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延丁
编者按:他常带一帮学生兵(从建筑系研究生、本科生到十来岁的小学生)亲自动手盖房子,他声称中国八亿农民都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通过合作建房住上生态建筑,他就是谢英俊。他的第三建筑工作室业已在四川开始了生态建筑的尝试,自然之友正在他们的指导下,结合自身的绿色、可持续理念,协助农民建造生态厕所。
大陆的公众第一次得知他,是在河北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这位来自台湾的建筑师用茅草、树枝、旧木头,和一群没有建筑经验的志愿者盖起了生态厕所与几栋生态楼房。
很长一段时间谢英俊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建筑师。1977年台湾淡江大学建筑系毕业后,他设计了许多大型现代化厂房。谢英俊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命名为“第三建筑工作室”,意即“非现代非传统”。他使用低污染、可回收的天然建材如石头、竹子和木料造屋。他还将挖地基产生的土石直接用于建造,让建房过程本身也成为一个能够循环的生态系统,成为更加本真的生态建筑。
不只是盖房子
如果没有1999年的一场灾难,谢英俊的生命不会像现在这样精彩。1999年,台湾的“9·21”大地震夺去了2000多人的生命。台湾山地居住着12个少数民族,其中邵族震后仅存280余人,成为世界上人数最少的族群。要想挽救濒临消失的邵族族群文化,最好的办法就是保存邵族人聚居的社区,协助邵族人重建家园。因为邵族位于水源保护区、稀有动植物保护区,必须是生态意义上的重建。震后不久的10月中旬,谢英俊被请到了重建现场。虽然是第一次接触到邵族,此前也没有灾后重建的经历,但在人心惶惶的残垣断壁现场,谢英俊已有一个完整的构想,对工程造价也了然于心。谢英俊有信心仅用预算的四分之一恢复邵族社区,帮助重建邵族的文化传统和民族自信。
10月29日,谢英俊和他的设计团队共五人,带着帐篷、睡袋、个人用品和营造工具来到了那里。没有大机械,没有大量的施工人员,就靠这几个人的力量,开始一个部落的恢复和重建。邵族的情况有点像大陆农村,年轻力壮的都进城打工,留下无法进入城市的老弱妇孺。居无定所的族人,对建筑师所说的用轻钢和竹片建房子的提议不感兴趣,尽管谢英俊一再强调他设计的房子抗震性好,又通风透气,但他们还是向往那种在电视里看到的现代化建筑。没有办法,谢英俊只能雇请几个邵族人先盖一幢示范房,一边干一边摸索、改良施工材料和方法。仅用了不到半个月,第一幢房子落成了。
三天之后,族人就决定按谢英俊说的办。谢英俊在研究了邵族文化传统之后提出,不只为这些无家可归的灾民建一个栖身之所,设计中还要有图书馆、村落教室、工坊以及举行邵族传统祭典仪式的祭场,根据邵族祖灵信仰的传统,每一户都有专门摆放祖灵篮的神龛。
为了全力投入原住民部落重建,谢英俊将第三建筑工作室从新竹迁到了日月潭。他将邵族重建方式称为“协力造屋”:将建筑去工具化,去专业化(设计除外),让建筑回到使用者手里。留在当地的邵族人,不论是上了年纪的大妈、大伯,因酗酒、损伤骨头换过髂关节的人,还是失学后在城市游荡过又回到家乡的年轻人,一一收罗在内。这些人本已在社会边缘,而谢英俊招至麾下的原住民,大多在部落中也没什么地位,让这些不只被主流社会排斥、即使在部落内亦是受到冷落的边缘人,加入重建工作营,藉由集体劳作凝聚强化部落族群意识。
