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全
冬宝7岁那一年,亲娘死了。
父亲带着冬宝,既当爹又当妈,扫地做饭洗洗涮涮样样都得干,就这样父子俩相依为命,过着艰难的日子。娘死后,冬宝看见父亲的眉头整日地锁着,没有露过笑脸儿,他经常蹲在门旁的石狮子上,闷着头“叭嗒、叭嗒”一个劲地直抽烟。
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五年,家中多了一位中年妇女巧英。12岁的冬宝心里懵里懵懂地知道了许多事,一瞧见这位中年女人,他天生存有一种敌意,瞅着她就闹心。冬宝总是躲着她,平日正眼不瞧她一下。冬宝轻易不和巧英说话,非说不可的时候,只是从鼻子深处甩出一个轻而短促的“嗯”字。
父亲看在眼里,心里很不舒服,直骂儿子不给他争气。一天,正在吃饭的时候,父亲当着巧英的面,突然要冬宝喊“妈”。冬宝手里拿着一个又大又白的馒头,咬了一口还在嘴里没嚼完,愣愣地看着父亲和巧英,嘴唇颤颤地抖着,憋了半天硬没有叫出口。冬宝心里恨恨的,一直认为巧英是冲着父亲那笔可观的财产而来的。
继母巧英自从进了门开始,把冬宝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去爱他,有好吃好穿的都是先让给冬宝,总是不声不响地将冬宝照顾得无微不至。巧英对冬宝越好,冬宝却越把这些慈母之爱的嘘寒问暖,认为是巧英寻求接纳她的一种企图和伎俩,把继母的一言一行都看成是对自己别有用心的讨好。
转眼间,冬宝已长成了大小伙子。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在冬宝22岁这一年,父亲张罗着给他找一个媳妇,名字叫翠花。翠花生得一副窈窕身材,瓜子脸,白白的皮肤,像刚剥了壳的熟鸡蛋,嫩白光滑,是鸡窝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
冬宝生性谨慎、敏感、多疑而又孤僻,不好说笑,也没有处得比较知心的朋友。翠花性格外向,比起冬宝来要活泼机敏多了,说起话来一句是一句的,全在理儿。翠花朋友多,一串一串的,经常有一些男朋女友找她玩。冬宝看到这些眉头直皱,虽然当面不会说出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可他的脸色总让来的人识趣地玩一会儿就离开了。
刚结婚头一年,翠花恋着冬宝,知道他对朋友间来往不乐意。有人来找她玩时,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托不去,小两口过得还算甜甜蜜蜜,恩恩爱爱。他们结婚后第二年,冬宝的父亲得了食道癌,到了医院一查已是晚期,化疗不到半年,父亲去世了。父亲活着的时候,惧怕父亲的严厉,冬宝不敢对继母太放肆,经常是以沉默来对待她,冬宝和继母之间就这样一直僵持着。直到冬宝结婚,父亲死后,他都一直没有承认和父亲一起生活了11年的养母。父亲死后,冬宝对继母的态度没有丝毫的改变,反而更加恶劣和疏远她了。
就在冬宝婚后的第三年,他和翠花在感情上發生了冲突,闹到要去离婚的地步。
事情的起因是缘于元旦那天翠花的彻夜未归。冬宝独自在家翻来覆去睡不着,心胸狭窄而又多疑的性格,使他心里执著地想象着妻子肯定正和初恋的情人文坤依偎在一起,柔情似水,亲昵娇媚。想着想着,他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扭曲的双眼瞪瞪地窜出了阵阵仇恨的火焰。在痛苦的折磨中,他暴躁不安。翠花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凌晨四点多钟了。冬宝看到翠花整个人儿没精打采的,显得极为疲劳,冬宝一瞧,内心就固执地印证了自己猜疑的绝对正确。
冬宝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向翠花吼叫着。翠花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看冬宝那无赖的形象,以沉默和他对抗着,不回答他咄咄逼人的问话,随手把乳白色的小挎包往桌上一扔,钻进被窝里倒头便睡。
翠花越不说话,冬宝就越坚信自己的猜测是确信无疑的。在多次责问无果以后,冬宝脑海里浮出一个可怕的结论:昨天夜里,翠花肯定背叛了我,和别的男人行了苟且之事。
冬宝心里像被长长的毒蛇缠住一样,疼痛得在汩汩地流血。他一把将翠花从被窝里拉了出来,气急败坏地说道:“如果你昨夜真的跟那个文坤在一起,我们只有一条路——离婚!”说着这话的时候,猛地一拳砸在了小桌子上,顷刻间桌面上便凹下去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翠花一翻身从床上蹦了下来,冷笑着说:“我早已受不了你这样成天怀疑,够了!离就离,有什么了不起的。”说着随手拿起桌子上的小挎包扔向冬宝。这一扔不打紧,小包里的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东西散落一地。巧的是,此时正好有一张印刷极为精致的蓝色名片儿从包中甩出,不偏不倚地飘在冬宝的脚背上。冬宝赶忙捡起一看,名片上面赫然印着“天一公司副总经理文坤”,正是冬宝日夜焦虑的那个情敌。在那一刻,冬宝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脑门,脑子迅速出现了妻子和文坤在昨夜里重叙旧情的情景。冬宝双手颤抖地握着名片,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字一顿地说:“怎——么——样,这回我看你还想——抵——赖?”翠花牙咬得咯咯作响,揶揄地说:“那又怎么样?没错,我就是跟他在一起!”
