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欣欣
想去长白山,做梦都想。
对我来说,去长白山是一次漫长的等待,更是一段追问与探寻的过程。先是有十年的朝思暮想填补我想象的空间,再是因为两个人,让我对此充满了深切的期待。
一切起因于《雪山寻梦》这部书稿。
1997年年末,我结识了《雪山寻梦》的作者沈孝辉先生。我们出色而默契地完成了《雪山寻梦》一书出版的合作过程,彼此有了一定的了解,也得知长白山是他工作了十八年的地方。我发现,每当提起长白山,总能从沈孝辉不多的话语中感受到他对那里深深的眷恋与不尽的牵挂。十年的交往中这一点没有改变。长白山为什么让一个人怀有这样刻骨铭心的感情呢?我很好奇,想探个究竟,于是我们约定有机会一起去长白山。
1999年2 月里冰雪开始消融的一天,一位读者打电话约我谈一本让他赞美的书——《雪山寻梦》,于是我又结识了另一个人,他就是我国著名的森林学家、89岁高龄的王战先生。王战先生一生和森林打交道。他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地图,上面画满了绿色的线条,标示着先生走过的大大小小的森林。有一条粗粗的绿线直指长白山。王战先生是长白山森林生态系统定位站的奠基人和第一任负责人,长白山也是他经常谈论的话题。他把长白山喻为一部天书,说那里的美无与伦比。我知道他爱那里。
王战先生为森林生态系统的研究和保护工作奉献了一切。他的《关于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建议书》,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眷恋和牵挂——他想着、念着、放不下心的还是长白山和那里的原始森林!于是在先生病故之后,家人依照老人生前的意愿,把他的骨灰撒在了长白山。因为他说过“我就是死了,也要让我的灵魂去守着那片林子”!
长白山和那里的林子怎么样了?2007年的9月,我怀着满腹的心事,来到了长白山。
初秋的长白山,沉浸在五彩缤纷的色彩中。一条路被原始森林裹挟着,车在其间穿行。五彩斑斓的林子扑面而来,如万花筒般变幻着色彩:老绿、浅黄、明黄、橘黄、棕黄、锈黄、大红、深红、橙红、赭红……美得让人目不暇接。
长白山独特的地形地貌向世人展现了从北温带到极地的自然景观。从针阔混交林到暗针叶林、岳桦林以及高山苔原,这种奇特的依山势海拔高度的变化而变化的植物分布是在几十公里的水平距离内完成的。
越野车载着我们一路狂奔在北坡盘旋的山路上。
马上就要见到天池了。心慌,呼吸急促,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我整理一下狂跳的心,希望能镇定下来。
天池蓦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湛蓝的天穹下一泓碧绿、清澈、宁静的水。
静,没有一点儿声音,那纷乱的、嘈杂的、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哪里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万籁俱寂,万象消失,只有那一湖碧水在阳光下静静地闪烁……
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让人措手不及。
天池给人的震撼,在于她的静、她的与世隔绝、她的了无生命迹象,给人的惊心动魄的反差——四周有陡峭的火山岩簇拥着,灰黑色的岩石上寸草不生。天池的那份不染凡俗的气质让你无法走近。这是什么?这就是仙境!
我们在沈孝辉和朴正吉高级工程师的带领下,沿山脊一直往西横穿苔原地带。长白山高山苔原带为欧亚大陆东部独有的高山苔原景观,位于海拔2000米至山顶的长白山火山锥体的中上部,是长白山植物分布海拔最高最寒冷的地带,也是四纪冰川后遗留下来的极地植被。这里气候恶劣,土壤瘠薄,生态环境与极地相似:植物低矮,匍匐生长,但根系发达,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适应强风吹袭和高山强日光的照射。苔原植物生长期短,花期集中。一年365天,只有七八两个月是无霜期,所以这些植物以极快的速度发芽、开花、结籽,然后进入休眠期。每到开花的季节,海拔2000米以上的长白山奇花异草,争奇斗妍,装点得长白山顶如美丽的大花园。
据说目前已发现冻原植物有170多种。朴正吉一一指给我们看:有龙胆、高山罂粟、宽叶仙女木、毛毡杜鹃、牛皮杜鹃、笃斯越桔(即蓝梅)、金老梅……还有一种柳树(圆叶柳),只有15厘米左右高,匍匐在地。苔原植物几乎是紧贴地表生长,但每一株都那么充满生机与活力,那么色彩斑斓、婀娜多姿、顽强从容……了不起!大自然就是公道,让每一种生命都展示她的美丽与价值,表现出生命的多样化与灿烂。
往下走就是岳桦林和高山苔原的交汇处。
五彩缤纷的苔原弥漫着岳桦。先是有小岳桦,颜色也从老绿幻化为黄绿、淡黄……随着山势平缓地进入坡底,就有大片的岳桦拔地而起,成行、成林、密密匝匝、簇拥着、喧哗着、茂密而繁盛。
岳桦的树干是银白色的,叶子是金黄色、橘红色的,树干不很粗,成不规则弯曲向上生长。岳桦树不论长多高多大,都簇拥在一起,好像是放大了的灌木丛。
云不知不觉在流走,太阳藏在云朵间。蓦地,万道霞光奔涌而出,天地间一片明亮。岳桦林仿佛在追光灯下突然沸腾起来,有如千万个舞者尽情地伸展着颀长的腰肢和手臂,一起扭动;仿佛盛大节日的彩排,热闹,喧嚣,充满了灵动和疯狂,让你迷幻,让你沉醉……这是金色的舞者!这是金色的殿堂!
