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不改的中亚东干人

2008-12-29 00:00:00李引进
世界文化 2008年10期


  一
  
  2008年7月5日,我陪西安电视台记者郑小山在南京夫子庙拍外景,恰巧遇见了来自中亚的几位游客,他们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西安话,这引起了我们的极大兴趣。他们望着清悠悠的秦淮河,一边拍照留影,一边唱起了“花儿”:红心柳两张杈/你是园中牡丹花/哥像蜜蜂采黄蜡/一天老把妹牵挂。
  这段“花儿”我也会唱。我就在这几位中亚客人旁边唱起来了:柏木要片水浆呢/就像漫巴河涨呢/石头冲走沙响呢/这一招果然灵验!中亚游客里有个叫吴·埃利克的,他听到我的歌声马上跑过来,对我说:“你唱的嘹的太太!是陕西乡党吧”。我吃了一惊,这个吴·埃利克,黄头发,蓝眼睛,却说一口地地地道道的陕西关中话。他说他是中亚的东干人。
  我们和吴·埃利克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聊了起来:1862年,陕西回民大起义,清政府派左宗棠分三路大军进入陕西,把陕西回民起义军从陕西赶往甘肃、宁夏、青海、新疆,陕西回民起义军号称三十万人马,其实里面许多人是妇女和儿童。这是一个民族的迁徙。他们背井离乡,拖儿带女,每走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最后,余下的不到一万人,翻越天山,进入中亚,成为沙皇的臣民。
  一个多世纪以来,东干人一直在只有自己人居住的村庄里生活,保持相对独立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目前,东干人主要居住在伊赛克湖和楚河之滨,此外,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和吉尔吉斯坦的比什凯克这两座中亚大都市里也有不少东干人聚居区。东干人在19世纪80年代约有15万人,目前大约有12万人。
  望着吴·埃利克那金黄的头发,蓝蓝的眼睛,我们心里充满了疑问。他们祖上既然是“陕西回民”,那么,他们的黄头发蓝眼睛又是怎么回事呢?当吴·埃利克明白我们的疑惑时,表情很复杂地告诉了我们原委:原来陕西回民在中亚定居下来以后,由于本民族的妇女较少,找对象就有很大的局限性。经过沙皇的恩准,有些人娶了哈萨克斯坦人、吉尔吉斯坦人和俄罗斯人为妻。这样,成家后就产生了隔代遗传,这一代人像中国人,下一代人又像中亚人。吴·埃利克就是隔代遗传的陕西回民的后代。
  吴·埃利克神情有些激动,滔滔不绝,仿佛遇见了久别的亲人。他流畅地说着一口100多年前清代的西安方言,让我们听着倍感亲切。比如:他们把飞机叫“铁风筝”,把火柴叫“洋火”,把女孩叫“女子”或“女娃”,把村干部叫“帮办”等。这些都和陕西农村的叫法一致。临分别时,吴·埃利克再三邀请我们到中亚“玩”去。
  
