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谎言四十年

　　
　　二十句实话价值十万
　　
　　仿效哥伦比亚的热门节目“只要真相”，法国TF1电视台也推出了一档类似的娱乐节目，名为“诚实有价”。节目一经播出立刻就风靡整个法国，带来一股收视热潮。
　　这档游戏的规则其实很简单，参与者只要在测谎仪的监视下，能够如实回答出主持人所提出的二十道问题就算获胜，即可拿到十万法郎的奖金。招募游戏参与者的广告刚一打出就引起了人们的惊呼：十万法郎等于二十个真相，要想取胜拿到巨奖岂不是易如反掌？一时间报名的邮件挤爆了栏目组的电子信箱。
　　可是，随着两期节目的播出，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这笔钱并非他们想象中那么容易赚，有些谎言被揭穿后，所带来的后果远不是十万法郎能弥补得了的。
　　而用金钱来拷问灵魂，也正是这档节目的独特魅力所在。在每期节目播出前，电视台都要做精心的准备工作，对即将参加节目的人暗中进行调查，所以看似随便提出的二十道问题其实都是针对每个人的具体情况量身定制出来的。
　　因此几期节目下来，竟然只有一个人最终得到了奖金。那些毫无心理准备的参与者，被主持人一个比一个尖锐的问题弄得措手不及。面对坐在台下亲友团一双双充满问号的眼睛，很多人都张口结舌以至汗流浃背，最终在诸如“你是否挪用过公款”、“你是否曾对朋友的妻子产生过好感”、“你对现在的伴侣满意吗”等问题上败下阵来。他们虽然下意识地想继续利用谎言来掩饰心里的真实想法，却被冷酷无情的测谎仪忠实地揭露出来，而唯一闯关成功者虽然硬着头皮当着在场众亲友的面说了实话，可是从每个人脸上愤怒不屑的表情来看，他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
　　是否每个人的生活都离不开谎言？在看到那些参与者的窘态而开怀一笑之后，很多人不禁开始暗自思索并自我反省。与报名人数骤然减少相反，观众的热情空前高涨，他们都在期待能有一个真正诚实的人出现，没多久，电视台把奖金提高到了二十万法郎。
　　九月中旬，“诚实有价”第十期节目迎来了至今为止年龄最大的一名参与者，他就是来自法国东南城市尼斯的六十六岁的埃里克·尼维尔。事前，记者弗尼耶接到命令前去调查尼维尔的情况，这位精明的记者很快就获得了他们想要的信息。
　　据弗尼耶调查，尼维尔年轻时曾是一名海员，在一场海难事故中，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贝拉，并很快和她结了婚，之后他辞去了海员的工作，在尼斯海洋公园当起了管理员，一干就是四十年，几年前退了休。虽然众人对他与贝拉的婚姻有着不错的评价，但弗尼耶还是在这段看似美满的婚姻中捕捉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据悉，几十年来，在尼维尔的日记中始终珍藏着一张旧画像，画像上那个漂亮女人并不是贝拉。而贝拉也曾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对闺中密友透露出尼维尔另有所爱的信息。
　　根据弗尼耶找到的线索，专门为尼维尔设计的问题也很快出炉了。主持人茹瓦永甚至当着同事们的面笑言，他今晚要让这个“老家伙”无地自容。他的话引来一片哄笑，在所有人看来，能够对这些拜金主义者好好羞辱一番，的确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何况尼维尔这么老的年纪还会为金钱心动，更让人感到不齿。
　　晚上八点半，“诚实有价”准时开播了。尼维尔挽着妻子贝拉走进直播室，虽然年逾六十，他依然身材挺拔、步履轻盈，而且神态异常平静，不像以往参与者那样显得过度兴奋或紧张，倒是满头银发的贝拉看上去有些不安，一只手紧紧拉着丈夫的袖子，眼神游离不定b11c248f50e7285387ad0ba68443be3c1855435642e0258ea1fcf35e04f75500地扫视着四周。
　　走到台前，尼维尔轻轻拍了拍贝拉的手，冲妻子温柔一笑，贝拉紧绷的面孔顿时松弛下来，抬起头像个小女孩般回报给尼维尔充满信任的微笑。
