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俊
《人民文学》总是有他的性格。有性格,说来容易,其实真是很不简单。一个杂志办了60年,留下些什么呢?当然,最易想到的会是作品,或者说,好作品,那些公认的好作品。可是,虽然《人民文学》留下的不乏好作品,但留下好作品的并非只有这一家,几乎每个杂志都会如数家珍地开出一大串好作品的名单,你是没法拒绝的。所以,好作品这一项好像还不是《人民文学》60年历史留下的首选“资产”。这个首选“资产”应该具有唯一性——只是《人民文学》独具的特色,而非文学刊物普遍的共性。那会是什么呢?
其实开头就说了,就是“性格”二字。并非每个刊物都会拥有自己的性格。性格需要时间、也就是历史来养成;性格更需要意志和毅力来维护;性格也需要机会和考验来显现;性格同样需要多样性的比较来获得证明。宽泛地说,《人民文学》有着多重的鲜明性格。但是,在他和共和国文学共同的60年里,他与其他文学刊物的一点绝大的不同,无疑就是他的最为显著的政治性格。
说起政治,往往会被误会。一大误会就是以为《人民文学》只是或主要是政治的文学附庸。从新中国执政党的意识形态制度设计上来说,《人民文学》的定位或可以我所谓的国家文学——国家最高级文学刊物——型态视之。国家文学简言之就是主要甚至完全由国家权力所支配和主宰的文学。或者说,主要为国家权力服务的文学谓之国家文学。显然,国家文学就是国家权力的意识形态。《人民文学》的政治地位和政治性格与生俱来。他天生就与国家(最高)权力挂钩,同时也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文学界权威或权力——“文学国刊”的称谓至少含有这样三层意思:制度地位(级别)最高(国家最高文学组织的直属机关刊物、综合待遇最高),政治地位最高(代表国家政治方向的文学示范性表达),文学地位最高(代表最高艺术水平的文学)。真是十足的“三高”文学刊物,其“唯一性”的地位几近半个世纪不可挑战和撼动,当然首先是根本产生不了挑战者。但是,以上种种也还是不能充分证明《人民文学》只是或主要是政治的文学附庸。
为什么?从他的历史可以看出,特殊的政治同样赋予了《人民文学》不凡的文学抱负,而实现其文学抱负同样也成为《人民文学》的特殊政治——或可谓之“文学政治”。与国家权力政治有所不同的是,《人民文学》主要担当的是文学的使命和责任,还有权利。如果没有了文学的使命和责任以及权利的自觉,《人民文学》的政治也就要落空了。但是因此,政治文学与文学政治的分歧乃至冲突就产生了,而且,这还成了一种常态。《人民文学》不能不走上的实际上是一条始终必须在政治利益和文学利益之间进行博弈、权衡利弊、作出原则或策略选择的危机之路。认识不到这一点,就无法理解在诸多重大历史关头,《人民文学》何以能够凭借文学之力对抗政治权力。《人民文学》从来没有离开过政治或权力,也不可能离开,但他的政治性格既体现为“政治的文学”,也表达为“文学的政治”。把文学看作政治,可以产生两个极端:一是使文学沦为政治的附庸或工具,二是使文学获得政治的权利和地位。——虽然,没有完全的文学问题,只有纯粹的政治问题。——《人民文学》兼而有之。这种政治性格造就了他的无限曲折的历史。或者也是一种宿命的历史。其他文学刊物很难与之类比。
或许是他的政治性格太过强烈了,以致遮蔽或妨碍了其他性格色彩的表达。看《人民文学》的历史,几乎所有的问题、现象,所有的开始、结束,都能够找出其中的政治方面的原因,发现背后的权力操纵的影子。这是一本刊物,是一个意识形态的单位,也是一家权力机构。这些先天的政治性构成是无法改变和消除的。因此,当他意识到自己是本文学刊物,应该表现出自己的文学性格的时候,就显得特别的困难,因为这时更加需要利用政治、或规避政治的安全策略与高超智慧。否则,他的文学性格必将很快就被自身的政治性格所压抑。——事实上,《人民文学》的文学性格与其政治性格的关系,微妙而复杂。有时,两者或成正比关系,有时,则明显就是反比关系。对《人民文学》最大的考验,不是通过文学来反映、表现政治,而是通过政治来表达、实现文学的目的。后者也是当代中国文学的大考验、大智慧。