2000年1月14日,按照谢英俊与族人事先的约定,在新落成的部落教室,邵族母语研习课上了第一节课。1月21日,在建筑工地上召开了一次会议,制定了未来的社区规范,包括不得更改或者破坏房屋外观,住户都必须去部落教室上课,以及未来供水、用电问题等等。2月16日,邵族部落重建土建工程完工,召开社区抽签大会,并成立了社区临时管理委员会。
邵族长期被压制、被排斥,贫穷不仅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侵蚀了人的心灵,很多人养成酗酒、懒散、依赖救济的习惯。新房落成不久,有人向谢英俊反映:我家的前厅漏水了。谢英俊去看过,漏水并不严重,他们连房子都盖得起来,这点儿问题自己动手完全可以修好,他们似乎觉得盖房子、修房子都应该是谢英俊他们一帮人的事。他们自己不修,谢英俊也不修,族人是出于依赖的惯性,谢英俊则在试验,看多长时间他们能够自己动手,会发生改变,一直等到两年以后,他们才自己修好了漏水的前厅。
“9·21”大地震后,许多团体和个人积极加入灾后重建的工作,第三建筑工作室是唯一一家将地震灾民吸收到重建工程中的施工单位。灾后三年,仍然从事重建工作的就只剩了第三建筑工作室一家。正如媒体所言:“建筑的外行人将谢英俊视为善心人士;媒体为他造神话;部分台湾的建筑专业者认为他的建筑简陋而美学价值不值一提;国际建筑界惊叹他的建筑作为。”不管怎么说,“谢英俊起身对抗整个体制的状态,使得他的建筑超越一般美学的领域,进入更深的文化意涵之中。”
进大陆第一步:盖厕所
2003年春天,谢英俊登上南去的火车,来到了位于河北定州农村的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当时,乡建学院正准备盖一个厕所,常见的公共厕所需要近两万元。当时卫生部正在农村推广粪尿分离式厕所,但谢英俊一看图纸便知是纸上谈兵。
2004年夏天,谢英俊设计的厕所建成了,造价两千元,大部分是人工开支,材料几乎没花什么钱:墙是村民不要的柳树苗扎成的,外面抹了一层掺了麦秸的黏土;屋顶是旧木头、废树苗搭起来的,上面再覆了一层草顶棚;门是用苇席钉的;男便池是用废弃的涂料桶做成的……台湾来的建筑师让所有人特别是村民都大吃一惊:这不就是老辈人用的茅坑嘛。建这个厕所的时候都是些没干过泥水活的学生娃娃志愿者,他们说了,抹墙抹得平是技术,抹不平是艺术,学院的这个厕所,每一面墙都抹得非常“艺术”。
谢英俊将厕所建在了距宿舍不足十米的地方,他说这样的厕所保证不会有味道,而且,不会有蛆虫。厕所的照片被学院贴到了网上,名之曰“生态厕所”。原因有四:一、节水。华北平原严重缺水,谢英俊设计的厕所不用水冲,节水是一大特点。二、无害。无害化处理的前提是粪尿分离。三、无味无虫。四、不破坏环境。砖和水泥的制造过程中都要消耗能源,释放大量二氧化碳,按照《京都议定书》,将来向大气中超量排放二氧化碳是要付费的,而树木秸秆在生产过程中能够固定二氧化碳,按照规定还可以收到补偿呢。
其实,这个厕所真正的全称应当不止是“生态厕所”四字,至少应当加上“可持续”。首先所有的建材都来自土地并且可以回归土地。墙都是土墙,土分土骨和土肉,上层富含有机质的部分叫土肉,下层部分叫土骨,建筑只取下层部分,不会影响土地使用。不论是麦秸、旧木、树苗还是草扎的顶棚,用后都可以还田。同时在经济方面也可以称之为“可持续”,就地取材,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甚至取消运输成本,使用自产原料可以降低对货币的依赖,农民只要有劳动力、有时间,就可以盖,自然是可持续的。
按照谢英俊的设计,除开建材,盖房所需只剩了劳动力的支出。只要你有劳动力、有劳动意愿,任何人都可以建得起房子。最重要的是,通过盖房可以让合作机制延伸到农村的基层建设,比如修沟渠、修路、修水库,可以跟社会经济各种条件结合在一起……这一切,才是让谢英俊和温铁军一拍即合的真正原因。
