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朝鲜:日本媒体的罪与罚

2008-12-29 00:00:00
世界知识 2008年22期


  从电视、报纸到杂志、书籍,从精英意见到坊间笑谈,日本的对朝舆论可谓“无风三尺浪,有风起狂澜”。近十余年来,虽然日本对朝报道的数量不断增多,日本普通国民对朝鲜的认知,却是越来越滥、越来越乱。
  
  日媒“大嘴”遭痛斥
  
  10月中下旬,围绕朝鲜领导人金正日的健康问题,日朝及日韩间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舆论外交战。导火索是当月18日和19日日本《读卖新闻》与《产经新闻》的两条“独家报道”。报道称20日朝鲜将发布重要声明,声明与金正日的健康状况有关,朝鲜已要求驻外使领馆外交官原地待命。日本媒体言之凿凿的报道,立即引起各方关注。但等到20日晚间,上述消息不攻自破,朝鲜未发生任何异动,日韩官方也出面表示“没有任何与此有关的确切信息”。有评论称,此番日本媒体“忽悠”了全世界。
  与以往不同,这次日媒的“大嘴”却没能重演“说了就说了”、“说得不准就算了”的潇洒,而是受到了朝鲜以及韩国部分媒体的猛烈抨击。10月21日,韩国《中央日报》发表题为《炒作金正日的日本右翼舆论》的评论,对日本媒体不负责任的报道进行了谴责,称某些日本右翼舆论“疯狂至极”。10月23日,朝鲜中央通讯社也对日本上述两家报纸的报道做出严厉回应,称这些消息“完全是造谣”,朝鲜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重要消息”要发布,也从来没有下达过“原地待命”的指令,日本两家报纸宣称朝鲜最高领导人“健康出现问题”,是对朝鲜尊严的“恶毒的诽谤”。
  朝鲜方面的反应,自然是出于忍无可忍。但客观地讲,在此轮有关金正日健康风起云涌的传闻中,《读卖新闻》与《产经新闻》并非兴风作浪的“大鳄”,日美韩的媒体及情报机构都有参与。朝鲜中央通讯社及韩国《中央日报》之所以选择日本的《读卖新闻》和《产经新闻》作为抨击对象,其中既有就事论事的驳斥,也反映了对这两家日本报纸长期以来的右翼立场,以及日本媒体普遍妖魔化朝鲜民族的愤慨。
  
  “朝鲜问题”与“朝鲜报道问题”
  
  凡接触过日本媒体的人,大都可以体察到“朝鲜问题”在其中不同寻常的热度。从电视、报纸到杂志、书籍,从精英意见到坊间笑谈,日本的对朝舆论可谓“无风三尺浪,有风起狂澜”。近十余年来,虽然日本对朝报道的数量不断增多,日本普通国民对朝鲜的认知,却是越来越滥、越来越乱。由此衍生出一个变体——“朝鲜报道问题”,即在报道“朝鲜问题”的过程中,报道本身也成了一个问题。上述《读卖新闻》和《产经新闻》的谬报,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事例。
  问题要两说。从报道对象的角度看,朝鲜是个信息封闭的国家,这给外界了解朝鲜带来了很大的局限性。朝鲜是日本最近的邻国,又有着不同的政治体制,与其国家安全关系至深,因此日本对朝鲜的一举一动都有信息需求。但现实是,直到2006年9月1日共同社在平壤设立分社,日本媒体始终没有采访朝鲜的正常渠道。而且就是这个惟一拥有合法身份的共同社,也没能将其平壤分社变成常设机构,而是由其北京分社兼带。一方渴求信息,一方限制供给,信息的需求难以对称,无疑给流言、假新闻的滋生提供了生存空间。
  另一方面,报道者更难脱其咎。因为即便处于需求、供给的失衡状态中,作为新闻媒体,特别是在国际上有广泛影响的主流媒体,也不能以此为借口,为追求轰动效应而传播流言蜚语,甚至是制作缺乏事实依据的虚假报道。这样做既是对报道对象国,也是对本国受众的极大失责。
  
