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镇是个偏僻的镇子,住得也分散,山头山脚零零星星住了上千户。本来此地民风淳朴,人心善良,可不知从哪天起,镇子里兴起了造假酒。工业酒精勾兑,一本万利的生意!开始是一家,后来慢慢蔓延,竟有七八家专门做假酒。只要是稍有知名度的品牌,在这儿都能找得到货源。磨坊镇的假酒,行销全国各地。磨坊镇没被查封,一来由于它位置偏僻,山高皇帝远;二来经济决定一切,反正坑害的是外地人,管事的一向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造假有了年头,分工就渐渐精细。比如刘二家专门做茅台、五粮液;朱三家专门做泸州老窖和汾酒;而马六家做的则是老白干和桂花酿。不管是什么牌子,内里都一样,下功夫的是外包装。因为造假酒,磨坊镇渐渐繁荣。
可是,令磨坊镇人想不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到来却搅乱了这里的平静。女人叫丁四香,在别人废弃的石屋落了脚,买了几个大瓮,收购些杂七杂八的瓶子,就明目张胆地做起了假酒。起初,磨坊镇的男人对她嗤之以鼻。一个女人家,能有多大劲儿折腾?如果不是看她文文弱弱长得如风中杨柳一般,她早被赶了出去。
可就是丁四香这个不起眼的女人,不到两个月,竟渐渐成了气候。她胆子忒大,什么样的假酒都敢造。既有酱香型的茅台,浓香型的五粮液,又有清香型的汾酒,兼香型的老窖。甚至,丁四香还生产外国洋酒。更令人吃惊的是,丁四香从不用工业酒精。她用酒曲发酵,用山泉水做酒。这样的酒,几乎没有成本!让磨坊镇人不能忍受的是,没过多久,假酒贩子竟一窝蜂般朝着丁四香家拥去,愣让别人家落得个门庭冷落。
刘二最先坐不住了。见到老东家从他家门口绕着走,他火冒三丈,问酒贩子怎么如此薄情寡义?见了漂亮女人,连十来年的交情都不顾了?酒贩子苦笑,说他要的可不是丁四香的人,而是她的酒。她的茅台酒也卖20块,可那口感,就跟真的一样。他把她的酒送进小卖店,喝了不仅不中毒,竟然还都连连叫好。这样的生意,做起来不担惊受怕,又得了相同的好处,换了刘二该怎么做?况且,现在工业酒精勾兑的假酒,越来越不好卖了。只能卖到偏远的山里去。只有那儿出了事才没有人追究。而丁四香的假酒,就可以大摇大摆卖进城里。
听了这话,刘二呆住了。这个丁四香,还真有一手?那酒曲的说道,竟是真的?他私下里让人从丁四香那儿买了瓶茅台,尝了尝,还真是香而不艳,回味绵长,像真的茅台呢。刘二做了十来年假茅台,天天闻着瓶口的真酒气,对茅台的味道已经一辨即知了。
闷头吃饭,刘二正想着主意,隔壁做汾酒的朱三垂头丧气地来了。原来,他遭遇了和刘二同样的事情,酒贩子竟过门而不入,让他又气又急又无奈。
“丁四香那娘们儿,太不把咱兄弟放在眼里了。”朱三说。
刘二一言不发。他可不是头脑简单的庸常之辈,他要略施小计,把丁四香的酒曲骗来。否则,一旦丁四香真成了大气候,他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傍晚,趁着夜黑人静,刘二敲开了丁四香的家门。丁四香给他一张冷脸,刘二讪讪的,说自己来帮忙来了。她毕竟一个女人家,许多事都不方便出头露面。他也可以做她的靠山,在磨坊镇,谁不知道他刘二说一不二?有了他撑腰,任是谁都不敢欺负丁四香!
丁四香抬起头,瞥了刘二一眼。只一眼,刘二浑身都要酥了。平时没仔细看过这女人,今天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真是嫩葱一样的人,那纤纤玉指,简直就像诱人的麻糖一般。
自打对丁四香打起了歪主意,刘二越发跑得勤了。他对老婆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丁四香需要,他什么都能舍出去,包括这身皮囊。老婆冲他呸了一口,说只要赚到钞票,她才不在乎他“舍”了什么呢。
一来二去,刘二凭着自己的小聪明,竟博得了丁四香的好感。这天,刘二帮着丁四香刷缸净瓶,杀鸡炖肉,又陪她喝了几杯。只见丁四香脸颊绯红,醉眼迷离,刘二知道火候到了。他坐到她身边,问她真的有酒曲?她勾兑的酒,用的真不是工业酒精?丁四香缓缓点头,说她的酒曲是祖传秘方,传了十几代。只不过,用到她手上,才炉火纯青。
一听这话,刘二马上来了精神,问她的酒曲在哪儿?怎么制成的?
