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 莹
明知道青春期的孩子,个个都是这副“欠揍”的模样,我仍会控制不住情绪。
“扫黑”是台湾警察界所使用的一个“行话”,是打击犯罪灭绝黑帮组织。
我们家也曾进行过“扫黑”运动,锁定的清黑对象是进入青春狂飙期,总是跟家人摆着一张黑黑臭臭脸的儿子。
和家人感情尤其是跟我这老妈十分“麻吉”(台语亲密之意)的儿子,在进入青春少年期时,突然成了刺猬一族,时时刻刻都怒张着一身硬刺,我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伤到。
和他说话不仅话不投机半句多,还必须留意用字遣词要像写诗般的精简,且不能有迭句出现——就是即便你担心他好像没有听到你说的话,也绝不能将此话再重复说上一遍,因为即使他嘴上不说,也会顿时变脸成“黑包子”,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神色,都明明白白地在发着怒吼:
“罗嗦,你烦不烦啊!”
虽然明知青春期的孩子,个个都是这副“欠揍”的模样,但当他的“青春期”恰好碰上我的“更年期”时,我仍会耐不住情绪,让脸上的横肉暴起、恶纹横生、头毛竖直。
几次对着上帝发誓,再也不去自讨没趣地对他嘘寒问暖,却往往信誓旦旦不到一盏茶功夫,便又前嫌尽弃,对他开始施展“爱的关怀”。儿子吃定了为娘我的“说话不算话”,因此,在跟我互动的过程中,他就像是春天的老天爷,晴晴雨雨任由他的心意。
被他搞得情绪起落如坐云霄飞车的我,终于下定决心要逮住个机会好好教育他“尊重旁人的感受”,不要自己不爽时就让别人看他的脸色。
“扫黑”运动的机会在某个星期五出现了,当天儿子过了该归家的时间却不见人影,我担心得坐立难安,在总算盼得儿归时,忍不住就婆妈起来:
“今天怎么弄得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学校发生了什么事?你若再不回来,我就要叫你爸去学校找你了。”
儿子黑着脸默不做声地往房间走,我丝毫没意识到他的“低气压”,仍紧紧尾随他身后碎碎念:
“下次若要晚回家,一定要先打个电话回来,免得我们做父母的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你有完没完啊?一件事翻来覆去讲了又讲!”
儿子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对我做狮子吼,吼完后还把房门在我鼻尖前“砰”的一声给关上。
我猛地被儿子的怒喝声给吓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扭开他的房门河东狮吼回去:
“如果你是这么厌烦我对你的关心,如果你希望我把你看作是空气,对你的一切不闻不问的话,好,我就这样去做!”
向儿子宣战后,我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坚持抗战到底,不再跟他说话,不再向他投注关爱的眼神,不再叫他吃饭,不再送点心水果,不做他随传随到的保姆,不叮咛他早些休息,不做他的“妈妈闹钟”……只要拿出自己以前绝不心慈手软、对付自家爸妈的那股“番”(台语野蛮之意)劲准能成功。
我就不相信他的“青春期”能牛过我的“更年期”!
第一场战役是在次日清晨展开。儿子房里的闹钟响得震天,我没似往日般立刻卸兵解甲地冲进去把它摁息。在床上“装死”了半天没听见动静的儿子,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摁息闹钟起床。洗漱一番后走进餐厅,发现餐桌上空空如也,没见以往早就摆上的丰盛早餐,也不见中午要带去学校的盒饭,爸爸妈妈都还“横尸”在床上不见要起床的动静,儿子开始意识到妈妈这次竟然要跟他玩真的了,但仍是很酷地不发一言地去上学。
当日放学后儿子准时回家,在背着书包经过厨房时脚步顿了一下,但见到在厨房内忙做晚饭的我并没有一如往常地跟他说“回来啦”,便也不发一言地回到自己房间等我喊吃饭。
但我准备好晚餐后,喊了丈夫喊了女儿来用餐,就是不去喊儿子来吃饭,也不准丈夫去“敦请”,儿子就这样被我“将”在他屋里又饿了一顿。
第二日我继续对儿子施行不叫早、没有替他准备“御用”早餐与午餐盒饭的“冷战”,我感觉到儿子已经有点儿撑不住了,因为听到他的脚步声徘徊在我房间与大门间良久,我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依然躺卧在床上装死。
晚上我因为办公室有要事处理耽误了回家做饭,便在归家的路上买了三个盒饭。才打开大门就看到儿子冲出自己房间,跑去厨房拿餐具,在餐桌上铺上餐纸,一改往日三催四请叫吃饭的习性。我却恍若未见到有他这个人般,把三个饭盒中的两个分派给了丈夫与女儿,然后打开剩下的那盒饭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饿得前心贴后背的儿子,这时也顾不得脸面了,讷讷地问:
“妈妈,我的盒饭呢?”