　　站在台上的茹瓦永本来充满轻蔑的内心竟然感到一丝悸动，他突然意识到，在这对老夫妻眼神间传递的，不正是一种最深沉的爱吗？难道是弗尼耶的情报有误？此时他倒希望今晚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寻找爱情宣言的秘密
　　
　　节目开始了，茹瓦永的主持风格仍然风趣幽默，只是比平时少了些犀利。在愉悦的气氛中，尼维尔很轻松地回答出前面十七道问题，这也是节目的一个特点，前面设置的都是些调侃的小问题，目的是先使被拷问者情绪放松，到了最后才抛出杀手锏，让人措手不及，从而收到最大的娱乐效果。
　　一阵紧密的鼓点响过之后，茹瓦永清了清嗓子，不知为何，他的心情有点紧张，这是主持这档节目以来从未出现过的，他用眼角扫了一下端坐在台下的贝拉，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丈夫，眼神中毫不掩饰的火热爱意再度让茹瓦永的心感到了震颤。音乐停止后，他先是沉默了十几秒钟，然后将一个职业性的微笑堆到脸上，用半调侃的语气说道：“尼维尔先生，您现在距离二十万大奖只剩三步之遥了，可是它绝没有您想象中那么接近，因为失败只需一步之差就足够了，弄不好迈错这一步还会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现在给您最后的机会，您可以选择退出。”说完，他紧盯着尼维尔，似乎在等待他突然站起身宣布离开。
　　然而尼维尔想都没想就接口说道：“请继续吧。”“好吧。”茹瓦永点了点头，他的心莫名地悬了起来，“您……除了自己的妻子，是否曾爱过别的女人？”直播室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支着耳朵等待尼维尔的答案。
　　尼维尔看了一眼贝拉，贝拉对他微笑点头，尼维尔转过头看着主持人，郑重地答道：“是的，爱过。而且，直到现在，爱情依旧。”直播室内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低语声，茹瓦永也被这个回答震惊了，他看了看尼维尔身旁的测谎仪，仪器上的绿灯显示它正处在工作状态，看来尼维尔说的是实话，出乎意料的，贝拉的反应也和测谎仪一样平静。
　　“那么，”被激起好奇心的茹瓦永有些迫不及待地问起了下一个问题，“您爱自己的妻子吗？”“爱。”尼维尔的回答很干脆，“她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测谎仪仍然静悄悄的，但是所有人都被搞糊涂了。
　　“您该不会说，在您心中同时并存着两份爱情吧？”茹瓦永脱口问道，这已经不是事先准备的问题了，但他相信这是现场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
　　尼维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深切的哀伤，细心的茹瓦永留意到贝拉脸上也同样纠缠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显示她此刻心乱如麻，但她始终高昂着头，静静地对丈夫发出鼓励的微笑。
　　“不。”尼维尔轻轻地说，“我这一生唯一的爱情都给了梅尔，她在我心底埋藏了四十年，直到现在，我还常常会梦到她那张年轻纯净的脸，我一直以为……”他垂下头，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注视着贝拉，换了一种平和的语气说道，“至于我对妻子的爱，那是一种对亲人的爱，感谢她陪伴我走过了四十年的风雨，谢谢你，贝拉。”尼维尔站起身，揭掉粘在身上的测谎仪触点，迎着贝拉走过去，贝拉眼含热泪投入他的怀中。
　　“那么，能和我们谈谈梅尔的事吗？”茹瓦永追下台问道。尼维尔已经挽起贝拉的胳膊向大门走去，和刚刚在台上的神采奕奕相反，他显得异常疲惫：“不，你的二十道问题都已经问完了。”尼维尔说道，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可是，您的奖金……”这次回答茹瓦永的，只是大门呯然合拢的声音。
　　获胜者竟然置二十万元巨奖于不顾！尼维尔的举动让所有人感到好奇和不解，这次，弗尼耶主动请缨，要求去调查这件事背后的秘密。
