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尤里·纳吉宾
清新晴朗的一月早晨,使年轻教师心中充满愉快的感想。她两年前大学毕业后,才到乌瓦罗夫卡村来,现在已经被确认为是这地方最好的俄文教师了。除了乌瓦罗夫卡村之外,在库兹敏基、黑溪谷村以及遥远的泥煤区,大家都认识她;她所到之处,人们都连名带姓称呼她: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以示尊敬。
这所学校是座砖造的两层楼房,窗户宽大,覆盖一层霜花,墙壁在雪地上映出淡淡的红色。“早安!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有些学童用清晰响亮的声音向她问好,有些学童则因为小脸蛋都用厚头巾或围巾裹起来,所以声音压低了。
安娜第一节课是教十二三岁的学童。他们都站起来向她致敬,然后各坐在自己书桌的座位上。“我们今天继续讲词类。”安娜说。她记得去年初讲这一课时心情多么紧张,现在全身充满了自信,于是用平静和安详的声音开讲:“名词是一个表示主词的字:一个人、一件物或一种质量,所谓主词,就是可以对它这样发问的任何事物:这是谁?一个学生。这是什么?一本书。”
“我可以进来吗?”一个穿着旧毡靴的矮小身形站在门口。他那被风吹红的圆脸蛋容光焕发的好像要裂开一样,眉上凝结了一层白霜。
“又迟到了,萨乌什金。”安娜喜欢对学生严格一点,但此刻她的声调却带着哀伤的意味,萨乌什金赶快溜到自己的座位,他迟到使她不高兴,似乎破坏了这一天美好的开端。
“都懂了吗?”她问全班。
“懂了!”学童齐声回答。
“很好,那么给我举几个例子。”有人结结巴巴地说:“猫!”
“对!”安娜说道。他们继续举例:“窗户、桌子、房屋、公路……”说个不停,一直到安娜说:“够了,不必再举例,我知道你们都懂了。”
忽然间,好像从睡梦中醒来一般,萨乌什金站起来,很急切地大声叫道:“冬天的橡树!”
学童们都笑起来,“请大家安静!”安娜用手掌重拍桌子。
“冬天的橡树。”萨乌什金再说一遍,全然不理会周围的笑声和安娜的命令。他这几个字喊出来像是自白,好比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必须与人共享似的。
安娜有些生气了,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勉强控制自己的恼怒问他:“为什么要说‘冬天的橡树呢!橡树就够了。”
“橡树算不了什么。冬天的橡树,那才是个了不起的名词。”
“坐下,萨乌什金。这就是你迟到的后果,橡树是个名词,至于‘冬天在这例子里当作什么词用,我们还没学到呢!休息时到教师休息室来一下!”
“坐下!”萨乌什金走进教师休息室后,安娜对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总是迟到?”
“我真的不知道,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他说,“我在上课前一小时就离开家了。”
“萨乌什金,你住在库斯敏基,是不是?”
“不!我住在疗养院的房舍。”
“你还好意思告诉我你上课前一小时就离开家,从疗养院走到大路只要十五分钟,从大路走来也不过半个小时!”
“但是我从来不走大路,我抄近路穿过森林。”
“那就不大好,萨乌什金。我必须和你父母谈谈这件事。”
“我只有母亲,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萨乌什金低声地说。
安娜不禁脸红了。她想起这男孩的母亲——那个在疗养院水疗部工作的“淋浴助手”,憔悴而面露倦容的女人。她丈夫在战争中阵亡了,于是独自辛辛苦苦地抚养四个子女,即使不为这儿子的行为操心,她的烦恼也已经够多了,虽然如此,她们还是应该碰碰头。“那么我必须去看你母亲,”安娜说,“她什么时候上班?”
“她三点钟上班。”
“很好,我两点钟上完课。下了课我们就一起去吧!”
