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泽民
在2007年英国布克奖公布之前,英国最大的博彩公司“威廉·希尔”以12比1的赔率,赌爱尔兰女作家安妮·恩莉特(AnneEnright)的新作《团聚》将折取桂冠。
当然,傻瓜都明白这个道理:赔率越高,说明赢的可能性越小,因此,很少有玩主把宝押到这位45岁的女作家身上便不足为奇。尽管近十年恩莉特在英国文坛始终是保持上升趋势,但主要还是在文学圈里,图书市场并不认她的账。就拿这部《团聚》来说,即使入围,当时也只卖出三千多本。恩莉特说,她有一位家在伦敦的朋友,在除了她之外的所有入围作家的身上都下了赌,自认肯定有一个会赢,甚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她:“如果有谁赌你胜出,那他等于自找倒霉。”不要说朋友,就连恩莉特自己都没为自己下赌,倒是她的丈夫为了安慰妻子,“自取灭亡”地押了她的宝。
结果,朋友输了,丈夫赢了!娇小的安妮·恩莱特成了一匹呼啸而出的黑马,击败了包括英国小说名家伊恩·迈克温(IanMcEwan)在内的所有入围者,得到布克奖的5万英镑奖金,摇身变成了当代爱尔兰文学的旗手。《伦敦书评》宣称:“恩莱特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构思非常精巧,语言个性明显,作品具有不凡的张力,反映了家庭、社会等外部因素对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的个性形成影响巨大。”
布克奖不仅改变了《团聚》的命运,使它一夜之间从滞销书变成了畅销书,同时它也改变了女作家步履维艰的命运。据说,安妮·恩莱特辛辛苦苦爬了20年的格子,经济上面捉襟见肘,连买件新衣服都要犹豫再三。这让我联想到当年获得诺贝尔奖的凯尔泰斯,在得知自己获奖时,72岁的老人还靠拿德国的奖学金住在柏林一套租来的小房间里,他对记者兴奋地说:“我的苦难终于得到了报答!”
恩莱特的一位中学同学在听说老同学获布克奖后兴奋地告她:“看来,我我无论如何要读一下这本书了!”
1962年,安妮·恩莉特出生在爱尔兰的都柏林,父母全都嗜书如命,购书成癖,家里就是个图书馆。恩莱特从小就受父母影响,成了一个读书虫,写作是她从少女时代就做的梦。她先在都柏林著名的圣三一学院读完了英语和哲学专业,之后到东安格利亚大学攻读创作性写作硕士学位,这和两度获得布克奖的伊恩·迈克温经历相似。毕业后,恩莱特回到都柏林,在爱尔兰国家电视台谋了一个制作人的高薪工作,主要负责幽默秀和儿童节目。
工作虽然一帆风顺,但占了她的生活的绝大部分时间,写作的梦变得越来越遥远。恩莱特在回忆那段经历时说:“我干得太拼命了,没法做我最想做的事——写作,后来我几乎崩溃了。人们都说,电视工作者的肾上腺素水平跟军队里的士兵差不多,这话对我来说一点不假。周围环境总充斥着嗡嗡噪音,就像服了兴奋剂。”然而,兴奋之后是无奈和压抑,她开始嗜酒,患了忧郁症,感觉掉进了一口陷阱。
那段时间,她没有整块的时间用来创作,只能忙里抽闲地写一些短篇,偶尔发表在《纽约客》或《巴黎观察》等杂志。1991年,安妮·恩莉特终于出版了她的处女作——短篇小说集《便携式处女》,并且夺得爱尔兰鲁尼文学奖,备受当时英国最具独创性的女性主义小说家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的盛赞,她称恩莉特的小说:“格调高雅,扣人心弦,处处流露智慧,笔法新颖特别。”
我在这里翻译的三个短篇《便携式处女》、《把扣子缝到这上边!》和《胖人的星座是土象的》均选自这部处女作,真实刻画了都市女人们在平静无澜的生活中欲望暗涌、烦恼重生的情感生活。叙事简约生动、细腻入微,达到了只有女性作家才可能抵达的女性内心。《便携式处女》中的女主人公被丈夫的外遇折磨得痛苦不堪,诱发了一场无力的反叛,《把扣子缝到这上边!》里的“我”暗恋上了一位建筑师朋友,但她很明白丈夫的好,不想破坏孩子的幸福,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在欲望与家庭、情人与丈夫之间寻求平衡,一次又一次地“没有跟建筑师上床”,最后用新盖的房子珍藏这段出轨的恋情,但她如何解决出轨后的“副产品”呢?《胖人的星座是土象的》讲述的是一位肥胖女郎的感情世界,入木三分地描述了她封闭、自卑、同时又偷揣憧憬的心理变化,最后终于与自己的肥胖言和,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伴侣,发现了自己身上的美。
这三篇小说讲述的虽是内心的矛盾和情感的纠葛,但字里行间都流露出让人会心的喜剧色彩,在恩莉特笔下的日常女人,即使伤心地剪短头发,即使意外怀上情人的孩子,即便胖得上楼梯都呼哧带喘,但仍不能算“悲剧人物”,因为在恩莉特的文字里,始终流露着解决的希望。
