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不原谅：地震废墟里一对“仇人”共闯死生

刘申康

惊天地震，冤家被埋近在咫尺

2008年5月12日下午2时许，四川省汶川县映秀湾水力发电厂职工虞锦华正在厂里上班，突然，她发现整个楼房发生了猛烈的震动，她意识到发生了地震，但此时想往外跑已经来不及了，她连忙躲进墙角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尽力把自己的头护住。

顷刻间，整座大楼轰然倒塌。虞锦华很快就被深深地埋在废墟里，失去了知觉。大约半个小时后，她清醒了过来，两条腿被三块巨大的水泥横梁死死地压着，动弹不得。周围的空隙十分狭小，满嘴满脸都是被震落的灰尘。

虞锦华知道自己被埋入了地震的废墟，她忍不住绝望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之后，她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想到了逃生。可是一想，她又绝望了，因为虞锦华上班的大楼总共是七层，由于办公楼是依山而建的，大部分建在地下，自己在二楼办公，所以她被埋的位置在地下六层之深，离地面至少有六到八米，如果喊救命，不知外面有没有人，就是有人也很难听得到，即使能够听得到，也很难把自己营救出去。想到这，她不禁又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虞锦华忽然想到，大楼倒塌时正值上班时间，整座楼上有很多人，还有没有幸存者？这个时候，她多么想有个人说说话啊！然而，她静静倾听了半天，整个世界一点声音也没有。

虞锦华悲哀地想，也许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只有自己还活着。但如果就这么下去，自己也坚持不了多久啊！忽然，她想起自己的身上还带着手机，上午刚刚交的电话费，电池也是刚刚充的电，心中一阵狂喜。她开始拨打丈夫的手机，但此时的手机已经没有了信号。这下，她真的绝望了。

没想到就在这时，她听到离自己不远处有一个声音开始大喊救命，声音是那样的凄厉。仔细一听，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是总厂发电部副主任马元江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虞锦华百感交集，眼泪也出来了。那可是自己的“仇人”啊！他们积怨已久，已经很长时间不说话了。俗话说，冤家路窄，生死关头，却只有他们近在咫尺，真是命运无常啊！

今年44岁的虞锦华20年前就进厂工作了，她为人正派，工作积极，而且技术过硬，曾多次被评为优秀工作者。1998年，大学毕业的马元江被分配到发电厂工作，和虞锦华同在一起上班共事。马元江虽然是一名大学生，但实践经验不足。虞锦华觉得作为大姐应该主动帮助他。马元江得到了虞锦华的技术“真传”，很快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

由于两个人都是骨干，2000年以来，厂里多次评先进，经常是在虞锦华和马元江之间只能有一个被选上，虞锦华几次放弃名额，把荣誉让给了马元江。2005年，上级考察干部，准备提拔一名发电部副主任，再次提名在虞锦华和马元江两个人中选一人。尽管不当这个副主任有点失落，虞锦华还是抱着高姿态，主动找到领导，说：“马元江学历高，工作有激情，爱动脑筋，又有人缘，我觉得还是让他挑此重担吧！”领导对她的这种高姿态感到欣慰。2005年8月，28岁的马元江当上了发电总厂发电部的副主任。下文那天，马元江对虞锦华说：“大姐，你对我有恩啊，还是那句话，如果今后能用到小弟的地方，我一定会效犬马之劳！”

马元江的话，虞锦华一直记在心里。2006年9月，她的一个亲戚的孩子大学毕业后，想来发电厂工作，就想着让马元江给通融一下。虞锦华觉得，此时马元江已经能够和厂里主要领导说上话了，只要他说一句话，基本上就可以拍板了。马元江也是一口答应下来。没想到半年过去，虞锦华再次找到马元江询问情况，马元江却说：“对不起大姐，那事领导没同意，我忘了跟你说了。”当时虞锦华理解马元江的难处，并没说什么。但是接下来的一件事情却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马元江没把她亲戚的事情办好，却把他的妻子办到了厂里。这让虞锦华很是不悦，和马元江大吵了一架，大骂他忘恩负义。从此，他们之间便有了隔阂。

废墟深处，恩怨化解相互鼓励

原来，地震发生后，马元江也被埋在废墟深处。巨大的震动加上惊吓，把这个粗壮的男人震晕了，直到两个多小时后才苏醒过来。虞锦华呼救时，他还没有醒来，当他意识到地震发生，自己还活着时，求生的欲望让他大喊不止。

马元江虽然是被埋在最下面，但是，只是胳膊上受了点轻伤，其他部位都很正常。他喊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做出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把周围的碎石瓦砾清理干净，开始在里面睡觉了。