接下来,房间里传出冬宝和翠花激烈的争吵和撕打声。这一切巧英听在耳里,疼在心里。她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木门的后面,连冻带急,已经抖作了一团。当她跌跌撞撞前来拉架时,冬宝暴怒地吼道:“滚!谁要你这个臭婆娘来瞎管闲事!”巧英吓得浑身发抖,低低地说了一句:“你们能不能好好商量?”说着,低着头又极不情愿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打闹之后,冬宝和翠花决计要离婚了。第二天下午,当冬宝和翠花远远地看到寿春镇政府大门时,正好遇见了刘姨,刘姨笑嘻嘻地迎上来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急急忙忙的?”
刘姨是冬宝和翠花的媒婆,他们强装着笑脸,搭讪着:“我们没事呢,出来买点东西什么的。”刘姨一把拉住翠花的胳膊,极亲热地说:“俺和翠花闺女好长时间没有拉家常了,让俺好想你们俩,昨天我还和你刘叔咕叨着哩!”刘姨和翠花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闲嗑,冬宝再急也不好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在地上来回地踢着。刘姨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打着哈哈和他们说了声再见。
就在冬宝一转身的时候,猛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继母吗?她缩在斜对面的一个商店的玻璃门后头,冷得直跺脚,好像是怕什么人看见似的。冬宝虽是有些疑惑,但此时已无心顾及这些。
冬宝夫妻一看天都晚了,已到了下班的时间,只好一前一后地往回赶,等明日再来,一路上小两口像赛跑似的,谁也不搭理谁,没说一句话。
隔了一天,又是一个周五,他们又一次来到寿春镇政府,不巧的是这回怎么又碰到了刘姨,她依然和上次一样喋喋不休,冬宝和翠花仍然是心不在焉。刘姨的神色突然变得凝重,将话题转到了冬宝和翠花俩吵架的事。此时翠花也顾不上害羞了,当着刘姨的面,把元旦晚上的事儿抖落了个底朝天。
原来翠花元旦晚上,其实只参加了一个极普通的同学聚会,碰巧遇见了文坤,因为是元旦,大家决定痛痛快快地玩个通宵。翠花正是怕冬宝多疑,才没敢说真话。
刘姨听后数落了冬宝的不是,说:“一个大男人,心眼要大气些,不要鸡毛蒜皮的斤斤计较。你的最大弱点就是固执和多疑,对妻子要多些宽容和信任才是。”说着说着小两口已慢慢解除了心中的疙瘩,握手言和了。
谢过刘姨后,冬宝搂着翠花的纤纤细腰,正要往回赶呢,抬头又发现继母躲在商店的玻璃门后面,正焦急地向这边张望着。
突然间冬宝似乎已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么巧,两次来办理离婚手续,两次都巧遇刘姨,两次都看见继母躲在商店的玻璃门后面?为什么刘姨会知道我和翠花吵架离婚的事儿?零下3度继母为什么要站在那里?
刘姨已看出了冬宝的心思,就把巧英相托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听到这里,冬宝心里有了一丝春潮般的涌动。
俗话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回到家后,小两口已和好如初了。
第二天都快中午了,冬宝和翠花发觉一贯早起的继母还没有起床,门依然严严实实地掩着,冬宝顿时有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推开了巧英的房门,不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巧英老人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衣,直挺挺地躺在床前的地上,一动也不动。冬宝哇地一声大叫,翠花听到喊声,慌忙过来帮助冬宝把老人抬上床,摸摸继母还有一丝气息,给她盖上了被子,又给她的被筒里放上取暖的热水袋。
冬宝赶忙跑到镇上,请来了医生。医生一瞧,说是巧英几日来的担心、着急和受冻,再加上来来回回的折腾,得了脑中风,千万动弹不得,随即给她打了点滴。
又过了一会儿,巧英慢慢有了一丝反应,眼睛也睁开了。此时巧英明白自己得了重病,嘴唇微微地动了动,嗓子里发出了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声音。大家听到最后才明白,是说她的枕头底下有一样东西要拿出来。冬宝翻来翻去,也没有发现什么东西,最后在枕头套里找到了一个小布包。
老人看了一眼小布包,示意冬宝把它打开,又断断续续地对冬宝说:“这是……你……你父亲临终时留……留下来的,你……你们拿去吧……”冬宝打开一看,是以巧英名字储蓄起来的十张揉得皱巴巴的存款单和一条金项链。巧英说完后,眼里流出了大滴大滴的浑浊的老泪,突然头一歪没有了气息。此时只见冬宝肩头一起一伏地抖动着,眼眶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跪在了继母的床前,从心底里长长地呼了一声:“妈——妈妈呀,我对不起您……”冬宝只哭出一声,便一头撞在了继母的床沿上,昏了过去。
巧英离开了人世,她内心渴望一辈子冬宝能喊一声的“妈”,再也不能听到了,但她那苍白而又疲倦的脸上,显得异常的静谧和安详。
(责编:非本 图:张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