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人最早接触的花,不关泥土,而在布上。人生下来包裹的那块布,所称“襁褓”,也许是一块浆洗的、旧的、干净的花布。婴儿娇小的身体和布上的花朵相遇,而后遇到更多的花,在自然界与人间。
儿童穿衣服,先从衣服的花朵分别男女。女孩子穿花衣,她们从花朵启发想象,爱花、寻花、画下一朵花。花开在女孩儿的前胸后背,从肩膀开到手腕,有的花开在鞋上,还有袜子。你看女孩子穿花衣,走路连蹦带跳,嘴里哼着歌儿,走几步看看自己身上的花——如果这是一件新衣的话。假设她们穿上了花裙子,难免自比天仙。裙子在风里飘,女孩子觉得自己在飞。在风里,裙子上的花折叠,打开又关闭,像真的花一样,女孩唱更好听的歌。
布花朵比真正的花接受到更多的目光,而真花,在花园和居室的窗台上,如客人一般拘束,没有布花朵广见世面。布之花不怕洗烫,密密匝匝,像一张张不出声的儿童的脸庞。发明印染法之后,布上的花朵比自然界还多。
布,就衣裙、台布、被褥而言,印花比印别的图案妥贴。有人穿印字的衣衫优游,看他肚子肩膀都是隶书草书的汉字,好像一块墓碑,或披挂拓片叫卖。字是文化,穿身上就不怎么文化了,怪,可见字的家在字典、报章、书或人的肚子里面,到布上就发傻。我看过一个人的枕巾上印染着楼房,枕楼而眠,梦也挺怪的。把动物印或绣在衣服上,如朝服。不戴花翎的话,衣服上的动物如同关在人体的笼子里。
花,和布和丝绸有天然因缘。其实,印在布上的花,从造型讲都不高妙。蓝地白花,两色,却好看。花布上的花呆板,可称千篇一律,对称、凡俗,但穿上烘托人。以工笔画的笔触印花的图案,穿身上,人就没了。创作的花卉和人的脸与身体“抢戏”,如一山不容两虎。八大、苦禅、雪涛、宋文治的画都不能穿在身上。一位女士穿衣,胸前一大朵工细的牡丹,白底红花,叶子乃至触须都逼真。这位女士的所有表情都不与这朵大花呼应。花朵绚烂,脸何以堪?花布印的都是图案性而非创作性的小花,不管人怎样娇娆作耍,小花都跟随配合,不捣乱,是伙伴。
我回忆母亲年轻时穿过一件衣服,印象有些模糊,好像是墨绿色,带紫菀草的白花瓣。这个印象不是我要记的,是记忆要记。记忆具有自主智慧,从久远的时代中抓一件东西作标志物,激发人对旧日的温习。对我来说,我妈那件衣服,意味着我的童年,包括收音机和孙敬修的故事、我妈夏天下班手袋里装的黄熟的甜杏。
下乡当知青,我棉被上有黄地带淡紫的花,现在看,这样的色彩搭配有一点不讲道理,但我看到它就能想起青年点。过了许多年后,我夜半归家,睡前看到这床被子,突然傻了。原来,上面的花在月光下格调静远。我看出神了,媳妇醒来问:“你看什么呢?”我支吾之。被子不是书,怎么能说看被子呢?天下有半夜弯腰看被子之人吗?无。我在看布上的花朵。那么多布花朵接近我而又远去,远到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