萨乌什金带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走的那条小路就在学校后面。刚钻进森林,枞树的枝丫就在背后合拢了,他们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安静无声的魔幻世界。
周围一片白。只有高大婆娑的桦树的树梢在高处幽然发黑,纤细的枝条在平静的蓝天中像是一幅水墨画。
有时森林让开一块块空地,阳光愉快地照耀着。
“是一头驼鹿过去了!”看到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对足迹很感兴趣,萨乌什金说,像是说着一位善良的熟人。“只不过您别怕,”他补充道,作为对女老师投向森林深处的目光的回答,“驼鹿它很温顺的。”
萨乌什金又走在女老师前面,稍稍弯着身子,仔细观察着四周。
森林不断地延伸着,道路错综复杂,好像这些树、雪堆和寂静没有尽头。
突然,森林闪到了一边。在林中空地的中间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橡树,银装素裹,闪闪发光,像是一座教堂。树木们似乎毕恭毕敬地让开,让自己的老战友尽力地伸展肢体。它低垂枝丫,像是撑在空地上的一座帐篷。树皮深深的皱纹里塞着雪,树干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壮,像是缀着缕缕银丝,叶子几乎没有凋落,穿着雪衣,覆盖着橡树,直到树冠。
“这就是它,冬天的橡树!”
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羞怯地向橡树走去,健壮豁达的森林卫士静静地向她晃动着枝条以示欢迎。
萨乌什金根本就没有注意女老师内心的波动,他在树脚下玩耍着,简直就是和自己的老朋友在一起。
“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您看!”
他努力地挪开一大块雪。那儿,在坑里有一只小球,裹着细细的叶子。尖锐的刺穿过叶子,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猜到这是一只刺猬。
“包得可真严实呀!”
萨乌什金呵护地给刺猬盖上雪衣。然后他又在另一个树根边挖雪,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岩洞,一只褐色的青蛙蹲在里面,好像硬纸板做的一样。萨乌什金碰了碰青蛙,它一动不动。
“它在装死,”萨乌什金笑道,“一让它晒晒太阳,——它就跳呀跳起來了!”
他接着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看自己的小天地。橡树脚下还栖息着许多的住户:甲壳虫、蜥蜴、瓢虫。强壮有力的大树,充溢着郁郁生气,在自己的身边积累了那么多生命的热力,可怜的小动物们给自己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住宅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全然陌生的森林生活,听到萨乌什金惊叫声:“哎呀,我们见不着我妈妈了!”
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急忙把表放到眼前一看——三点一刻。她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在心里头向橡树请求原谅自己人类的小心计之后,她说:“没什么,萨乌什金,这只是意味着,近路不是最可靠的。你只得走公路。”
萨乌什金根本就不回答。
“天呀!”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痛苦地想,能不能坦承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想起了今天的课和其他所有的课:她讲述单词、讲述语言是多么的苍白、干燥、冷漠,没有它们,人类在世界面前是哑巴,感觉无能为力。
“萨乌什金,谢谢你带我来。当然,你可以走这条路。”
“谢谢您,安娜·瓦西里耶芙娜!”
萨乌什金脸红了:他非常想对老师说,他以后再也不迟到了,但他又怕撒谎。他提了提上衣领子,把护耳皮帽低低拉到前额上。
“我送您……”
“不必了,萨乌什金,我一个人能走得到。”
他疑惑地看了看女老师,然后从地上拾起一根棍子,把弯的一头折断,递给安娜·瓦西里耶芙娜。
“要是驼鹿跳过来,你就抽它的背,它就会跑掉的。最好只是晃一晃,这对它就够了!要不然它受了委屈就离开林子了。”
“好的,萨乌什金,我不去打它。”
离去不远,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望了橡树最后一眼,橡树在夕阳的余晖中白里泛紫,她看到树脚下有一个不大的黑暗的身影:萨乌什金没走,他在远处保护着自己的女老师。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突然领悟,在这个森林中最令人惊讶的不是冬天的橡树,而是这个穿着破毡靴的小男孩,他是未来的神秘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