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上有一本书——《傅雷书简》,书里收录了傅雷的一封信:
日前贵社徐肃仪同志来访,嘱写傅聪成长经过的文稿。兹遵命写就附上。文字内容倘欲更动(即使改一字),务须先行来函商榷。因近来报刊擅改作者文稿之风仍未稍减,不得不郑重声明。……此致
中国青年社思想修养组。
傅雷敬启十一月十九日
这是我非常熟悉的一封信。它记载了我编辑生涯中的一件往事。每当我看到这封信,就会唤起许多回忆。原来,傅雷信中说的“嘱写傅聪成长经过的文稿”之事,鄙人是“始作俑者”。
“傅聪的玛茹加真奇妙”
那是1956年9月,我出差上海,为《中国青年》刊物组稿。在访问了巴金等作家之后,从报上看到傅聪在波兰肖邦钢琴比赛中得大奖的有关消息,便想到要去拜访傅雷,了解傅聪成长的情况。
记得是在一场骤雨过后,炎热的沪浦有了几许清凉,我来到傅雷寓所——江苏路二百八十四弄五号,主人已在屋内等候。这是一间宽大而又紧凑的房子:四周摆满书柜,南边书桌两旁,陈设着大小沙发、茶几、唱机和便榻之类……傅雷请我在大沙发上坐下,夫人朱梅馥亲自端来一杯香茶,我说声“谢谢”后,就直奔主题,寻问起傅聪得奖后的一些事。
傅雷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先从书架上拿来一叠外文报纸,走过来面带笑容对我说:“这次傅聪得奖,国内外反响很大。这里,我只介绍一下国外对傅聪演奏的一些反映。”
说完这几句话,他来到我旁边的沙发坐下,翻动手中的报纸,指着一篇篇的文章对我说:“你看,波兰《人民论坛报》刊登的这篇评论,认为傅聪‘以抒情的手法诗意地完满地表达了肖邦乐曲中的幸福情感’。另一条新闻,报道英国的评判员路易斯·坎特听了傅聪演奏后对他的学生说:‘傅聪的玛茹加真是奇妙,在我简直像个梦!’还有南斯拉夫、民主德国、苏联、意大利、匈牙利等许多国家,也对傅聪的演奏发表了评论。一些波兰人感到奇怪:‘这真是不可思议。中国人怎么能那样深刻地抓住肖邦的灵魂?’有人认为‘傅聪是最有波兰性格的中国人’……”
“让知识道德文艺结合在一起”
听完傅雷眉飞色舞的介绍,我请傅雷谈谈傅聪成长的经过情况。傅雷放下手中的报纸,拿来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说:“傅聪三岁到四岁之间,站在小凳上,头刚好伸到和我的书桌一样高的时候,我就发现,他爱听古典音乐。只要收音机或唱机上放送西洋乐曲,不管声乐还是器乐,也不论是哪一派的作品,他都安安静静地听着。时间久了,也不会吵闹或打瞌睡。因此,我在他七岁半、进小学四年级的秋天,让他开始学钢琴。但我们没有让他把主要时间放在钢琴上。傅聪到十四岁为止,花在文史和别的学科上的时间,比花在琴上的要多。英文,数理化,有专门的老师来教,本国语文的教学主要由我自己掌握。我把先秦诸子、《史记》、《汉书》、《世说新语》等古文中富有伦理观念、哲理气息、兼有趣味性的故事讲给他听,加上古典诗歌和文艺性的散文,使语文知识、道德观念和文艺熏陶结合在一起,这样就培养了孩子的基本素养和思考能力……”
在谈到傅聪的专业学习时,傅雷说:“九岁半,傅聪跟了前上海交响乐队的创办人兼指挥、意大利钢琴家梅·百器先生,他是十九世纪大钢琴家李斯特的再传弟子。三年的严格训练,为他的专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1951年,傅聪又跟苏联籍女钢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学了一年。1954年8月,由政府正式派往波兰,接受杰维埃茨基教授的指导。这些专家的精心指导和帮助,对傅聪专业的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
当我问为什么一个中国人能弹出“波兰性格”的乐曲时,傅雷说:“艺术是没有国界、彼此相通的。我历来主张,艺术家的理智必须和感情平衡。在傅聪十四岁以前,就只给他念田园诗、叙事诗,但他偷看了我的藏书,不到十五岁已经醉心于罗曼蒂克文艺,把南唐李后主的词偷偷背给他弟弟听。傅聪从小就喜欢诗歌小说、戏剧、绘画,对一切美的事物、美的风景,都有强烈的感受,这使他对音乐能从整个艺术的意境去体会,补偿了我们音乐传统的不足。意大利钢琴家阿高斯蒂教授对傅聪说:‘只有古老的文明才能给你那么多的天赋,肖邦的意境很像中国艺术的意境。’”
我问傅雷,在家庭里他怎么和儿子傅聪相处的?傅雷的回答是:“当傅聪幼小时,我们是父子关系,我在生活和学习上对他进行严格管理。他长大后,我们之间逐渐变成为朋友关系。我们经常讨论音乐和艺术上一些问题。记得有一次,为了争论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哪一首最为重要的问题,两个人都坚持己见,傅聪竟因此赌气离家出走一个多月,直到后来我让步了,才结束这场争论。”说到这里,傅雷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仿佛还在自责……