  “舆论常常是一种私刑”
  
  日本的“朝鲜报道问题”,牵涉到三个方面:媒体帥职业操守、受众的接受心理和舆论的道德品位。那么,在日本,媒体、民众、舆论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日本輿论有着怎样的生成机制?又经历了怎样的历史演变?日本对朝舆论的核心因素是什么?为了剖析这些问题,我们不妨重新品味一下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写于80多年前的相关论述。
  1923年,日本遭遇了关东大地震。在这场灾难中,有数千名生活在日本的朝鲜人因流言蜚语而惨遭虐杀,这件事极大地震撼了芥川龙之介。芥川曾认为舆论应是“抑制私愤的公论”,是理性的多数意见,而事实却让他看到:“舆论常常是一种私刑。私刑又常常是一种娱乐。好比使用新闻纪事来取代手枪”。作家写下这样的警句,是因为他目睹了发生在身边的“舆论”的恶性循环,即从流言四起,到报纸将流言作为新闻记事,再到因报纸报道使舆论恐慌升级,最终产生民间“自警团”擅自虐杀朝鲜人的惨剧。
  据日本学者考证,在今天日本已近统一或混用的“舆论”一词,历史上却曾有过两种不同的表记和意味。一种是自古以来沿用汉语的“舆论”,一种是起源于明治时期的“世论”。在明治时期的日英字典中,“舆论”被译为public opinion,“世论”被译为popularsentiments。前者是理性的公论,后者则是情绪化的民情。从公论到私情,从“抑制私愤的公论”到“怀揣私愤而滥施的私刑”,“舆论”的“世论化”,彰显出当时日本日下的世风。而芥川龙之介故意将二者混用,正是要提醒国人警惕感性压过理性、私愤驱逐公论的危险世态。
  
  “私愤”、“私刑”与“私利”
  
  往事不堪回首。但更为不堪的是,80多年后的今天,过往的冤孽犹存,不过稍加改头换面,又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在当今日本的对朝舆论中,人们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媒体把流言作为“新闻”,看到由此在民众心中滋生的厌恶和恐惧,看到两个民族间驱之不散的宿怨。因导弹发射、核试验及“人质问题”而起的“私愤”,演变为妖魔化朝鲜的“私刑”。见诸日本媒体的朝鲜,要么是冠之以杀人国家、无赖国家、崩溃国家的文章标题,要么是由弃国难民,经过马赛克化和变声化的技术处理,讲述朝鲜贩毒、造假等所谓的“真相”。和百年前相比,可谓不一样的话题,一样的舆论;不一样的时空,一样的心理。
  值得注意的是,在“私愤”和“私刑”之外,今天日本很多媒体之所以热衷于危言耸听,很大原因还来自对吸引受众眼球的“私利”的考虑。韩国《中央日报》的评论指出,“一部分(日本)舆论以朝鲜问题为兴趣话题,当作维持其出版量的秘诀”。在日本媒体界,甚至有“金正日新闻主义”的说法。《中央日报》称,这一说法的出现,正是对“生硬地扩大加工朝鲜新闻以谋取利益”的舆论形态的讥讽。
  在当事方的日本媒体一面,资深媒体人士、《朝日新闻》论说委员兼朝日电视台谈话节目主持人加藤千洋,在2008年第7期《论座》杂志中讲述了他的一段并不愉快的经历。2004年,加藤被派到新改版的一档名牌谈话节目中担任主持人。由于多年从事国际报道,尤其是中国报道的职业背景,加藤在编前会上提出了“今后多做亚洲选题”的提议。不料这一提议却遭受了同事的冷遇。冷遇的原因非常简单,就是“亚洲话题赚不来收视率”。
  据日本学者逢返严的调查,自2002年至2004年,与朝鲜相关的话题稳坐日本电视综艺谈话类软新闻节目的头牌交椅。直到2005年出现小泉首相解散众院的“内乱”,朝鲜话题才落至第二位。在这样唯恐天下不乱、乐见天下大乱的媒体生态中,对朝鲜的“报道”很难不出现问题。收视率与报道份额的正相关、“私愤”、“私刑”与“私利”的三合一,使日本媒体的“朝鲜报道问题”渐趋严重。
  