斜上面的虞锦华一听，下面没有了声音，她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和他说话。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下面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虞锦华不免紧张起来，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他死了？这个时候，哪怕有一个人能陪着自己说话，也是求之不得的啊！想到这，她准备向下面喊话。谁知她还没喊出口，下面的马元江竟然唱起歌来，是多年以前的老歌《水手》，唱完《水手》，他又开始唱《真心英雄》。虞锦华以为马元江被地震吓疯了，心中一阵难过。心想，人的意志在大难面前是那样的不堪一击，没有想到心理素质那样好的他居然疯了。想着想着，自己不由得对他同情起来，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马元江听到上面的哭声，心里猛地一喜，他也希望此时此刻能有人与自己共渡难关啊！仔细辨听后，他马上喊道：“是锦华姐吗？你还活着，没什么问题吧？”虞锦华马上答道：“是我，你刚才……这个时候你怎么唱歌？！”马元江说：“大姐，我这是在给自己打气呢！大姐，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虞锦华当然知道这个时候相互鼓励的重要性，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跟马元江没什么好说的。也许是马元江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很快就直言不讳地说：“大姐，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获救，有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不要怪我，以前有些事情可能是我做得不好，你原谅我吧！”见虞锦华不说话，马元江又说：“其实，我老婆虽然后来进了电厂，主要是因为她专业对口，也是通过考试才进来的，当然，可能领导也考虑到我的因素。你的亲戚虽然也是大学生，但专业不对口，考试又没通过……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也有些对不起你……”

听到这里，虞锦华的心里好受了一些。刚想说什么，不料又发生了一次余震，她上面的一块楼板猛地往下一沉，差点把她压成肉饼。马元江连忙问道：“大姐，你没事吧？一定要坚持住啊！”虞锦华就把身上有块楼板的事告诉了他。马元江说：“赶快找点碎砖把楼板垫起来，防止二次垮塌！”虞锦华一想，有道理，连忙用断砖把那块楼板垫了起来。

经此一吓，此时的虞锦华再次意识到生命的可贵。她说：“我知道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要不是遇到这样的事，我们之间还没法沟通。也许我们都出不去了，你差点让我把误会带到另一个世界……如果我们能够出去，我一定会找个像样的酒店，请你和小陈（马元江的妻子）吃饭，因为从鬼门关上走一趟，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了！”马元江的心里一阵轻松，说：“谢谢大姐的理解，我们其实一直就是好姐弟，我一直没忘记你对我的好。你千万不能放弃，我们一定能得救的。”

然后两个人开始研究如何逃生。虞锦华的心情再次抑郁起来，她说：“看样子救援的人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听说一个人不吃不喝，最多能够活过5天，如果5天没有人来救我们，还有什么活着的希望啊！”马元江说：“大姐，我以前读过一篇文章，说有个外国人被埋在废墟里，存活了11天，最终被救了出来！”虞锦华说：“那都是写文章的人瞎说的，你还信那一套！”马元江说：“心理学家有研究，如果保持好的心态，在绝境中生存的机会很大哩。”虞锦华说：“元江，你读的书比我多，你说咋办，姐听从你的安排就是了。”

马元江听到虞锦华说出这样的话，宽慰了很多。大姐已经很长时间没跟自己说话了，她对自己有恩，而自己的确有些对不住她啊！马元江说：“大姐，你带手机了吗？”虞锦华说：“我带了，刚才也试着打了电话，可是打不出去啊！”马元江说：“你节约着用，它可以帮助我们计算时间，同时还可以帮助照明！更重要的是，也许很快通讯就能恢复，到时候它就可以救命啊！”

虞锦华没有想到他会想得那么周到，说：“好的，我一定节约着用。”马元江接着又告诉虞锦华，一旦下雨，要想办法保存一点水，实在不行的话，就多往肚子里喝水，不能怕脏，一定要千方百计延长生命，等待救援的机会，同时两个人轮番休息，防止昏睡过去，只要上面有动静，就使劲喊。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仍然没有救援队员过来救人，打开手机计算着时间，已经到了5月14日中午2时，距离地震发生两天两夜了。因为电厂建在远郊，所以显得尤为冷清，虞锦华非常害怕，她不敢想象如果此时没有马元江陪自己说话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住。此后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余震，虞锦华用手摸一摸垫在楼板下的砖块，真的起到了支撑的作用，那块楼板不光没有继续下沉，反倒起到了保护她的作用。她对马元江说：“要不是你教我用砖块顶住上面的楼板，麻烦就大了，你救了姐姐一命啊！”