傅雷的一席话,使我深受教育。我想,傅雷教子之道也肯定会给青年和家长们带来启示,便请他写篇文章在《中国青年》上发表。傅雷满口答应了。
《傅聪的成长》被封杀
10月底,我组(思想教育组)同事徐肃仪出差上海,我托她向傅雷催稿。11月中旬,傅雷寄来稿子,题为《傅聪的成长》。他在附信里特别提到:“文字内容倘欲更动(即使改一字),务须先行来函商榷。”表明他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和对读者负责任的态度。
我很快地把傅雷的文章编好发稿,没想到竟被主管编委封杀,理由是文章中“没有突出党的领导”,真是怪论奇谈!傅聪1952年得奖以前即已脱颖而出;在他童年到青少年成才的道路上,主要靠的是家庭精心培育、个人的天赋和努力以及名师指导有方,与“党的领导”并没有多少联系。不顾客观事实,硬要按照“宣传八股”行事,“突出党的领导”,这不是我组稿的初衷,也违背了新闻写作的基本准则。
我无法说服领导,也不能让作者修改,只好把稿子退还作者。四个月后,傅雷的这篇稿子一字不改地在另一家刊物——《新观察》上登出,我心里满不是滋味!直到今天,每当我想到这件事,对傅雷仍怀着一种深深的负疚感。可是,这是我个人的责任吗?!
呕心沥血的教子篇
十五年后,《傅雷家书》出版,震惊书坛,畅销海内外。正如作家楼适夷在序言中所说的:“这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这也是一部充满着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子篇。……在这儿所透露的,不仅仅是傅雷的对艺术的高深的造诣,而是一颗更崇高的父亲的心,和一位有所成就的艺术家,在走向成才的道路中,所受过的陶冶与教养,在他才智技艺中所积累的成因。”
读着这部沉甸甸的书,仿佛傅雷仍继续在和我对话。它的开篇和儿子惜别的第一封信,就使我的心情很不平静:
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这是出自人过中年、一辈子充满着自信和严厉的傅雷之口吗?这信中深切的反思和忏悔,透露出傅雷父子之间一种多么真挚和平等的感情交流,也透露出傅雷胸襟多么博大、善良与纯净!
书中记录了傅雷对傅聪无微不至的关怀:小到生活琐事,大到作人道理,无不循循善诱,沥血呕心。例如:
——孩子初次出国,他教给孩子外国的礼节;
——儿子遇到了挫折,他以激情的语言唤起儿子的自信:“孩子,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得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
——当儿子演出成功时,他又以平实的话语,平服儿子的躁动:“要提高警惕,绝对不要有自满和骄傲的情绪。”
——他无时无刻在教导儿子怎么处世做人:“没成为××家以前,先要学做人;否则那种××家无论如何高明,也不会对人类有多大贡献”,“宁天下人负我,毋我负天下人”……
叹为观止的艺术造诣
使我叹为观止的是傅雷的艺术造诣。学生时代读傅译《约翰·克利斯朵夫》、《贝多芬传》,我曾惊叹于译者文笔流畅,和对西方音乐的熟稔。读完《家书》,看到他们父子在音乐艺术上深层次的探讨,和傅雷对乐曲的许多独特见解,更使我深深感受到:傅雷不仅是一个出色的翻译家、教育家,也是一个高水平的音乐艺术鉴赏家和评论家;他对傅聪音乐艺术专业的成长,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这里随便摘录几封信:
……上星期我替敏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风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音)像琵琶的声音极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休止)。“银瓶乍破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确起音),声势雄壮。