迄今为止,只有少数几家文学刊物是明确不设理论批评栏目的。这也是《人民文学》肇始的传统之一,并保持到现在。这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编辑方针吗?至少,在他的大部分历史中,包括创刊时期,专发创作而不事、不重批评,其实已是一种有意的、有针对性的策略安排。当然,完全不刊登理论作品,在1980年代前的中国文学刊物中,还是不可能的。尤其在“十七年”和“文革”时期,最高领袖的言论、大政方针和国际国家政治形势的发布、各种政治和社会文化运动的消息等等,文学刊物也是必须要紧紧跟进的。因此,有关的专论、报道、转载等形式的理论文字,在《人民文学》上还是屡见不鲜的。有时,为了某些即时的原因而表示加强理论批评的分量,他也会开出个别专栏,探讨创作和理论问题。但是,从创刊之始,在刊物的大计方针和栏目的设计上,专门的、固定的文学批评实际上是被《人民文学》排斥和拒绝的——除了上述必须跟进的政治表态言论,他当然也要“结合文学的实际”而表明姿态和立场。在他加强文学批评栏目或增加刊发批评文章数量的时候,往往就是需要迎合政治大形势的特定时期,而非缘于刊物自身的文学规划。所以,文学批评在《人民文学》上总显得没有一定之规。而在文体上的反映,批评文章则以短论居多,也以短论为最有特色。——从编辑角度说,长篇大论无疑代表了刊物的重视态度;短文形式则相对复杂,可能是一种文体的提倡,也可能就是无奈、敷衍的应景或鸡肋之作。《人民文学》的批评短论倒是很能显出文学批评的锋芒,如果不算那些“政治檄文”或“战斗、批判”文章的话。不仅如此,别有意味的是,他有时甚至还对其他媒体包括中央媒体对自己的批评,装聋作哑、视若无睹,延宕着不作回应的表态。迫于政治压力,他最后也会以诸如“编辑部的检讨”之类的文字,来渡过难关。但这并不表示他已“改过自新”,因为不久,这样的检讨文字还会在他的内页里出现。
在当代中国文学的语境里,在《人民文学》这样的“国家级”刊物上,文学批评从来也不只是“文学的”批评,甚至主要不是“文学的”批评。没有特定的或明确的政治动因,就不会有文学批评。这句话肯定颇显夸张,但能够道出当代中国文学批评中的那些重大现象、事件背后的真实。就连“文化大革命”的发动标志,一般都以为是由文学批评来担当的。因此,对于文学批评的一般态度和处理方式,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何深意,从中可以读出《人民文学》怎样的性格逻辑呢?
从1950年代初期开始,由于文学批评而发生的问题,《人民文学》曾做过几次自我批评。主要的检讨就是在文学批评方面工作不力,原因是对文学批评的意义认识不足。“工作不力”表现在版面上,就是批评文章数量有限,且力度不足。而“对文学批评的意义认识不足”,则是思想觉悟问题,即对文学批评的政治性——文学的立场、动机、价值标准、社会效果、思想导向等等——缺乏必要和充分的重视。所以,《人民文学》在政治表态方面并不落于人后,这方面的文字也不在少数。不过,除了原则和“抽象”的政治理论以外,《人民文学》对于具体的文学批评却是始终很不积极。“主要刊发文学创作”并不是一个过硬的理由。文学批评的政治性不会是《人民文学》的主政者没有注意到的。相反,历届主编、副主编中,多是历经延安以来文艺思想整风运动洗礼过的“老革命文艺战士”。不仅不会看轻文学批评的作用,而且还会对之有着切肤的体验和记忆。——那么,就有一种可能的解释比较合理:回避具体的文学批评,其实意在回避更加具体的政治危险。不带政治的文学批评既是没有的,而且,文学批评主要就是带着政治来批评的。当《人民文学》检讨自身犯了“担心批评干扰了创作”的错误时,他的“错误”实质应该是“担心政治干扰了创作”。——奇怪啊,一个先天政治化的文学刊物,在先天政治化的语境里,却企图策略性地回避、疏离政治,以达到自身的文学目的。这真有点像是天方夜谭。然而,这恰恰是《人民文学》表现出的性格特色。如从政治的角度看,《人民文学》的这种文学努力,真正称得上是不可为而为之的了。
