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 亦
诗词曲赋进入古典小说,在话本、拟话本时即已有之,到章回小说更是普遍。在小说中点缀以诗词曲赋,往往是作者炫耀才情所致,故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诗词曲赋仍是种可有可无的闲文。
《红楼梦》却不然,其所融进的大量诗词曲赋,堪称是作者文才与匠心的完美融合:不独具有较高的艺术水准,展示了作者深厚的韵文功底,还在小说中形成了浓郁的抒情氛围,更是与小说水乳交融——或揭示情节走向,或暗示人物命运,或展现人物性格——成为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一、揭示情节走向
《红楼梦》的文字往往前后照应,彼此关合,即脂评常说的“千里伏线”,人物吟咏的诗词曲赋也常有“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这对于我们探究小说八十回后缺失部分的情节和人物命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小说最能揭示情节走向的诗词曲赋,仍得首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判词》及《红楼梦曲子》,此回堪称全书大纲,勾勒出了整体情节的大致轮廓。除此之外,还有诸多的诗词曲赋亦起到了预示情节的作用。例如,太虚幻境大石牌坊两边的对联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副对联,甄士隐和贾宝玉在梦中都曾看到,两次出现是着意强调,同时也是借此点出甄士隐的遭遇和归宿乃是贾宝玉的一生道路的缩影。正因为如此,癞和尚在嘲笑甄士隐时念的“好防元宵佳节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不但是预示甄家的遭遇,而且对全书也是一个概括性的预示,因为第五十三回写荣国府庆元宵,也正是全书由盛转衰的转折。
二、暗示人物命运
对人物命运具有暗示性质的诗词曲赋,在小说中俯拾即是,最为集中的,当是第五回中诗形式出现的《十二钗图册判词》和以曲的形式出现一套十四支的《红楼梦曲子》,将一群年轻女性的性格及最终命运等予以了概括和暗示。如正册中元春的判词: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这首判词中的末句“虎兕相逢大梦归”,预示了元春的结局——死于两派政治势力的恶斗之中;曲子《恨无常》中“望家乡,路远山高”“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等句,则暗示元春因两派政治势力的恶斗而死于离京城千里之外的荒僻之地,临死还规劝贾府一族趁早从政治斗争中脱身,避开即将临头的灾祸。不过,高鹗的续书中并没有将元春之死“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脂评)的转折作用加以表现,倒通过她的死进行了一番称功颂德,这就与曹雪芹构思小说的本意相去甚远了。
此外,小说人物平日风庭月榭、咏柳吟花之诗词往往是人物命运的写照,且常常具有悲谶意味,如黛玉的《柳絮词》:
粉坠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毡。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黛玉的这首词,缠绵悱恻,语意双关,借柳絮隐说人事的用意十分明显:“粉坠百花洲,香残燕子楼”,借用唐代女子关盼盼居住燕子楼怀念旧情的典故,预示在贾宝玉遭祸离家,淹留于“狱神庙”不归,很久音讯隔绝,吉凶未卜之时,林黛玉孤独悲愁,急痛忧忿,日夜悲啼的凄凉境况,以至于把她衰弱生命中的全部炽热的爱,化为泪水,报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宝玉。而“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句的双关意更是明显,表面上是写柳絮的遭遇,实则显示了黛玉寄人篱下、孤苦伶仃的生活处境。
当然,《红楼梦》中诗词的这种诗谶式的表现方法,也给人一种宿命的、神秘主义的感觉,这是作者既看到了封建社会必然颓败的命运,但又找不出其颓败根源,只能归结于宿命的安排的矛盾思想的深刻反映。
三、展现人物性格
凡读《红楼梦》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曹雪芹在撰写《红楼梦》时,拟写小说中人物所吟咏的诗词作品,均能按头制帽,做到诗如其人,一一适用不同人物各自的个性、修养和特点。黛玉的风流别致,宝钗的含蓄浑厚,湘云的清新洒脱,都各有自己的风格,互不相犯。这也正是《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不同于一些流俗小说的最显著、最重要的特点之一。
首先,我们来看看黛玉感叹身世的全部哀音的代表《葬花吟》,它也是作者借以塑造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征的重要作品: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表现黛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和冷酷无情的现实的控诉:“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朱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则是她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头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
《红楼梦》中黛玉、宝钗等人的海棠诗、菊花诗、螃蟹咏、灯谜诗、柳絮词等,则集中展示了个人迥异的性格特征。如黛玉所制的灯谜“(马录)(马耳)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本指千里马奔腾驰突,有不可槲勒之势,但也显示了她才情横溢、口角锋芒、锐利无比,又不满封建礼教束缚的性格特点;宝钗的灯谜“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就完全符合她为人处处精细,层层设谋,但能八面玲珑,不留痕迹,因而博得贾府上下夸赞的个性特点。又如柳絮词,黛玉的“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是对自身畸零命运的哀叹:宝钗的“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则是踌躇满志的心态的自然流露。
由此可见,曹雪芹在模拟小说中各人所写的诗词时,心目之中早已存有了每人的“声调口气”。并且,作者在模拟诗词中赋予人物某些特点时,还考虑到了人物的为人行事以及与身世经历之间的联系,因而模拟得十分逼真、成功,使读者能从其所作想而见其为人。比如“二木头”迎春的拙稚、香菱初学作诗时的笨拙、贾环的愚钝,甚至连冯紫英的豪爽粗犷、薛蟠的粗俗下流,都模拟得惟妙惟肖,令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无不令人绝倒。
总之,《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已经跳出了其本身的作用而成为了小说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同时又是时代文化生活、精神生活的反映,特别是小说以诗词隐示人物命运的谶语式表现手法,用优劣各异的诗词作品来表现人物不同的思想性格和文化修养,更为作者所首创。可以说,《红楼梦》中诗词歌赋,在我国古代小说创作中树立起了一座不可逾越的丰碑,其丰富韵味,在反复品咂中,似一坛陈年的老酒,醇香而甘洌……
编辑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