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气派),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再从总的方面看,把悲剧送到仙界上去,更显得那段罗曼史的奇丽清新,而仍富于人间味(如太真对道士说的一番话)。还有白居易写动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儿扶起娇无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华帐里梦魂惊”几段,都是何等生动!“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写帝王逃难自有帝王气概。“翠华摇摇行复止”,又是多鲜明的图画!最后还有一点妙处:全诗写得如此婉转细腻,却仍不失其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细腻与纤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这是浪漫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
聪: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给你。……从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做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做天真无邪的爱娇,没有一点儿拽心,没有一点儿情欲的骚乱,那么我想表达莫扎特可以“虽不中,不远矣”……
……以音乐而论,我觉得你的协奏曲非常含蓄,绝无罗宾斯丹那种感伤情调,你的情感都是内在的。第一乐章的技巧不尽完整,结尾部分似乎很显明的有些毛病。第二乐章细腻之极,touch(触键)是delicate(精致)之极,最后一章非常brilliant(辉煌,出色)。摇篮曲比给奖音乐会上的好得多,nod(情绪)也不同,更安静。幻想曲全部改变了:开头的引子,好极,沉着,庄严,贝多芬气息很重。中间那段slow(缓慢)的singingpart(如歌片段),以前你弹得很tragic(悲怆)的,很sad(伤感)的,现在是一种惆怅的情调。整个曲子像一座巍峨的建筑,给人以厚重、扎实、条理分明、波涛汹涌而意志很热的感觉。协奏曲钢琴部分录音并不如你所说,连轻响都听不清;乐队部分很不好,好似蒙了一层,音不真,不清。钢琴1oudpassage(强声片段)也不够分明……
看,傅雷的音乐艺术修养和分析能力多么丰富、细致和到位!正是这些点点滴滴、锲而不舍的呵护和指导,傅雷终于把傅聪“打造”成为世界第一流的钢琴家。1957年,傅雷被划为“右派分子”,傅聪的成长也成了批判的议题。上海《文汇报》和《解放日报》同时发表《傅聪的成长靠谁?傅雷的鞭子,还是党的培养?》文章,极力歪曲事实,抹杀傅雷在傅聪成长的道路上自始至终所起的主导作用。《傅雷家书》的出版,应是对这类“左派”文章最有力的批判和回答。
沉浮宠辱自从容
1986年,傅雷逝世二十周年之际,我写了两首诗:
一
每读家书忆大师,金秋沪上访严慈。
无声润物丝丝雨,正是鲲鹏振翅时。
二
仰慕先生大士风,沉浮宠辱自从容。
书斋忍诟豺狼舞,一去傟然化彩虹。
第一首是写傅雷教育子女,如春雨“润物无声”;第二首是写傅雷的宠辱不惊,刚正不阿、从容淡定的高风亮节。
当年,傅雷以“一颗赤诚之心”参加整风,误入“阳谋”,被打成“右派分子”。他不愧不怍,处之泰然,返回书斋继续从事翻译事业,即使自己书稿因不能署“傅雷”名字出版,宁可不出版也不愿改名字……1961年9月,傅雷得知自己“右派”被摘帽的消息后,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是很平静地说了句话:“当初给我戴帽,本来就是错的。”
1966年“文革”爆发,面对着抄家、戴高帽、辱骂和罚跪这一系列的灾难和折磨,傅雷做到了横眉冷对,但无法忍受人格尊严受辱的痛苦。9月3日凌晨,傅雷写完给朱人秀的信,安排好应该处理的事务后,夫妇双双共赴大难。他俩从一块土布被单上撕下两长条打结,悬在铁窗横框上,又在地上铺了棉胎,才放上方凳,以免方凳踢倒时发出声响……
有人把傅雷之死和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相比:苏格拉底同傅雷一样因受迫害而死,两人面对着死亡都显示了惊人的冷静。苏格拉底死前没有忘记嘱咐他的学生还人家一只公鸡,而傅雷对“事后”的处理更为细致,除了无一遗漏地偿还各种人情债务之外,甚至还想到了为自己准备五十三元三角钱的火葬费。借用一位作者的评论,苏格拉底和傅雷的遗嘱“是人类历史上只有为数不多的杰出心灵才能做出的超常反映”,它是至高无上的。
然而,苏格拉底与傅雷的死的后果是迥然不同的:前者的死给整个西方留下了充满勃勃生机的法律文化,此后少有类似现象发生;后者的死给中国留下的只不过是“沉痛的教训”之类的话语,冤假错案依旧滋生不止。这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政治文化背景留下的许多历史悲喜剧,很值得人们去思索和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