  日本舆论政治中的格雷欣定律
  
  经济学中有一个格雷欣定律,简而言之就是劣币驱逐良币。审视近年来的历史现实,我们可以发现,这一定律在日本媒体、舆论乃至政治领域,均体现得相当贴切。在媒体领域,八卦媒体“戏说”政治、“恶搞”政治,严肃媒体难耐寂寞、屈身迎合。在舆论领域,情绪化声音驱逐理,性化声音,私愤驱逐公论。在政治领域,民粹主义打压民主主义,“剧场政治”粉墨登场、大行其道。这三个领域格雷欣定律最明显的“共振”和集中发作,就在2001年4月至2007年9月的小泉和安倍两届政权期间。
  在小泉和安倍任内,尤其是在对待“朝鲜问题”的态度上,日本舆论政治的取向出现了明显的左降右升趋势,即《朝日新闻》、《每日新闻》等左翼媒体受压,《读卖新闻》、《产经新闻》等右翼媒体受宠;对绑架问题、日朝复交问题持理性、积极态度的左派人物失势,持情绪化、消极态度的右派人物得势。2006年9月,资历和经验均有欠缺的安倍晋三,当选日本战后政治史最年轻的首相。安倍的成功,绝大原因在于他对朝鲜问题的强硬。这种强硬使他同时获得了觊觎政治“私利”的大报和觊觎经济“私利”的电视软新闻节目的青睐。私情泛滥的日本舆论,助其迅速成长为政坛明星和小泉的接班人。
  日本左右两派執优孰劣,自有后世评判。现今可以看清的是,在安倍高升的过程中,积极为其造势的《读卖新闰》、《产经新闻》终于能够压倒竞争对手,独享内部消息。如今安倍虽已下台,但给右翼媒体“吃小灶”和“偏饭”的机制犹在,不然此次两家媒体无由曝出“独条”。但另一方面,曾因小泉闪电访问而开创的日朝复交之路,却在这种舆论政治中越走越窄,越走越暗。热炒朝鲜,却使自己在外交舞台中日益边缘化;热炒绑架人质事件,最终却使自己受国内舆论之绑架,这应该说是日本饱尝的双重惩罚。
  
  媒体品格与国家利益
  
  对于芥川龙之介写下前述语句的时代,日本学者佐藤卓己认为,是当时那种政治大众化进程,加速了“舆论的世论化”。而从更大帥社会背景看,这种变化可以说是百年前日本由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一种失范。百年后的今天,人们理应涵养了智慧,无需重复往昔的悲观。我们也已经看到,固然日本至今处于“战后最大规模社会转型”的痛苦中,固然“私情”、“私愤”性舆论和民粹性政权曾经浮现,固然其与东亚邻国的关系远未理顺,固然其媒体对朝报道,包括对华报道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总体来说,至今来自日本的信号和信息,是面向和平、面向合作的。关键问题是怎样使未来的和平合作之路越走越宽,越走越亮。
  在这样的历史十字关头,媒体的品格也许至关重要。因为在信息瞬间跨境传播的今天,经由媒体发出的信息,必然要被赋予来源地国家的色彩,在国际信息市场中代表其国家的成色。当年,当英国人格雷欣发现劣币驱逐良币的道理后,向女王建议恢复铸币的足够成色,以恢复国家的信誉和利益。同理,媒体信息的成色一样关系到国家的信誉,进而关系到国家的长期利益。日本媒体在朝鲜报道中的成色问题及其对国家利益的影响,应该说是一份生动的反面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