丁四香微微叹了口气,说:“我用的酒曲不是通常的酒曲。通常酒曲都是谷米发酵而成,我的酒曲是活物,我叫它‘酒蛐’。”
醮着酒,丁四香在桌上写上“酒蛐”两个字。刘二现在根本顾不上跟丁四香抠字眼,他一心想得到酒曲,更想得到做酒曲的秘方。
丁四香拉着刘二的手走出门,走到院子里的地窑前,掀开盖子。磨坊镇几乎家家都有地窑,用来存放红薯和白菜。顺着梯子下到地窑,刘二吃了一惊。丁四香家的地窑,一没番薯二没白菜,竟放着两排玻璃罐。罐子里面泡着一条手指长短粗细的黑东西。它们居然还在罐子里游来游去。丁四香倚住窑壁,用手一指,说这些就是她的酒蛐。养了好些年了,新的酒蛐像线那么细。
走过一排罐子,丁四香为刘二介绍着,这是汾酒酒蛐,这是茅台酒蛐,这是五粮液酒蛐,这是朗姆酒酒蛐……刘二看得眼花缭乱,问这酒蛐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放在真酒中,积年累月,就养成了。”丁四香轻描淡写地说。
刘二试探着,问丁四香能不能借自己一条茅台酒蛐?他也想做真的茅台,想发大财。丁四香犹豫片刻,说他得打个借条,三天之内必须归还。刘二大喜过望,忙满口答应。
立了字据,刘二抱着玻璃罐回家。回到家,他直接进了作坊,连夜勾兑。将酒蛐放进能灌一百瓶假酒的大缸,倒入新打来的甘泉水和做茅台的专用香料,刘二径自搅拌起来。没片刻工夫,刘二闻到了异香。那香味儿,竟像无数个小虫子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又痒又麻又舒服。他忍不住伸手舀了一大杯,咕咚咕咚灌进嘴里。真是好酒啊!叫着好酒,刘二慢慢瘫软到酒缸边,酩酊大醉。
天刚蒙蒙亮,刘二的老婆起床了。一夜没见老公,赶紧到作坊去看。满满一大缸酒泡得好好的,却不见刘二的影子。大清早,他去哪儿了?
做好了早饭,依旧不见刘二。这回,刘二老婆急了。从镇东到镇西,从山头到山脚,她扯着嗓子喊了个遍,可哪儿有刘二的影子?
一连三天,刘二就像蒸发了一般。丁四香找上了门,拿出字据。她说莫不是刘二带着自己的酒蛐外逃了?刘二老婆呜呜哭起来,家里存的钱,都在刘二手里,难道是到山外娶小去了?
拿不回自己的酒蛐,丁四香让人抬走了刘二刚做好的一缸酒。刘二老婆哭天抢地,嚷着要杀了刘二,哪儿还顾得上勾兑好的假酒?回到住处,丁四香从酒缸里捞出肥大了一倍的酒蛐。她满脸是笑,将酒蛐重又放进罐子。
“刘二,你是第一个。不过,很快就会有人来和你做伴。你们的假酒都是脏心烂肺做底子,我的酒却不同,要你们活人做酒蛐!”说完,丁四香盖严了盖子。
酒蛐在罐子里横冲直撞,翻来跳去,仿佛要冲破罐子一般。上到窑顶,丁四香回一下头,厉声说:“再动就活埋了你!”
酒蛐顿时安静了下来。
门外,有人轻声叫门。
“四香妹子在家吗?我亲手做的腊肠,给你送几根尝尝鲜。”
听声音,是朱三。丁四香抚一下头发,神色冰冷地打开门。
朱三满脸堆笑,放下腊肠,径自说以后有什么力气活儿尽管吩咐,他一直都想帮丁四香做点什么。可他嘴笨,张不开口。丁四香冷冷地看他一眼,说自己没什么力气活儿。说着,她走到酒缸前,一搬,酒缸差点儿滑脱,她闪了手。
见此情景,朱三赶紧过去,帮着又抬又架。半晌,帮着丁四香忙完了,他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和丁四香街坊邻居,互相帮忙也显得亲近。
如此亲近了半个多月,朱三也拿到了汾酒的酒蛐。不过,他不比刘二幸运,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朱三老婆倒乐得他失踪,哭天抢地闹了一阵,就和相好搬到了一起。有人说,是朱三婆娘把老公给害了。但口耳相传,并无实据。没有人知道,朱三,变成了另一只肥大的酒蛐。
不到一年的工夫,八户造假酒的作坊居然都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开始,因为住得分散,人们并不理会,可失踪的人越来越多,就有人报了警。警察来蹲点儿了,假酒自然是做不成了。老人叹息着说,这是老天看不过眼,所以才收了这几个恶人去。
警察调查来调查去也没个结果,最后得出结论,认定他们是出山了。手里有了钱,经不住诱惑,所以相继离开了家。这说法也颇具说服力,现在的有钱男人,不都这样?
不知道从哪天起,丁四香也消失了。后来,有外出打工的人说在别的地方见过她。她依旧是做假酒。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她去的地方似乎都是假酒集散地。再后来,有人从一本旧杂志中看到了她。她的神情木呆呆的,好像精神失常。杂志中说,她的孩子满月时,父亲特地来庆祝,和老公把酒言欢。想不到,他们喝的是假酒,一夜之间两人都中毒身亡。从此,她就疯了。杂志上用的是化名,有人说那是丁四香,有人说不是,只是和丁四香长得相仿。至于到底是不是,磨坊镇的人不得而知。
〔本刊责任编辑 刘珊珊〕
〔原载《古今故事报》总第9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