　　在尼斯，弗尼耶没有找到尼维尔夫妇，而从他们一位朋友的口中得知，他们从录制现场出来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立刻赶去了有香水之城美誉的葛拉斯，好像是去探望一位即将去世的好友。
　　在距离尼斯仅一个多小时车程的小城葛拉斯的医院中，弗尼耶终于看到了尼维尔，然而眼前的情景却让他望而止步。
　　在这间特护病房的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老妇人，她安详地合着眼帘，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尼维尔坐在她身边，轻轻牵扯着她业已冰冷的手，满含柔情地望着那张苍白的面孔，眼内强烈的悲怆和思恋之情让弗尼耶的心被深深震撼了。
　　
　　这时，有人在背后轻轻拍了拍弗尼耶的肩膀，他回过头，看见一脸哀伤的贝拉，她轻轻地说：“不要打扰他，请跟我来。”
　　弗尼耶默默地跟着贝拉，在走廊尽头一张长椅上坐下来。贝拉拢了拢头发，开口说道：“我知道你是电视台的记者，你们一定对尼维尔的表现感到奇怪。我想还是由我来揭谜底吧。说起来，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整整四十年了……”她叹息着，眼睛沿着空旷幽长的走廊望过去，呈现出一种迷离恍惚的样子，弗尼耶甚至感到，她的目光此时正穿过时间的长河回望到那遥远的过去了。
　　终于，他从这位老妇人口中听到了一个关于谎言与爱情的凄美往事。
　　四十三年前，尼维尔还是个活力十足的小伙子，他在“圣菲尔”游船上工作，这艘中型游船每个月都会载着三百多名游客从尼斯出发，到达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途中还会在几个沿海城市停留。
　　贝拉和梅尔都是战争的遗孤，共同在孤儿院中长大，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成人后，她们在葛拉斯一家香水工厂中找到了工作，并一直梦想能乘坐游船去意大利旅行。她们用了两年时间，省吃俭用地凑足了所需费用，一九六四年七月，终于登上了心仪已久的“圣菲尔”号。
　　在这次航行中，爱情降临了，两个姑娘同时爱上了英俊正直的尼维尔，尼维尔也很喜欢这两个可爱的女孩，但他对活泼俏皮的贝拉更多的是出于一种类似兄长的关爱，只有望着梅尔那沉静温婉的面孔时，他的眼内才会流露出无限的柔情。
　　聪明的梅尔自然明白尼维尔对自己的感情，但她也了解贝拉那颗单纯的小脑袋里蕴涵的对尼维尔近乎狂热的爱，善良的她不忍伤害贝拉，于是选择了沉默，把尼维尔数次试探性的表白，都礼貌地挡了回去，这让尼维尔伤心不已。
　　行程过半，“圣菲尔”号开始返回法国，就在这时，一场灾难悄然而至。由于厨师的疏忽，整个二层舱转眼就被熊熊的大火所吞噬，火焰又以迅猛的速度向其他舱里蔓延。
　　此时，尼维尔与贝拉正在三层的甲板上，听到人们惊慌的呼喊声，尼维尔首先想到的是梅尔。他不顾贝拉的劝阻，大喊着梅尔的名字冲进了浓烟滚滚的二层船舱。尼维尔在生死关头的抉择让贝拉被爱火烧昏的大脑清醒过来，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尼维尔的心意，她勉强压抑住涌上心头的酸楚，也跟着尼维尔冲进了火海。
　　梅尔的房间被浓烟与烈焰包围着，蛇信般卷动的火舌舔着木板，发出死亡的“咝咝”声，尼维尔想都没想一头冲了进去，在火海里发疯般搜寻梅尔的身影，这时，一块巨大的天花板带着火焰从上面掉落，跟在后面的贝拉大叫一声，扑上去将尼维尔推向一边，自己却被重重地砸在了下面。
　　“贝拉！”尼维尔狂吼着，将贝拉从木板下拉出来，扑灭她身上的火，贝拉双眼紧闭，不知是生是死。尼维尔悲凄地最后扫视了一眼周围，仍然没有看到梅尔，他一咬牙，抱起贝拉向外面冲去。
　　在这次海难中，有十五人命丧火海，四人失踪，而梅尔就在失踪的名单上，不死心的尼维尔曾四处寻访了很多年，却再也没有得到关于她的半点消息。
　　在被其他船只救上岸后，贝拉被紧急送往医院，她昏迷了两天后终于苏醒过来，却不幸患上了失忆症！但是她依然认得尼维尔，并且强烈地依恋着他，哪怕有一刻钟见不到，贝拉都会惊慌痛哭。后来，贝拉伤好出院，尼维尔将她接到自己家中照顾，俩人很快结了婚。