有个阶段，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有生死不明的丈夫和孩子，虞锦华就忍不住哭。马元江说：“大姐，这个时候，精神千万不能垮，我相信大哥他们在外面也一定会坚持住的。如果你还想见大哥和孩子的话，就要挺住……”

活着就好，我们是对患难姐弟

5月16日上午8时，距离地震已经四天了，他们已经不知道什么叫饿了，由于相互的鼓励，精神状况仍然很好。上面的尸体开始腐臭，难闻的尸体味道不时钻进他们的鼻孔里，还不时地往下滴臭水。他们知道，如果还没有人来营救，自己也会和死去的同事一样有着同样的命运，但是，姐弟两人相互鼓励，相约不坚持到最后一刻，就绝不放弃。

就在这时，两人几乎同时听到了救援人员的声音，然后他们拼命地喊叫起来。

救援人员是来自山东省青岛市公安消防队的官兵们。当救援人员准备对两人施救时，虞锦华提出先救马元江，而马元江却要先救虞锦华。马元江说：“你在我上层，应该先救你才是，我还能够挺得住！”虞锦华说：“我的腿被楼板压得很结实，恐怕出不去！”一直没有流过泪的马元江这时也哭了，说：“大姐，别再争了，我跟你说实话吧，因为我在下层，环境更复杂，我的头上就有一块巨石，如果救我的话，必然要动巨石，石头落下我必死无疑。如果营救你，说不定还能保住一个人的性命。我已经想好了，等你出去了，如果我的爱人还活着，你就说，咱俩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仇怨，你又把我当亲弟弟了，让她好好地活着就行了！”虞锦华哭得更厉害了。

经验丰富的救援队员开始救助他们，先救助的是虞锦华。但是，他们好不容易打出一个5米深直径40厘米的探洞，几分钟的工夫直径就被余震缩小了20厘米。救援队员采取了5种方案，动用300多名官兵，花了56个小时，终于在2008年5月18日晚8时10分成功地将虞锦华救出，但不得不对她实施了截肢。

虞锦华被成功救出后，用尽力气说：“快救我弟弟，他还在下面！”救援队员经过千难万险，终于在马元江被埋179个小时后，将他成功救出。那天是2008年5月20日凌晨1时，姐弟俩都创造了生命奇迹。

虞锦华被成功救出后，部队立即用直升机把她送往成都军区总医院，接受治疗。她的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儿子、丈夫和患难与共的弟弟马元江的名字。马元江被送到第三军医大学重庆新桥医院治疗。医生说，如果不是被困者相互鼓励，他们根本坚持不了这么久。

在医院里，虞锦华又进行了第二次截肢。马元江似乎比虞锦华幸运，虽然他比虞锦华晚救出了29个小时，但由于平时经常进行身体锻炼，加上良好的心理素质，身体并无大碍，三天以后便可以进食了。不幸的是，由于他的一只胳膊因伤势过重开始腐烂变臭，不得不进行截肢。醒过来之后，他的第一句话就说：“锦华姐怎么样了？没有她我是不会活着出来的，我要看望她去！”但他的伤势也很重，根本就不允许。

5月28日，经过二次截肢的虞锦华的病情有所稳定，马上就想到要给远在重庆的马元江通电话。此时，马元江已经可以下床自由活动了，接到虞锦华的电话，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虞锦华说：“我已经没有了腿，你还认我这个姐姐吗？”马元江说：“大姐，你没有腿了，我还有，我可以背着你去上班；我没有手了，你有，你可以帮助弟弟拿东西啊！”虞锦华说：“我这样的身体，恐怕再也不能上班了！”马元江继续鼓励虞锦华说：“大姐，不要这样想。我们在那样的生死边缘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马元江心想，如果大姐的心情不好，势必对她的病情造成不利的影响，我一定要好好劝劝她。想到这，他让妻子给自己找来一台笔记本电脑，又让虞锦华的丈夫张光泉给她也弄了台笔记本电脑，两人开始在视频里聊天。马元江说：“大姐，感谢你和上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让我还能看见我的老婆孩子！”虞锦华说：“我应该感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你的鼓励，我怎么能够活着出来！”马元江说：“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我们是太幸运了……”

虞锦华这才明白马元江的意思。她心想，弟弟说得对啊，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我们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于是她坚决地说：“弟弟，你说得对，既然我们比很多人都幸运，就一定要坚持下去，今生今世都做一对好姐弟！”

到笔者结稿时，两人还在进一步康复中……

编辑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