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皇帝大

　　对很多在美国的留学生来说，在中餐厅打工，是人生最悲惨的一段日子。留学生聚在一起，总爱互诉当侍应生的辛酸：十几个小时没坐下来休息过，跑得晕头转向，脚底起了泡还不知道。不过，这些对于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一路过关斩将挤进高等学府的留学生们来说，都还只是小事。当侍应生最难过的，莫过于要处处忍受学历比他们低得多的领班、主厨们的粗暴脾气。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当侍应生没什么别的条件，就是要能受气。”
　　我也有过一段当侍应生的经历。在我上班的那家餐厅里，掌权的是一个中年女主厨，而初出道的我，自然少不了被主厨用最粗俗的语言狠狠修理。可是，多年过去后，那段时间给我留下的记忆，不是那些蛮横的嘴脸，而是一句行内谚语。
　　有一次，大概是下午3时左右，吃饭的人渐渐散去，我送走最后一位顾客，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冷库里舀了一些咖喱鸡淋在白饭上，一个人躲在餐厅的角落吃起来。
　　这时候，主厨的声音尖锐地响起：“黄翰铭，你死到哪里去了?糖水为什么还没有收?”我吃了一惊，差点噎着，心想，完蛋了，完蛋了，早知道先把糖水收进冷库再来吃饭，待会肯定少不了挨一顿臭骂了。正当我战战兢兢想要站起来，主厨已经走到我的面前。
　　“噢，在吃饭啊?慢慢吃，慢慢吃。”
　　我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叫我吃完这顿最后的午餐，就不必来上班了吧？可是，依主厨的性子，她要撵人大可不必那么客气。无论如何，我马上站起来：“好，我马上就去收。”
　　“没关系，我叫阿妹去收，你慢慢吃。吃饭皇帝大。”她丢下这句话，竟然对我笑了笑，转身就走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不禁有些呆了。
　　我愣在那儿，一时间百感交集，为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我一直以为，中餐厅的厨房是美国最黑暗的角落，容不下一丝人情味。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每一个行业，都有一种超越利益计算的规矩。出海的人对海有一份敬畏，吃鱼时不准翻鱼；农夫不吃牛肉，以示对耕牛的感恩之心；而在厨房里讨生活的人，则视吃饭为一件天大的事，吃饭的人不能被打扰，吃饭期间可获一切“责任豁免权”，一切事情等吃完饭再说。而这些行业禁忌或行规的源头，便是对生命的尊重。
　　这以后，我偷偷观察起主厨。她和厨房里的二厨，吃饭时的神情，果然是专心致志、平和宁静的。而她看到谁如果正在吃饭，也绝对不会吩咐那人做事。
　　再黑暗的角落，都会有人性的光辉；再严苛的环境，都要给他人留一块活下去的地方。“吃饭皇帝大”这句话，从此被我记住了。■
　　（冯庆祥荐自《留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