见了,杂技》及短篇小说集《明朗》《针》《她的眼泪使用法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