《便携式处女》的成功,一方面增强了她对写作的热情和信心,同时也加重了她的无奈和抑郁。在抑郁了几个月后,恩莉特终于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辞掉电视台工作,全心投入文学创作!恩莉特说:“1993年,我终于成了一名职业作家,从那以后,一直感觉非常幸福。”在纯文学越来越没有市场的时代,她之所以能做出这个“不明智”的选择,也受了到朋友们的影响,她解释说:“幸运的是我交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是戏剧圈里的,他们都没有稳定的职业。如果我的朋友都是律师,恐怕我也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1995年,恩莉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父亲的假发》入围《爱尔兰时报》主办的艾尔·林古斯文学奖。2001年,第二部长篇小说《你像什么?》问世,再次获得评论界的关注。小说女主人公玛莉亚刚一出生母亲就去世,父亲常年沉浸于永无解脱的悲伤之中。玛莉亚长到20岁后,移居纽约独自闯荡,当清洁工,吃摇头丸,与陌生人做爱,徘徊在社会边缘。有一次,她在情人口袋里发现了一张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照片上自己穿的那件衣服了;在英国,有一位名叫露西的女郎,小时曾被富人收养,长大之后对自己的身世感到好奇……就这样,一对从一出生就被分开了的双胞胎,在彼此寻找中命运交错。《你像什么?》不仅让安妮·恩莉特获得安可文学奖,并且入围维特布瑞德小说奖。
2002年,恩莉特的第三部长篇《爱丽莎·林奇的快乐》出版,但知道她名字的人仍局限在写作圈内。2004年,她的短篇小说《蜂蜜》获得戴夫拜尼创作奖,但真正让她开始拥有读者的,是同年出版的幽默散文集——《制造宝宝:跌跌撞撞地走进母亲时代》,她在这部书里以幽默、机智、轻快的语调,记录了自己的怀孕日子。这本书写得妙趣横生,充满人情味,给市面上只会指手划脚的育儿手册来了一针解毒剂。但是,这本书的流行并不是恩莉特期望的成功,她更希望读者关注她的文学小说。
2007年,经过三年的沉默,安妮·恩莉特推出了她的第四部长篇——《团聚》,终于一鸣惊人地当了把“文学黑马”,之后借着布克奖的东风,相继出版了两部短篇小说集《谈话的照片》和《昨天的天气》,一跃成为与伊恩·迈克温齐名的当红作家。
《团聚》一反她拿手的喜剧特长,讲述了一个沉重、悲哀、郁闷的家族故事:赫各特家族的几代成员在都柏林团聚,参加溺水自杀的利亚姆的葬礼。利亚姆的维罗妮卡陷入了自己的童年回忆,她想要弄清哥哥的死是否跟许多年前受到的性侵犯有关-。哥哥的死和对家族的噩梦,使维罗妮卡心情忧郁,对生活失望,甚至从本已危机了的婚姻里抽身。自杀的醉汉,暴虐的父亲,茫然的母亲,讨厌的牧师,还有乏味的性爱,寡然无味的守灵夜,还有凌晨五点悲伤袭来的放声哀嚎。不过,即便这部作品题材沉重,但作者并不失骨子里的幽默和新颖的想象,让读者能在郁闷之中喘上口气,想一点什么。
小说里有这样一个情节:维罗尼卡认领完弟弟的尸体,低头凝望海滩,“我注视着自己搭在栏杆上的手,这双手是多么的苍老·还有我的身体,因为生孩子早已走形,有时候我为这身体能够孕育出新生命而感到自豪t可是他们出生之后,最后仅仅喂养了坟墓,喂养了坟墓!我简直想对着这群陌生人大喊,喊出这些憋在心里的话来。我还想做一个广告牌挂在身上,提着扩音器大声警告,叫人们停止繁衍后代!”
恩莉特在小说对人类性欲进行了深刻的探索,她坦白直言:“在这本书里,我想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追寻欲望和仇恨究竟是如何紧紧彼此捆缚。”她还说,“男人笔下的性总不过是花花公子一类俗套,我想写出些不同来,想思考隐藏在欲望当中的暴力。”
恩莉特的文字具有很强的原创性,自然不失机巧,简约不失细腻,幽默不失真情。或许正是这个打动了布克奖的评委们,他们近些年一直致力于发掘有创造性的文学新星,不惜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排挤”出局,而与恩莉特一起入围的巴基斯坦作家莫欣·哈米德,更是一位年仅35岁的文学新秀。
在获奖致辞中,安妮·恩莉特不忘感谢从崩溃中拯救了她、不遗余力地支持她写作、并将胜出的宝只押在她身上的丈夫,是他帮妻子一心一意地走进自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