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没了爱情做保

　　那时她还太幼稚，不懂得这两句话里蕴涵了多少女人的辛酸，可如今她终于懂了——要么是妻，要么是偷不到，只有这两样，才能在男人的生命里贯穿始终。后者是永远遥不可及的那颗璀璨明珠，而前者纵是没了爱情做保，也仍然是高高在上的无冕之王。
　　
　　一
　　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这是男人的定则，万试万灵，上到达官显贵，下至布衣平民。
　　莫千千将这几句对白念出来时，情不自禁就带了几分咬牙切齿。导演喊卡，跑过来摔本子：再说一遍，要从容，要冷静，你扮演的是知识女性，不是无知村妇。
　　从容冷静，这是多么容易表达的情绪，如果她不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爱情的背叛。
　　赵未然坐在对面，轻轻打了一个呵欠，眼里没有嘲弄，厌倦两个字却清楚地写在脸上。莫千千立刻便尴尬了，既而恼羞成怒。他赵未然再有资历又怎样，三十好几的人，眼看着奔四了，凭什么置疑她妙龄少女的大好前程？
　　她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争气啊，莫千千，你要争气。
　　再来，一次就成了。
　　导演说，早这样演多好。语气自然不太温柔，可毕竟还是笑了。她松口气，也笑着说，我回去多练习。
　　刚入行的小丫头，嘴巴甜一点，态度谦恭一点，自然没有坏处。她知道自己够漂亮，可是光有漂亮还不够，现在美女满街都是，随便一场选秀，张张脸都让人惊艳。想红，若不想男盗女娼，便只有委曲求全，让自己低到尘埃里去，总会有人发现你的我见犹怜。
　　午饭很仓促，赵未然坐在她对面吃盒饭。本来是默默无语，可他忽然说了句，你二十几？
　　他问得坦然，好像年龄本来就不是女人的秘密，她愣一下，也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二十二。这样的年龄说出来是带着骄傲的，尤其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的青春已经像沙漏里残余的那一点细沙，她对他分明是带了一点怜悯。他哦一声，点点头，又说，多笑笑，你绷起脸来不好看，嘴角有点沉，显得寡。
　　对手戏拍了这么久，这才是赵未然与她私下里的第一次对话，像老师在教育学生，又像父亲在规劝女儿。她以后总是会想，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赵未然的演技可算炉火纯青，明明是一派庄严的长者姿态，怎么就能暗揣了满肚子的风月情长？
　　二
　　赵太太来探班，带来各色点心，挂着一脸笑容。莫千千看她看得很仔细，皮肤白皙，泛满了美容院按摩出来的典型光泽，鼻子很漂亮，可惜下巴肥短。女人的下巴比嘴还要重要，精致一点，人就有了灵气。
　　剧组的人都在道谢，她也是。赵太太夸她，新人吗，真漂亮啊，明年这天下准是你的了。她有点啼笑皆非，老公有了资历和成就，仿佛老婆也就有了双慧眼，这几句导演才有资格说的话，也可以讲得脸也不红一下。她笑着说谢谢，眼角睨着赵未然，想发现他的尴尬，却看到他在没心没肺地笑。
　　她忽然就生气了，用纸巾包了块点心，背过身，塞到拎包里去。晚上收了工，当着赵未然的面打开，故意问，她自己做的啊？真贤惠。
　　赵未然只是笑，不说话，像对待撒娇的小女儿。她更是生气，把点心扔在他身上。
　　他不气也不恼，说，你看你，生什么气呢？
　　她忽然就有一点懵。是啊，生什么气呢？那个女人，再贤惠也只是妻，而她呢，不是妾，也不是妓，而是偷。只差一点，就是男人定则里最高的一重，那么得宠，那么耀武扬威。
　　可是，妻到底是妻，再备受冷落，也总还占据着东宫，旧时的新妾进门，一盏新茶是要毕恭毕敬地奉到案前，叫一声姐姐的。
　　莫千千以前从没意识到，原来妻子这个身份，竟然是这样尊贵。
　　三
　　她心里像生出了一根刺，不硬，不深，但短小而有韧性，撩拨得她又痒又烦，却又无法发作。