然而,瞬间华丽的迷幻在阳光陡然的消失中,立刻了无踪影。我就像个傻子,全然无法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静静的岳桦林又沉入优雅而秀美的造型中。
就有了再一次的等待。
光线!光线!在期盼中,跋涉中,我们追随着阳光。当太阳再一次把万道霞光赐予大地的时候,一场宏大而浓烈的节日盛宴又开始了。
小天池在长白山瀑布以下三公里的河谷西侧,是一个天然形成的高山湖泊。
想不到粗犷的长白山原始林中有此等秀美的地方,神秘、优雅、静谧。一池碧水倒映着美丽的岳桦林和蓝天、白云,色彩迷离,宛如仙境。湖水清澈,泛着碧绿的波纹。落叶在湖面上漂浮,留下金灿灿的光斑。
这是多么让人亲近的一泓湖水呀!除了赞叹她的美,你一定想静静地坐在这里,懒懒地看波光变幻着色彩,心情全部放松下来。
沈孝辉急着带大家去他的“秘密花园”。那是处在海拔1800米原始林地中的一片沼泽。《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的一位编辑曾在沈孝辉的一篇文章中将描写这片沼泽部分的小标题改作 “沈老师的秘密花园”。这片沼泽发育在火山灰上,是高位泥炭沼泽,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沈孝辉每次重游故地,必来这里。
他在前面甩开大步,引我们进入一片密闭的森林。残倒木横七竖八地横在茂密的林间,阴凉而潮湿的气息裹挟着我们。没有路,只能在大树和小树之间艰难地行走。时而上坡,时而越沟,湿滑的林地让人不敢怠慢和疏忽。紧张、小心,其实是有惊无险。
前面出现了一片生长着茂密山草的山间平地,四周有岳桦林簇拥着,走近一看,这里就是那片泽国——地毯般的水草下是盈盈的清水。
沈孝辉几尽忘情,想象得出他重游此地的心境。在长白山工作的十八年里,不知有多少难忘的经历和感受,只是无法与人言说罢了。他说过去这里的水很大,一大片湿地。如今,又是准备开发,又是挖沟放水,听说正在规划一条栈道将经过这里,曾经的高山沼泽也许不久就要彻底消失了。沈孝辉最不爱给自己照相,这次他请汪永晨给他拍了一张照片,却把一个庞大的背影留给我们。可是在告别?不知道。总之,他把目光和内心的一切只留给了他的“秘密花园”。
去地下森林,朴正吉带路,木栈道蜿蜒下行。五角枫点缀着山岩,红黄绿相间,尽显秋的色彩。森林的气息让人神清气爽,所到之处林相极好。
秋风拂面,有片片红叶落下。挡不住的诱惑,一枚枚拾起,竟爱不释手。
终于来到谷底。但见峡谷立壁上长满树木,蓊郁密闭,深不可测。
匆匆赶路。突然有一声鸟鸣让我惊醒——这里应该是鸟的天堂。心里有了打算,顾不得人催,悄悄地落在后面。
人声远了,天堂近了。索性停下脚步,等待……
是谁开的头?几乎是同时,鸟儿们开始歌唱了。十只?百只?千只?我敢说,这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轻灵,清脆,圆润,悠长……此声只该天上有。我听得心花怒放,窃喜有如此之福气,却再不敢举步,怕扰了鸟儿们的聚会。
也只有此时才感到,对自然来说,人类是多余的。
朴正吉说我们下山会经过二号样地。那里是王战先生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每次来长白山他必去那里。王老的女儿说王老的骨灰就撒在了那儿。车行半路,朴工指给我看二号样地的位置。茂密的树林闪过,林子健康极了。先生,您把林子看得很好。我在心里念叨着。听说如今科研所的人做研究,谁都不忍心去那里取样,不肯对那里有一点点损害。我心里琢磨:是不舍还是怕先生?
从长白山回来后,我梦中的长白山少了缥缈虚幻而增添了生动和亲切。我似乎体会到了长白山之于王战先生、沈孝辉先生人生的意义,也不由自主地想念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林子。非但未了心愿,牵挂的事反而多了,思考问题的角度也变了。长白山的旅游开发已进入保护区的核心地带,而且势头越来越猛。到处都有栈道,游人轻易就可进入原始森林。山顶处的高山苔原有好大一块已遭破坏,恢复很难。听说过去的长白山有各种动物,如东北虎、棕熊、紫貂、梅花鹿、马鹿、狍子、野猪等,现在偶尔只能在高山苔原地带看见巴掌大小的鼠兔。有人说长白山已经成了一座空山。我很担忧。
长白山自然保护区如今已改为保护与开发管委会。说是两者兼顾,可是一旦和经济沾上了边,事情就变得复杂了。由于巨大的经济利益驱动,长白山自然保护区曾发生过捡拾风倒木事件、捡拾红松松籽事件,沈孝辉经历过。他为此上书,疾呼不要捡风倒木,要维护原始森林的原生状态,让它们在生态系统的自然状态下自行恢复。然而,没用。风倒木捡了七年。当林业部制止捡拾风倒木时,沈孝辉担忧生态遭受破坏的事情也不幸言中了。松籽也捡了六年,在破坏了保护区内生态的六年后才在专家的呼吁下被停止。但是被捡过风倒木的林子,林相残破,无法恢复。捡过松籽的地方,科研人员做了样方调查,400平方米的样地上,红松松果的存留量仅有0.29个,一年生红松幼苗0.2棵。
沈孝辉认为,长白山大面积的旅游开发是继捡风倒木和捡松籽之后对长白山自然保护区的第三次大破坏,而且不知道这种破坏还要继续多久才能得到纠正。这让我更加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