我原本还想继续跟他打仗下去,让他能长点“妈妈不是好惹的”记性,但考虑到若战役再延续下去,真把彼此关系搞僵了未来难以“破冰”;不过又不甘心就这样饶过他,希望还能再多给他些“饥饿教训”,于是眼珠子一转想出一条妙计。
我咚咚咚地跑去打开冰箱,把里面一些陈菜剩饭搜一搜,倒在一个大海碗里,放在微波炉里热了热,然后往他面前一放,装出一脸抱歉地说:
“真是对不起啊,我没有注意到我们家里还有你这个人,所以没有给你准备吃的,只好请你将就吃些残羹剩菜了。”
儿子面有难色地望着那碗已难辨其原来面貌的糊涂饭菜,想耍帅不吃,但一方面想到那已几餐未进滴米粒食的肚子,逼得他英雄气短;也胆颤心惊若再不识好歹地跟妈妈拗下去,那一定是被黑心巫婆下了狠心蛊的妈妈,不知还会使出哪些毒招来,只好含着眼泪但脸上必须表现出“谢饭”的感恩表情,把那碗“嗟来食”默默地消灭掉。
平日没少看儿子脸色的丈夫和女儿,看到这个“黑帮老大”被妈妈“以黑治黑”的可怜模样,心里可乐坏了,但却不便于笑出声来,只好努力用大口饭菜把笑声拼命压回肚子里去。
事过境迁后我特别选了一个儿子心情看起来不错的日子跟他旧事重提,儿子虽自承动不动就摆脸色给家人看的行为不对,但却也指出我“不懂看脸色说话”的错处:
“有时候就只是心里很烦,或是在外面受了一肚子气回来,或是考试没考好、功课很多压力很大不想理人,你却呱呱呱地说个没完,我当然就把气出在你身上啦!”
儿子建议我下次“对付”他黑脸方式就是将他视而不见为“空气人”,等他自己从“情绪茧”里出来后再跟他说说谈谈,引导他说出困扰他情绪的原因。
有个朋友在得知我家的“扫黑运动”后,也依样画葫芦地拿来对付他的孩子,却一点都没收到效果。朋友怀疑我藏了一手绝招没传授,但我却认为问题出在两家亲子互动的型态大不相同之故。
一是因为他们家是个外食族家庭,孩子的早餐午餐都是在外用钱买着吃。并且由于妈妈觉得既然不需要替孩子准备早饭和午饭,也就可以不必跟孩子一样早起,只要在前晚临睡前将饭钱放在桌上就好,所以在跟孩子“开战”时,不过是不放饭钱在桌上而已,孩子感受到的只是“缺钱”,而没体会到“母爱的失落”。
他家的晚餐也是妈妈买回盒饭打发,并且通常是各吃各的,不似我们家都是要“围桌”,一边用餐一边叽叽呱呱地说着各人白日在外经历的事,因此不能一起“共桌吃饭”,在我们家象征的是被“排挤疏离”的惩罚,而不似如朋友家是一种“常态”。
二是他们在战争结束后没有做最重要的收尾工作——和谈,孩子无法了解到父母发动战争的用意,双方也没去讨论出一个避免亲子战争的方法。
有句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这“难念的经”其实指的就是每家各有每家或不足为外人道,或自有一套外人所不能理解并接受的共处互动模式。
(郜莹:台湾广播电视最高荣誉——金钟奖与优良节目奖得主,两个孩子的母亲,对家庭教育有着独到的见解,写有多部关注青少年心理成长的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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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牛淑娟)