　　赵未然自然该看得明白，可他不提，她也就说不出口。能怎样呢，总不能扯过他说，赵未然，我要你离婚，我要你娶我。那是多么滥俗的套路。若要婚姻，当初又为何趟这浑水，再是骑虎难下，也只能自咽苦果。
　　于是暗示。有意无意提起某友人的婚礼，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他却说，结婚有什么可羡慕，我结过婚，还不是后悔。
　　夜里看电视，刘若英在鞋子广告里说，一双鞋，加一双鞋，女孩就变成了女人。
　　这是多巧妙的联想。她感慨了，脱口说，一双鞋，加一双鞋，就成了一个家。
　　赵未然却不说话，看着电视，头也不歪。她忽然看到地毯边的两双拖鞋，一双红色的，是她的，一双蓝色的，是他的。
　　她猛然就明白了他的沉默。他们拥有了两双鞋，但是并没有一个家。原来他一直是明白的，她的渴望，她的暗示，只是装聋作哑。
　　那一瞬间她多恨他，可就算恨得咬碎了牙，却也只能齐整整地吞到肚子里。
　　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宁小寒的电话。
　　四
　　谁都看得出，莫千千脸上有了春色。笑容多了，衣服鲜艳了，连鞋跟也越来越纤巧。见人就打招呼，声音又温柔又和顺，大家说，冰山开化，雪美人解冻了。
　　一辆摩托车，红得耀眼，红得张扬，总是在要收工的时候，呼啸着停在剧组外。莫千千换好了衣服，姿态万千地跨上去，神情妩媚。
　　车上的人是大家都认得的，宁小寒，莫千千青梅竹马的前男友。众人恍然大悟，难怪忽然冰消雪霁，原来是旧情复燃。
　　赵未然自然把持得住，戏里戏外，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长者姿态。莫千千看在眼里，倒先有几分乱了阵脚，那男人，老成稳练，心里想些什么，谁又知道呢。只得将妆容描绘得更细致，眼神演绎得更无辜，眼底眉梢都在对他说，赵未然啊赵未然，你有你的牢固婚姻，我也该有我的幸福爱情，我毕竟还青春正当年，总不能为你蹉跎。
　　爱情是场拉锯战，谁站得稳，先就赢了大半。莫千千是背水一战，自然咬着牙挺到底。一个星期过去，赵未然终于发来短信，晚上吃个饭吧。莫千千按着手机，笑了。
　　只这一句话，不浓不淡，没有暧昧没有柔情，只有她懂得其中的分量。
　　出门时，从头到脚都是精心打扮过的，戴了副粉色珍珠耳环，脚趾也涂了极浅极浅的粉色蔻丹。这颜色是只属于年轻女子的，她涂的时候还在想，赵未然，你那已开始中年发福的原配夫人，可还配得上这样娇嫩的颜色，她若涂指甲，该是紫红了吧。
　　赵未然果然是注意到了的，她的脚小而白，衬了这抹浅粉，的确是楚楚动人。她目不斜视地搅拌着咖啡，竖着耳朵想听到他的赞扬，他却只是说，别跟我斗气了，这样委屈我会心疼的。
　　她的气血涌上来，憋在喉咙里，张不开口。他的意思她自然懂，那是在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方式告诉她，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的伎俩我是明白的，用抛弃过你的宁小寒做筹码，实在是委屈了自己。
　　回去的路上，她试图流出几滴眼泪，却一滴也没有。那口气从喉咙里压到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终于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他赵未然的，她若想要一份完整的婚姻和家庭，那就趁早抽身而退。
　　打开房门，她猛然就懵了，靠着门站了许久，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五
　　她最后能拨的电话只能是赵未然的。
　　他赶来的时候，她光着脚坐在地板上，见到他，眼泪就掉下来。房间是空的，沙发冰箱电视机……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搬得干干净净。赵未然要报警，她死命按着不肯。要她如何见人呢，曾经抛弃过她的男友回头求和，原来只是为了她的钱财。