　　尼维尔对贝拉隐瞒了那段曾发生在三个人之间的情感故事，而是编造了一个只有他们俩人、像童话般浪漫的爱情故事来哄骗贝拉。他觉得，虽然自己的爱情已经随着梅尔死去，但是他有责任使这个曾不惜为自己付出生命的女孩幸福，他将妻子当做是梅尔与贝拉的联合体，竭尽全力地宠着她。
　　只是他不知道，贝拉在苏醒一周后的夜里，就已经恢复了记忆，她记起了尼维尔在火海中声嘶力竭呼喊寻找梅尔的场面，可能失去爱人的巨大痛楚让她彻夜难眠，她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了尼维尔，她的生活该怎样继续。从护士口中，她得知梅尔已经失踪，这么久的失踪当然就意味着死亡，思量再三，贝拉也选择了谎言。一来她不能没有尼维尔，另一方面，她也担心尼维尔会因为梅尔的死而变得颓废，现在只有对她的责任能支撑着他继续勇敢地生活下去。
　　婚后的贝拉竭尽所能地关心爱护着丈夫，希望时间可以冲淡他对梅尔的思念，甚至幻想会重新得到他的爱情。然而，十几年过去了，贝拉终于明白，虽然尼维尔对自己爱护有加，甚至是百依百顺，但她始终取代不了梅尔在他心中的位置。在尼维尔带锁的日记中，夹着一张梅尔的小画像，那是他找人凭借自己的记忆画出来的，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对着梅尔的画像发呆。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梅尔成了埋藏在两个人心底谁都不敢碰触的伤痛。而贝拉当初对尼维尔火热的痴情也早已积淀成一种亲情，他们彼此关心爱护，却不再是出于爱情。
　　今年八月，一个来自葛拉斯养老院的电话打破了四十年的禁忌，打电话的人名叫克拉拉，是养老院的护士，她在电话里道出了另一个被隐藏了四十年的秘密。
　　原来，当年梅尔从着火的房间中跑出来后，惊慌失措间掉进了海中，不会游泳的她挣扎着抱着一块漂浮的木板，被海流冲向了远方。也不知漂了多久，她被人救起。因为心里记挂着贝拉与尼维尔，没等伤势痊愈，她就跑回了尼斯。可在了解了贝拉当时的情况后，本想与他们相认的梅尔却犹豫了，几经思量，最终她选择了离开，她认为让自己彻底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才是最好的选择，贝拉那么爱尼维尔，甚至可以为他去死，梅尔觉得不能再伤害她了。
　　几十年来，她一直住在离尼斯很近的葛拉斯，并且终生未嫁，直到退休后进了养老院。克拉拉是个热心善良的护士，她细心地照料着这些孤寡老人的生活起居，还经常陪她们聊天，梅尔对她说出了这个秘密，深受感动的克拉拉想帮助她联系尼维尔，却被梅尔阻止了，她不希望再打扰他们的生活，况且四十年了，想来尼维尔对自己的爱情早已烟消云散。
　　八月初，梅尔突然中风，经医生诊断，认定她的生命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克拉拉终于忍不住背着梅尔给尼维尔打了电话。
　　得知真相后，一直感到良心不安的贝拉也说出了实话，她鼓励尼维尔去看望梅尔，向她表达这几十年来对她的思念和爱慕。
　　没想到，梅尔却拒绝他们的探访，她不相信尼维尔的表白，认为他们这是为了安慰自己才编出的谎话。无奈之下，尼维尔想到了“诚实有价”这个电视节目，他决定要在测谎仪的监视下，面对所有的人说出自己这几十年来内心真实的情感，他的决定也得到了贝拉的全力支持。
　　节目播出那晚，克拉拉特意将电视机搬到梅尔床前，当听到尼维尔在电视上说出“我这一生唯一的爱情都给了梅尔”时，梅尔的眼睛湿润了。当尼维尔做完节目匆匆赶到医院，梅尔没再拒绝，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尼维尔始终守在她床前，握着她的手，对她倾诉埋藏了四十多年的思念。梅尔在爱情的陪伴下走完了她的一生。
　　“我们三个人用四十年时间为三份爱情编织了三个谎言。”贝拉的故事讲完了，她收回目光望着弗尼耶，无限感伤地说，“这个世界充满了谎言，但并不是每个谎言背后都隐藏着罪恶，欺骗有时却是源于一颗善良仁爱的心。”
　　〔本刊责任编辑 刘珊珊〕
　　〔原载《百花故事》总第2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