所以,我们千万不可误认、误解了《人民文学》的政治性格。在当代中国,文学从没离开过现实政治。检视、衡量当代文学的一个参照,不可不看文学与政治的具体关系:紧密或疏离,服从或反对……。其中,尤其需要辨析的是这些关系的“潜台词”。同样是文学工具论,通过文学来反映、表现政治,可以是政治的应声虫,也可以是政治上的反对派;而通过政治来表达、实现文学的目的,则不一定先要在政治上表达反对的声音,主动、自觉地回避、疏离政治的纠缠,也不失为一种权宜之策。《人民文学》的政治文学色彩固然鲜明,但他的文学政治策略也表达得同样充分。像经营政治一样来经营文学,用经营政治的方式来经营文学,视文学为政治,这就是《人民文学》的文学政治及其策略思想,也是《人民文学》复杂政治性格的一种表现形态。
从表面或技术上看,回避文学批评的做法本身,充其量只是一个可能要被抓住修理的小错误,后果不会太严重。但《人民文学》毕竟是“文学国刊”,重大的理论批评问题注定也是回避不了的,表态或转载的文字有时不足以彰显刊物本身的特殊分量;特别是有时,《人民文学》也想在文学理论批评方面有所作为。这样,经常成功回避文学批评的《人民文学》,终究还是回避不了在文学批评方面会犯政治上的大错误。比如著名且典型的一例,正当“双百”方针热烈讨论时期,《人民文学》发了一篇名为《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1956年9月号)的论文,因其内容“以文学的现实主义问题为中心,来谈一谈教条主义对于我们的束缚”;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概念、文艺为政治服务等问题上的教条主义表现予以分析和批驳。该文不久就被判为政治上的“反动之作”,“文革”时期又被定为“十七年”里的“黑八论”之一。类似这样的伤痛经验和记忆,不能不触动并提醒着《人民文学》对于文学理论批评的“职业危险性”的敏感和警觉。很多迹象可以表明,在《人民文学》的意念里,真的是有一种厌恶夹着政治威势张牙舞爪而来的所谓文学批评的职业心理。因为普遍的现象就是,文学批评要么是以政治之威压人,要么相反是被人以政治之威所压。不仅是文学和文学批评被扭曲,而首先其实是政治早已被扭曲了。在这样的言论氛围和政治空气里,结果是连《人民文学》自己的文学批评心态也都搞坏了。——文学批评成为《人民文学》的自我辩护、辩诬或反抗压迫而采取的意在释焦虑、泄郁积、舒愤懑的“反批评”。换言之,《人民文学》的文学批评有时带有一种被迫性。
同是“国刊”,与《文艺报》的一个明显区别是,《人民文学》的文学批评立场或动机,本在积极和建设的方面,主要立意是在鼓励创作,而并不在批判、打击或否定。当然,需要一再强调的是,跟进政治的积极姿态和履行意识形态的责任,《人民文学》还是不能缺席的。只是与《文艺报》专司文艺思想的“政治交警”职责不同,《人民文学》是要以文学创作的实绩作为具体的示范,引领中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进步与繁荣发展,因此在文学批评方面,一般不会也不愿去刻意、主动地挑人毛病、惹是生非,以批评他人而显示自身的正确。而且,实际情况还会是相反的,《人民文学》自己常常竟也不能幸免于成为文学批评中思想或政治的靶子。于是,有意思的现象就出现了。在具体的文学批评上相对消极的同时,《人民文学》在文学批评上具体表现出积极性的一个特点,就是要为自己的被批评而进行“报复”反批评,并且是相当高调的反批评。——实行反批评的前提当然也是因为政治气候的变化。反批评的内容一如他的被批评,都是从政治上着眼的。