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深秋的午夜,从友人家里出来,风吹在脸上。女人的腿,晃动在银晃晃的路灯下,她们用手勾住男人,像叼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我内心空落,我丢失了一样东西,那是我自己……我把自己丢了。回到寓所,拧亮了灯,迫不及待地拿出卡尔维诺的书——《寒冬夜行人》,读了几行,我就被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气息征服了。老卡似乎是这样一个人,他在前面的某个地方,等我已经很久很久了,他的小说,不像小说,更像是一个老朋友的来信。如果说海明威的作品更接近于性别与尊严,博尔赫斯的作品更接近梦幻与未知,卡尔维诺的作品却更接近伤口和心灵。他使我懂得,离我们远的事物,往往离我们更近。这仍然是一个未知的过程,我不知道能否找回自己,也许,我会将自己丢失得更加彻底。如果说,海明威更像个父亲,博尔赫斯更像个老师,卡尔维诺则更像是我们的兄弟。我相信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相遇,这一次相遇将会改变对小说的看法。从一个伤口到达无限的过程,就是小说。只有无限的才是完美的,所以,小说必须是从有限进入无限的道路。从无限开始,至无限结束,小说只是一阵明亮的风。短暂是生命永恒的前提。小说家,就是说出世界秘密的人,我们只为一样东西而写作,那就是世界的秘密。小说家的方式,是一边说出秘密一边又恪守秘密,在说与不说之间,美就诞生了。
读一本好书的时候,会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那就是,你会以为这本书是你写的,这种感觉更像是你在朗读自己的作品。这是一种具有魔力的体验。
我坐在地板上,跷起了脚,背后放了几个软的靠垫,将烟和烟灰缸放到手边,冲了一杯浓茶,去了一趟洗手间,将灯光拧到适合的亮度,开始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一切都消失,你感觉这本书是为你一个人写的。你甚至感觉到了作家当时房间里的温度,屋外下着大雪,打字机噼哩啪啦的声音;一杯威士忌或者白兰地,间或的咳嗽声,以及一杯余温犹存的咖啡。是的,你看见一个国王,像一支蜡烛,点燃了内心的宫殿。有时候,你还听见作者家纸张背后传来阵阵笑声。在读到第5页的时候,我停顿下来。我必须放慢脚步,目光像微风一样拂过。这缓慢之中,我看到一位智者沉默不语。一部小说,他必须说出你心中无法说出的东西。所有的感动,都是不期而至。这感动,像一缕春光唤醒沉睡的心灵。有些作家要靠故事打动人,但是卡尔维诺仅凭气息,就能将你征服。像烟一样,或许你不知道为什么吸它,但是一旦点上,你就必须把它吸完。
读到第11页,我突然冒出一句,犹豫也是一种真诚。我仿佛听见作家鼓足勇气,试图在讲一个完美的故事(请注意,是完美,而不是完整)。在后现代的语境中,零乱变成了一种美德,但老卡却零而不乱。他有点像一个初恋的少年,在情人面前显得语无伦次。而就在这语无伦次、不断地重复、切入与提升中,事件通向了神秘与未知。这种叙述,如果不是出自内心的需要,节奏就会紊乱,显出造作的痕迹。这是一种危险的叙述,像一把刀子,切开一些连贯、和谐的叙述流。让叙述出现新的层次,当这时层次与读者的目光相遇时,就折射出不同的光芒。他就坐在你的对面,像兄弟一样亲切。如果愿意,你可以把手伸给他。我们看到的也许只是表象,大师能够让任何一种叙述进行的游刃有余,他有勇气把自己投入到新的漩涡里,将叙述变得饶有趣味。他从本能上排斥着旧的叙述,这需要勇气,也需要天赋。
在12页我又停顿下来,我又发现了老卡的魅力——叙述的游离。一切都是不确定,这不确定,使小说的开头笼罩在一种苍茫的意味里,也使故事的发展变得迷乱,无从推测,像一个棘手的谜语,问题在于,也许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每一个细节,恰恰又是后现代生存的一个隐喻。局部与完整的协调性,从来没有人做得像老卡那么完美。这包括,语言的精致,语气的悠缓,方式的变幻,以及细节深度处理所带来的体验与思索。卡尔维诺,不仅仅满足于讲故事,他改变了讲故事的方式,在新鲜与冲击中凸现存在的意味。
第20页,老卡又出现在书中,他转动着狡猾的小眼睛,我们上当了,老卡安排了男人与女人相遇,也许相遇的本质,在于相遇的地点,他决定了相遇的方式。在语言上,老卡的精致也让我吃惊,精致从来不是错,只有造作才是。自然和准确,应该是语言的两个基本美德。除此之外,每个作家都可能将自己的个性发挥到极致。语气、词汇、修辞,这都是极其个人的事。关于语言的准确问题,佛教中有一个著名的典故说,用石头打狗,狗会去追石头。用石头打狮子,狮子不会去追石头,而是去追人。
一不小心,语言会成为一个陷阱。当我们对修辞迷恋时,我们所拥有的仅仅是华丽的空洞。当我们对表层的甜蜜迷恋不已时,我们已经丧失了进入本质的入场券。在本质面前,我们是多么局促不安,像一个小孩子窥探到性事一样。语言应该张弛有度,符合内心的节奏,直接抵近读者的内心,我主张语言,像切开的桔子,因为切开的桔子,才能显示出个性的纹理。放大一些讲,叙述也应该是切开的桔子,选择切的方式很重要。这涉及到小说的气息。第一刀,实际上就是小说的开头。小说的开头,往往就决定了叙述展开的可能性,因为它决定了切入的方式。
如果从力学角度来说,小说应该是力的整合。在我的理解,小说主要有两种力,一种是渗透力,一种是冲击力。渗透力影响着细部的阅读,它是缓慢的,主要通过语气、修辞、对话、独白、细节等表现。细节是渗透力最主要的表达方式,也是向冲击力过渡状态的力。渗透力的飞翔,构成了冲击力。冲击力是整体上的力,如果说,渗透力属于感性的范畴,冲击力则属于理性的范畴。中间的过渡,我把它叫做飞翔,飞翔中最重要是读者的参与和体味。一部完美的作品,应该是渗透力与冲击力的完美统一。冲击力,又会生出一种延伸力。这种延伸力,会随着时间和经历的扩展而扩展,体现出文学无限的品质。完美的小说是敞开的门,因为“渗透力”随时随地都在等待你的光临。
文学的两种品质,一种是自由,一种是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