谢英俊要在八亿农民中,以建房为契机推动一场社会运动,却是以乡建学院的一处厕所作为发端的。厕所建成后,谢英俊结合华北平原的实际情况,为当地农民设计了两款生态建筑。他四处在村里找愿意按照他的设计方案建房的农户,但农民一听他要盖的是火炕土墙的泥巴房子,吓得连连摇头:这木梁木檩、麦秸泥墙、灶台火炕,是八百年前的老皇历了,盖了这样的生态房子,我儿子这辈子就别想娶上媳妇了!连试了几户人家都碰了壁,学院里的人有些着急,谢英俊却见怪不怪:“没问题的,我们先在学院盖一栋示范房好了。”对他来说,这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当初在邵族,一开始遇到的也是完全一样的情况。
谢英俊在乡建学院成立了专门的乡村建筑工作室,建了三所示范房,“地球屋一号”用木头做构架,“地球屋二号”用轻钢,一号、二号都是专为北方农村设计的三开间二层小楼,面积160平方米左右。与农村通行建房方式最大的不同在于,这房子是框架式的,一号的框架为原木结构,先由梁柱斜撑等构件相互咬合成框架,再填充草和土构成的墙体。由于房屋的主要载重由框架承担,墙体只负担自身的重量,墙倒屋不塌,同时墙体对整体起到辅助的增强,所以抗震性能远比砖混结构优越。二号的框架用的不是木料而是轻钢型材。谢英俊是这么考虑的:建“一号”需要接近20方木料,材料成本二万元左右,大部分是木料支出,如果农民家里有木料的话就可以省下这笔钱,如果没有木料,使用同样符合环保要求的轻钢,还可以少花五千元。
让建房成为教学过程
笔者初见谢英俊,是在乡建学院2005年暑期营。他与来自清华大学等20所大学建筑专业的40名本科生、硕士生及博士生一起,自己动手盖一号、二号呢。工作营四十几名成员大部分是独生子女,平时连家务也极少做,而在工作营里,必须轮流值日帮厨、收拾垃圾和清理厕所。谢英俊认为现在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脱离生活,学生应该首先是生活中的人,甚至应该清理厕所,那里都是我们自己的排泻,应该学会面对它。谢英俊之所以要让学生们自己动手盖房子,也是对目前建筑教育的一种反拨。
即使是在中国,人们更多地谈论和关注的,是那些世界著名的都市建筑,而在这里,谢英俊带着同学们一起,用电脑演示中国传统的用麦秸和泥土“浇铸”的墙体,探讨这些与水泥建筑厚度相仿的墙为什么会冬暖夏凉,还有传统木构不用铁钉而是用燕尾榫联接的原理,以及古老的火炕的优缺点,引导他们一点点发现中式建筑的美感和实用性,探讨在现代条件下如何运用。
建筑营的同学最初都很不习惯,因为谢英俊对于学生们的问题不是有问必答,他更多的是反问,会一步步用问题引导同学们思考并自己得出答案。谢英俊说每建一座房子,都是一个培训班。营里的同学说能够在谢老师的指导下工作是一种幸运,学到课本上学不到的技能,更重要的是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治学、做人的道理,是幸福的。
建在乡建学院的示范房既有时髦的室内浴室,也有传统的火炕。“一号”敦实稳重,样子比较传统;“二号”坡屋顶老虎窗,洋气一些。两栋房子外墙都抹上了厚厚的石灰,不用担心透水,白墙亮瓦,不管哪一栋,看上去都很气派,全没有老辈子人记忆里“泥巴房子”的土气样子。乡亲们是最重实际的人,都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学院盖这房用了五万块,要是自家盖的话,麦秸和土都不用花钱去买,用拆旧房拆出来的材料就有了打地基用的砖石。学院雇工都是要花钱的,自己盖房可以请亲戚朋友来帮忙,这笔钱还可以省下。这么一算,两三万就能把房子盖起来。看来真的像这个台湾人说的,只要我们有劳动力又有劳动的愿望,就可以每家人都住上漂亮的欧式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