  二
  
  2008年7月20日,我和西安电视台记者郑小山从新疆登机,飞往阿拉木图,然后坐长途汽车,用了8个多小时来到吉尔吉斯坦北部的楚河流域,距首都比什凯克100多公里的地方。这是一个名曰“新渠梁”的东干村落,村里人听说我们来自中国,都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们家做客。吴·埃利克的哥哥闻讯赶来,他说:“我弟弟打招呼了,说来几个‘写家子’(作家),都是老家‘衙门’(政府)里的人。这不,俺等了老长时辰了,快家里坐坐去,不远,那边边大柳树就是俺家。天气热哩,怪苦累的……”
  我们身处异国他乡,听着热辣辣的中国话不停地连声道谢。
  吴·埃利克的哥哥拉着我的手,黑红的脸膛上尽是喜气,他呵呵的笑着,还不时对旁边的几个东干人说:“‘写家子’能听懂咱们的话哩!”
  吴·埃利克的哥哥名叫吴·艾哈迈德,他告诉我们,吴·埃利克去莫斯科了,弟弟让他好好接待我们。他说:“其实,我们都是中国人,我爷爷那时老念叨,啥时能回老家看看去。你们来了,等我弟弟回来。好好耍几天,俺这里的西瓜甜呢,品种是从中国引种的,对对,是从咱中国新疆引种的呢……”
  这是典型的陕西风格的农家院落,厦房是库房和厨房,正房住人,厢房养家畜,宽阔的院子里是成片的菜地,车库里停放着俄罗斯生产的“日古利”牌汽车。屋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七碟子八碗的菜肴,有韭菜炒鸡蛋、醋溜白菜、油炸肉丸子、蒸茄子、烤兔肉、油泼辣子等等。
  我们拿出从国内带来的礼物,吴·艾哈迈德推让了一下,就收下了。他喊来妻子、儿子儿媳和一家大小8口人,都一一给我们作了介绍,并叮嘱说:“记着,叫老舅,要叫老舅呢。在陕西老家就这风俗喀……”
  吴·艾哈迈德的大儿子、儿媳都是博士,夫妻双双在吉尔吉斯坦民族大学任教。他的大儿子告诉我们——东干人也有自己的文字——用俄语字母把清代的陕西方言串联成拼音文字。据说,东干人的这种书面语是在20世纪50年代中苏关系好得不能再好的时期,由前苏联的语言学家创立的。仔细想想,这竟可以算是将汉字拼音化的一次成功尝试。东干人的姓名也可谓“中俄合璧”。他们都有自己的俄文名字,比如“渠底村”合作社主席老韩的全名叫韩·依斯哈尔尤素波维奇,但在东干村内,人们还保持着100多年前的习惯,称他“老韩”。
  
  三
  
  吴·艾哈迈德还给我们介绍了“新渠梁村”白·沙乌罗夫教授,他曾在莫斯科一所理工学院工作,已经退休10年,对东干人的历史颇有研究。那天下午,我们专门去采访了白·沙乌罗夫教授,他对回民发展史很有独到的见解。但是老人重病在床,儿女们不让采访,三次上门都吃了闭门“羹”。拒绝采访,怎么办?就要先发制人,我们在白教授子女跟前多说几个“咱老人家”,就能引起共鸣,架设起心的桥梁。当然,我们成功了。白教授告诉我们,中亚的东干人,就是陕西回民的后代。1870年深冬,陕西回民起义军的余部,用了一个多月时间,终于翻越了多灾多难的天山,死了几千人,剩下不足五千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力。他们来到伊赛克湖岸边,哈萨克斯坦军队袭击他们,吉尔吉斯坦军队掠夺他们,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沙皇派通司来问他们,愿意做我的臣民吗?他们含着眼泪违心的说愿意。通司又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他们指了指身后的天山说,我们是从“东岸子”来的东岸子人,关中人把东面叫“东岸子”,西面叫“西岸子”。这样呢,中亚人就用谐音叫陕西回民为“东干人”。就是“东岸子人”的意思。
  虽然当年沙俄当局给了东干人新的民族称号,期望让他们脱胎换骨,然而,东干人却有自己的文化选择。他们不仅固守自己的口头语言,而且还全力保留痛别故土时的生活习俗。正是有了他们灵魂中对传统文明不可遏制的依恋,今天踏上中亚大地的国人才会惊奇的发现,在东干人居住的楚河谷地,竟然保存着几座晚清韵味十足的“陕西村”。
  