　　她以为她是聪明的，假意答应与宁小寒重归于好，为的是试探若即若离的赵未然。如今她才知道，在与两个男人的较量中，她都是一败涂地。
　　她一直哭，赵未然便一直抱着她，她忽然觉得这胸膛真厚实。其间手机响了几次，他看都没看，直接挂断。她看到屏幕上那名字，老婆。
　　这称呼曾经多么地让她妒忌，可如今忽然不同。赵未然在她身边，抱着她，守护着她，而他那稳坐东宫的妻呢，只能在那边急切地按着号码，听着一声又一声的盲音。原来这就是婚姻。
　　她忽然觉得自己错了。妻子又怎样，这尊贵的头衔，只是一顶光芒万丈的皇冠，重重地压在头顶上，厚实着，安全着，自我安慰着。其实它是什么呢，什么都不是，它压得住一个人，却压不住一颗心。
　　
　　而她莫千千呢，没有婚姻，没有名分，却有爱情。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两个女人的战争中，越发地高贵起来。她没有那顶皇冠，却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这就足够了。她还需要什么呢？
　　六
　　再看到赵太太，莫千千总是亲切而温柔。不是虚情假意，而是带着发自内心的怜悯，带着胜利者面对失败者时才有的宽容和诚恳。赵太太说，我们真投缘啊。她说，是啊。赵太太又说，我嫁给赵未然这么多年，很少在这个圈子里看见像你这么干净单纯的女孩子。她笑了，心里有一点内疚，有一点嘲笑，还有一点得意。
　　她开始频繁地出现在赵未然家里。吃着赵太太亲手烤出来的小点心，她嘴上说，姐姐，真好吃啊，私下里却偷偷地瞟着赵未然，轻巧地挤一下眼睛。
　　戏已接近杀青，几天熬下来，终于开了香槟庆祝关机。导演说，小莫啊，进步神速，与赵老师的对手戏相当到位。她笑着说，是赵老师教得好。
　　赵太太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有虾有蟹，红烧鱼更是让人垂涎，挟一口送进嘴里，唇齿留香。莫千千心里是同情她的，再有精湛的厨艺又如何，靠胃来留住男人心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如今的男人，心放纵得像野马，温柔拦不住，贤惠拦不住，只有与他野得别无二致，或许才能并驾齐驱。
　　赵未然送她回家。两个人钻进车里的时候，莫千千还看到赵太太在二楼阳台上对着他们摆手微笑。这个女人，真是蠢到让人心疼，蠢到让莫千千小心收拾的罪恶感，又在悄悄蔓延。
　　夜色极好。莫千千坐在车里，不想上楼。楼上有什么呢，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丝毫的生气，家具是全新的，又硬又凉。可留在车里又能怎样，空间狭小，再美好的夜色也与他们无关。
　　她忽然感到了一点心灰意冷。为什么呢，说不清，爱情，道德，婚姻，未来。都是，又都不是。
　　赵未然伸出手臂抱住了她，轻轻地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蜻蜓点水似的。她有一点暖和起来，因为这个吻。这样的吻，没有欲，只有情。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婚姻，名分，都心甘情愿地赔进去，唯一能牢牢握在手里的，也就只剩下这么一点点的情。
　　七
　　谁想第二天就上了报。
　　所有报纸和杂志的娱乐头条，都是他们的照片。幽暗的车里，赵未然吻着她。距离不远不近，有一点模糊，却恰巧能看出两人的样貌，时间和分寸也把握得刚好，明明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却被拍成了一场极精彩的缠绵。
　　她忽然发现，照片上的赵未然，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她名不见经传，躲在家里不出来便可，可赵未然躲不了。他露了面，站在媒体面前，面容憔悴，一夜苍老。
　　晚节不保，这就叫晚节不保。