在宏观形势上,文学批评领域里的这种情形,与当代中国政治的国情特色也是正相对应的,“拨乱反正”的机会非常的多,几乎就是一种常态现象。可以想见,在政治轴心或轴心政治的时代,像《人民文学》这样一个地位极其特殊的文学刊物,如果主动将自己卷入极度政治化的文学批评之中,那他的文学就完全没法谈了,恐怕就会成《文艺报》的变相作品版了。——《人民文学》的强烈自尊和强大的政治性格及其约束或底线逻辑,恰恰不时地体现为他的批评和反批评的选择上。他不会标榜自己的一贯正确,或恃强凌弱,以政治正确去压人;但也不会忍气吞声,被人打落了牙齿只好往肚子里咽,而是时刻准备好了自卫反击。人常说,凡事总有两面,利弊就像双刃剑。独一无二的“文学国刊”难免被批评的政治遭遇和命运;同时,“文学国刊”当然也拥有着特殊的权利,他对遭遇的批评同样保留了反批评的政治权利。其中,影响到被批评或反批评之发生的两项不可或缺的关键因素,则是取决于政治形势的需要和判断、政治权力的归属和配给。这对《人民文学》来说,虽然不能说是文学批评的正常心态流露,却是显示自身性格的合于情理的表达。无奈之中,蕴含、积蓄着一种文学性格的激情和冲动,而以政治话语为主旨的文学批评方式表达出来。——往俗里说,《人民文学》的文学批评有着保护自己、不被别人揪辫子和“昭雪冤屈”、自我“平反”的动机表达渴望。这在客观上当然也是“文学政治”的一种策略表现。
有没有文学批评或重视不重视文学批评、如何进行文学批评等等,涉及文学批评的态度问题是要与文学批评的立场和价值观联系起来考察的。所以,在当代中国文学的体制或范畴内,文学批评的思想和政治含义总要远重于其中的技术性。从权力的角度看,迄今仍是如此。不一样的是,权力作用的有效性总有时空的变化。况且,政治本身就是与时俱变、与时俱进的。在共和国60年的文学史中,《人民文学》的基本地位并无改变,他的许多特性或者说传统,也都被传承和保留下来了。有些看上去是有所改变了,但仔细一追究,其实倒是没变,而是以某种方式重新确认、确立了本身原先的特性。比如,文学批评终于被彻底取消了。在这本刊物的旨趣和历史上,取消文学批评并不是对自身传统的改变,而是对他的初衷的复归——使一种不得已的犹豫和暧昧,由此变得果断和明晰。同时,也就彻底结束了文学批评带来的痛苦和抉择的窘境。就连反批评也不再需要了。
由此产生了一个问题,既是《人民文学》60年中的问题,也是当代中国文学60年里的问题。——《人民文学》告别文学批评的政治意味是什么?这不是一个伪问题。文学批评既与政治难以剥离,如影随形纠缠了几乎半个世纪以上,那么,以刊物制度设计的方式将文学批评先行、直接地剥离出去,其中的“政治”却又何以安身呢?《人民文学》的设计动机显然不会是“去政治化”。但这是“纯”文学的(技术)考虑吗?或许,这应该是文学史研究者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吧。现在,《人民文学》的“文学政治”不会应对这样的问题,当然也不需要他的文学政治策略来解决。政治的内容变了,政治的形式和关系也变了。《人民文学》的政治性格因此必会以新的姿态呈现。
直到今天为止,《人民文学》直接、亲自书写文学史的担当意识,也并没有因为刊物格局的巨变而弱化。没有了明确的理论说明,没有了自辩自明的文学批评,《人民文学》的批评角色和批评作用,反显得格外的有力。总第600期的近似所谓“80后”文学的专号,对我这个关心《人民文学》历史演变的人而言,直觉联想到的就是他在1949年的创刊号。真的不必纠缠什么“80后”,眼前看到的就是《人民文学》的性格和抱负。60年的沧海桑田,精神没变,意志不移。何尝只是“十七年”的文学标本,今天的《人民文学》依然有着当代中国文学的典范价值。文学批评的存废,或只是《人民文学》60年里的一件小事,折射出的历史意义却蔓延在了多种空间之中。《人民文学》的政治也仍将延续。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