  四
  
  走进吴·艾哈迈德叔叔的农家小院,感觉就像到了陕西农村,那粮仓、水井、房檐的一串串老玉米,都透着华夏文明古老的灵气。待客用的正房垒着一张大炕,墙上贴着中国年画,听说是从英国带回来的,炕的正中则摆放着油渍斑驳的炕桌。盘腿坐在炕桌旁,吃上一碗男主人的“婆姨”精心拉出的面条,再伸长筷子,尝尝各种咸菜和炒菜的味道,人在国外的感觉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楚河岸边的“渠底村”和“新渠梁村”是东干人居住的两个大村庄。村民吃苦耐劳、辛勤劳作的场面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东干人精于耕种,多以种菜为生。中亚地区蔬菜价格奇贵,东干村与比什凯克、阿拉木图这些大城市又相距不远,这样一来,种植蔬菜让东干人每年都可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与左邻右舍那些突厥族人的村庄相比,东干人的日子过得算是殷实富足。吴·艾哈迈德说,东干人的富裕日子源于他们吃苦耐劳的天性。对我们来说,东干人的钱财连同他们忙碌的身影就像是一幅漂亮的风景画,你只能欣赏,却不会对画上的景色心生嫉妒,因为你知道苦尽甜来的感觉并非人人都能享用。
  东干人生活在一个语言的孤岛上,他们在村子里讲中国话,也就是陕西话,在外面呢,就讲俄语。他们的语言还停留在清代那个语言环境中。甚至还有人问我,左宗棠还在不?在中亚东干人村里,小孩要是哭闹,大人就会说,你哭,左宗棠杀你,小孩就不敢哭了。
  
  五
  
  第二天,天麻麻亮,我们准备动身离开,吴·埃利克给哥哥打来电话,期望我们再多住一天等他回来。我接过电话谢绝了他的好意,答应他我们还要再来的。这时,吴·埃利克在电话那端近乎哽咽地问我,说:“李老师,俺们东干人的故乡是中国陕西,可是,俺们祖先是怎么来到中国陕西的呢?”
  于是,我耐心地向他讲述了中国回民的历史片段,足足用了20分钟:
  在唐朝中后期,发生了安史之乱,唐朝皇帝只好请中亚人、阿位伯人来打仗,就是现在说的雇佣军。10年过去了,这些雇佣军20岁的人已经30岁了,30岁的人已经40岁了。没仗可打了,他们无所事事,就想回家了。然后呢,雇佣军士兵见了唐朝的官员就说“回,回”两个字,就是要回家的意思,唐朝的老百姓不理解,就把他们叫作“回回”了。雇佣军要回家,皇帝不干呀,不让他们回中亚和阿拉伯,怕再有几个安禄山、史思明造反怎么办?有人给皇帝出主意:让他们给每个雇佣军找个老婆成家,让他们安居乐业,他们还想回去吗?皇帝一想对呀!就在一年一度的元宵节晚上,整个长安城灯火辉煌,赏灯的男女老少成千上万。这时,皇帝发令让回族士兵上街抢媳妇,并且传话:头发梳下来的是姑娘,可以抢,头发盘上去的是老百姓的媳妇,不能抢。朝廷的官兵跟着,姑娘的兄长父亲不能干涉,谁家干涉就给谁家定罪。正月十六,皇帝命人打开国库,为被抢姑娘家每家发放优厚的聘礼,安抚百姓。这样,回族雇佣兵真的没人回家了,在中国过上了“你耕田来我织布”的生活。他们有了孩子以后,因为父亲的姓名比较长,孩子干脆就跟母亲姓了。现在,中国的百家姓里回族同胞姓张王李赵的多的是。吴·艾哈迈德告诉我们,中亚东干村派了40多名学生在西安学汉语,他说,母语不能忘呀。当年太平天国失败后,许多官兵流落到了东南亚各国,他们把母语都丢掉了,唯有我们中亚东干村的东干人,还在说着100多年前的中国陕西话,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
  我们离开新渠梁村时,吴·艾哈迈德已是泪流满面。他要求我们叫他一声“老吴”,我们满足了他。吴·艾哈迈德一面高兴地说着“麻烦了,麻烦了”,一面利索地从路边的西瓜地里摘下两个大西瓜,坚持让我们带着路上吃。他站在大柳树下,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颤抖着嘴唇说:“乡党呀,明年再来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