　　她心里堵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几天之后就是首映式，到时纵有再坚硬的壳，也总要赤条条钻出来见光。纸包不住火，既然做了些鬼祟的事，就该知道早晚会大白于天下。
　　关键时刻站出来的是赵太太。她站在闪光灯前面，颇有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我嫁给赵未然二十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名人总会有绯闻，无论谁制造了这样的照片，都不能动摇我对他的信任和支持。
　　莫千千立刻就知道自己败了。这样铿锵的几句话，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感激涕零。屏幕上的赵太太，依旧是中年发福，下巴肥短，可只是这几句话，便值得男人为她赴汤蹈火。
　　她自认如果是她，或许也能做到荣辱与共，不离不弃，可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背叛，却未必有如此的胸襟。
　　她没有再找赵未然，没有资格，更没有脸面。她还懂得什么叫良心，什么叫羞耻。
　　八
　　她红了，反倒是绯闻成全了她。这样的信息时代，年轻漂亮，再加上炒作，一夜之间便能家喻户晓。
　　两年，她站稳了脚跟，再不是当初那个让人呼来喝去的小丫头。朋友交了一些，多是娱记。娱乐圈太复杂，摸爬滚打走下来，自然成熟得多，什么人有用，什么人该交，她已经看得十分通透。
　　某日在商场，远远看见赵太太从试衣间走出来。她一惊，转身就躲开去，一连走出好远。停下来的时候，身边朋友忽然说，为什么要躲，你以为你欠她？
　　她不说话。朋友冷笑道，你还是太天真，你以为你和赵未然在车里的照片是谁拍的？那是他老婆亲自送到我们杂志社里来的。
　　她手心渗出了汗。远远看过去，赵太太似乎又胖了些，依旧笑咪咪的，没有心机的样子。
　　这么长时间过去，莫千千一直是心有不甘的，可这一刻，她终于输得心服口服。她所有的聪明都是用在表面，却不懂得最厉害的一招，原是叫作扮猪吃老虎。
　　低估了她，他们都低估了她。
　　几天后在电视里，她看到赵未然在接受一个节目的专访。他说，若非经历了那场波折，他不会懂得妻子的好，更不会懂得婚姻的可贵。
　　她啪地换了台。想哭，更想笑。过了这么久，如今她忽然明白，男女之间的那顶皇冠，不是婚姻，而是爱情。她空顶了一顶爱情的冠，却依旧没有称王。
　　那么，她在争什么，一直以来，她又在争些什么呢？
　　电视里正巧在播她演的电影，正巧又是两年前那一部。只隔了两年，可她觉得屏幕上的赵未然比现在年轻许多。不是没有皱纹，也不是没有沧桑，可至少不像现在，浑身都弥漫了些疲惫的味道。
　　想来他也是知道的吧，自己妻子的那些狠辣手段。可是他默许了，放弃了。在人前，他只能摆出浪子回头的诚挚模样，以回应妻子的大度与宽容。人要懂得取舍，赵未然显然知道这个道理，他取了自己的公众形象，取了自己的璀璨星途，舍的是什么呢，舍的是爱情，是她天真无知的莫千千。
　　电视上，她正在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这是男人的定则，万试万灵，上到达官显贵，下至布衣平民。
　　那时她还太幼稚，不懂得这两句话里蕴涵了多少女人的辛酸，可如今她终于懂了——要么是妻，要么是偷不到，只有这两样，才能在男人的生命里贯穿始终。后者是永远遥不可及的那颗璀璨明珠，而前者纵是没了爱情做保，也仍然是高高在上的无冕之王。
　　她伸出手拿过遥控器，关了电视。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她懒洋洋在沙发上蜷缩着，疲惫得一动也不想动。
　　两年。骤然苍老的人，又何止赵未然一个？
　　责编/毕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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