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秀
儿子刚刚出生,婆婆便心急火燎地从农村老家来看小孙子,每天搂着抱着,做饭热奶洗尿布,欢喜得不得了。婆婆才五十二岁,瘦小枯干的,可多年的辛苦操劳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老公是个孝子,把南面的大屋让给婆婆住,三代同堂挤在两室一厅里,倒也其樂融融。房子是贷款买的,每个月要向银行交两千多块按揭,这对于刚刚工作没两年的小夫妻俩来说,是个颇为沉重的负担。我休产假,收入少了一大半,老公在广告公司做电脑平面设计,一个相熟的房地产老板知道他的难处,额外安排他给新建的楼盘做外观广告设计,也算赚点外快,尽管他总是熬到深夜,可日子还是紧巴巴的。
婆婆刚来的时候还呆在家里,过了半个月,不知怎么的总是萎靡不振,每天一大早就出去,晚上十点多钟才回来,一回来就倒在床上鼾声如雷,密封的屋子像功率放大器一般把她的鼾声扩张得气壮山河,搞得一向喜欢安静的老公一点思路都没有,设计做得很不顺利。我让老公去和婆婆说说,可他却说什么也不肯,耳朵里塞上棉球,坐在电脑前愁眉苦脸的。
离月底还有十天,孩子病了一场,拿什么还贷款呢?这一天,婆婆再一次晚归,我有点忍不住了,背着老公把婆婆悄悄拉进厨房,压低声音尽量委婉地说:“妈,最近怎么总是回来这么晚?城里不比农村,回来晚了很不安全……“
“我……我去打麻将了……“婆婆嗫嚅着说。
一听这话,我的气不打一处来,虽说婆婆为了老公读书辛劳了一辈子,难得有机会消遣消遣,可那鼾声实在让人受不了,脸色便有些难看了:“妈,你睡觉的时候能不能不打呼噜?阿刚好几天都没睡安生觉了,他做不出设计,怎么跟人家老板交代?怎么还贷款?”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顿觉忤逆不孝。婆婆的脸在那一刻也像霜打了的茄子,嘴唇翕动了几下,但她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天,婆婆执意要回老家,我知道是昨晚那番话伤了婆婆的心,可我怎么留也留不住。她想送婆婆去车站,可她死活不让。临出门的时候,婆婆递给我一个手绢包,层层叠叠打开来,里面是五千块钱。婆婆说:“我这做婆婆的没能耐,土里刨食,真是难为你了,这点钱就给你还贷款吧,你告诉阿刚别老熬夜了,年纪轻轻的头发都白了……”说完,婆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我上班了,家里的经济状况明显好转了。星期天,我帮同事搬了一天的家,傍晚时分,同事拉着我到附近的浴池洗澡。我没戴眼镜,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雾气缭绕的浴池里,几个擦背工正在为顾客服务着,靠墙的那个似乎格外卖力,她正给一个中年妇女擦背,与胖硕的浴客相比,那个擦背工弓着腰的样子像是一只风干的虾米。我走到她身后,等着她为自己服务。中年妇女美滋滋地站起来,擦背工转过身跟中年妇女去更衣室取报酬时,我跟她的目光相遇了,距离是那么近。
“妈?妈!”我不禁失声连叫了两声,周围的人纷纷把目光投过来,同事站在一旁不知所措。那个擦背工正是婆婆。她的脸因浮肿而扭曲,看见我,红着脸呢喃地说:“这……唉……原想跑远点,不让你碰上丢脸,还是……”她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乎在等待必然降临的惩罚。
我随婆婆到更衣室,她从中年妇女手中接过五块钱,不好意思地说:“反正是猫冬,比在家闲着强多了,搓一个澡挣两块五呢……”旁边一个擦背工插了一句:“这大娘为了给儿子媳妇还贷款,都干了三个多月了!晚上就睡在这儿,哎呀,都是为了儿女呀!”我看见婆婆瞪了她一眼:“瞎嘀咕啥?”
三个月?那一刻我全明白了,为什么婆婆会早出晚归,为什么会鼾声如雷。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浴室。婆婆追出来,小心翼翼地说:“婆婆没啥能耐,来城里挣不来钱,不能帮你们啥忙。唯有这搓澡还凑合,小时候,婆婆就常给阿刚搓澡……都怪我丢你的脸……”
一丝咸咸的液体借着水蒸气的掩护,早已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小时候,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在父母的搓澡中长大,没想到,长大后,还要靠父母的“搓澡”来“接济”。
“妈……我想给您也擦一次背……”我哽咽着说。婆婆没说什么,她脸上带着享受的表情缓缓地躺下来。我手中的毛巾拂过她早已微驼的背,犹如爬上一道辛酸的山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